第2章 清源莲花膏

    姬朝安冲进正屋,两块黑底金漆的灵牌位便直直撞入视野中。

    他喉头发哽,呆愣片刻后,颓然跌跪在冰冷石板上,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果然,这并非是十岁孩童做了场身心俱疲的噩梦,没有“醒来时爹在前门照看书铺,娘在后院操持家务,而釜中黄粱未熟”的安宁景象。

    他只伤心了片刻,便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重打起精神,四下翻找,在靠墙的破旧柜子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扁平木匣。

    匣中存着一页边缘磨毛的发黄牛皮纸,盖着官府朱砂印,正是永诚书铺的房契。

    除了房契外,还另有一枚粉青色的碎片,光洁柔腻如瓷器,有半根手指大小,厚如碗壁,略带弧形。

    这应该是羽民幼崽孵化后的蛋壳碎片。

    父母将碎片同房契这样重要的物件放在一起,想必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姬朝安努力回想,隐隐约约记起,娘亲病重时,约莫是嘱托过他,要保管好木匣中的物事。

    然而一个九岁孩童,再如何聪慧,到底阅历太少,最终什么也没能守住。

    除了房契和碎片,匣中别无他物,姬朝安便合上木匣,紧紧握在手中,一时间有些喜从天降的雀跃。

    至少此时,房子还在他手中!

    上一世时,就在月余之后,城北有个朱姓商人来讨债,宣称是姬朝安的父亲姬柳在世时,以槐树里永诚书铺的房契作为抵押借的债。

    这场债务纠纷中,槐树里的里正虽有心照拂姬朝安,然而那朱姓商人不仅拿出有姬柳画押的借据,还拿着永诚书铺的房契,证据确凿,告到官府都不怕。

    当时唯一能帮忙的诚意伯却受命外出公干,不在京中。姬朝安举目无亲,祖祖辈辈传承两百年的书铺生生被人夺走。再之后,书铺重开,却已经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此事最大的疑点便在于,借据可以伪造,然而,真房契何以到了那朱姓商人的手中?究竟是谁偷的?

    姬朝安后来有了自己的人手,得以再追查此事,总想要拿回祖上留下的产业。

    然而那朱姓商人多年前被山贼所杀,书铺也早不在那商人名下,与此事相关人等不是横死,便是销声匿迹,竟连永诚书铺现在的东家是谁也查不到。

    直到高耀逼宫,叛军杀到九章台时,他也未能揪出幕后之人。

    姬朝安将木匣收入袖中,给父母牌位上了香,躬身行礼,低声道:“爹,娘,儿子不孝。若平日里多花几个时辰修炼,灵丹再大一点、修为再强一些,说不定这道凤凰涅槃的禁咒,就能带我再多回溯几年光阴,说不定就能在祸事之前救下爹娘……”

    他说罢自己便笑了起来,“说不定、说不定,哪有这许多说不定的好事……说不定隔壁那只傻兔子,这辈子脱不了困,要做一世的兔子。”

    他又神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牌位,咳嗽了一声续道:“爹、娘,儿子放在隔壁的小畜生,是当今持国公的嫡长子,名叫高槐。然而持国公对他恨之入骨,请高人下了变形、封印两重禁咒,到了现在,年龄倒比他弟弟高耀还小,至今是个没长大的兔子——既然还有灵智,约莫该算兔子精?儿子本该带他过来一起拜见爹娘的,因为,上一世我与他……”

    他说着说着,便觉难以启齿,顿了顿转而道:“高槐真身是上古凶兽犼,全身带火,武力天下第一,连他亲爹、金翅大鹏也不是对手。有鳞国的龙族蛟族何等强横?却望见槐字军旗便落荒而逃,生怕如传闻中那样,被犼捉去吃龙脑。高槐出征多年,四灵各族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槐炎军所向披靡。他只用十三年便统一有羽、有鳞、有角、有噬四国,是四灵帝国的开国皇帝,儿子到时候,是他的……皇后。”

    姬朝安说到这里,耳根发红,生怕被隔壁兔子听见,朝着放在墙上神龛里的牌位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抬手挡着嘴,嗫嚅说道:“还、还有,儿子在做他的皇后之前……是、是、是他的嫂嫂。”

    突然咚咚咚几声木头撞响,骇得姬朝安心惊肉跳,以为父母灵牌发怒,低着头急急道:“这等荒唐事,皆因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实非我愿!更何况,如今种种尚未发生,做不得数的,儿子绝不会重蹈覆辙!儿子不愿再同那二人有瓜葛,只愿重开书铺,洗清爹的冤情……”

    撞响声仍在持续,姬朝安也回过了神,失望之情再度涌上心头。

    果然是他奢望了,这声响并非父母有灵,而是外头有人敲门。

    他再恭敬施了一礼,抬起头来,低声重复了一次:“爹娘,我一定重开书铺,查出真相、洗清冤情。”

    随后,姬朝安收敛了心神,走出正屋,穿过院落,在书铺大门后站住,听门外有男童清脆喊道:“朝安哥哥!朝安哥哥!是我,阿烁!哥哥可是受了伤?我给你送药来了。”

    阿烁名叫马烁,是马老二的幼子。马烁与他百无一用的酒鬼爹不同,在悬空书院念书,天资聪慧,玉雪可爱,十分讨人喜欢,今年才八岁。书院的夫子称他:“有大造化”。

    虽然马烁爹娘为人冷淡,但这小童却生性善良,常来探望姬朝安,也算是姬朝安的发小。

    然而……姬朝安听着敲门声,眼神却愈发变冷。

    上一世的今日,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带着累累伤痕回家,所见者莫不触目惊心,马烁知晓后送来伤药,算是雪中送炭。

    然而许是平日里身体太弱,外伤敷了药也不见好转,反倒发热头晕,昏沉了好几日。

    全靠马烁每日瞒着爹娘给他带些吃食,勉强度日。

    直到诚意伯府的仆人前来送每月补给时发现有异,送他去看大夫。

    大夫也只说伤口发炎,开了清洗的药和内服的药,他吃了半个月药才渐渐好转。

    然而这一世他不过有点擦伤,先前同马老二撞见时,也不过衣服扯破、发髻乱了,为何马烁依然着急地送了药来?

    如此一来,当初伤势久久不愈,究竟是他年幼体弱,还是那伤药有蹊跷?

    姬朝安又想起,槐树里因经商者多,日夜都有巡捕,治安良好,偷盗事件极少发生。

    若想偷房契,趁着他昏沉不设防时,由熟人动手,在宅子里一处处慢慢翻找,岂非再容易不过?

    姬朝安越想越觉心头怒火升腾,然而面上却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起,他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处境越是糟糕、心头越是愤怒,笑容便越是如春风拂面,优雅动人。

    他左右打量店铺中凌乱昏暗景象,抬脚将几个断腿的凳子挪了挪位置,便去打开门,怡然笑道:“难为阿烁记着我,快进屋里说话。”

    门外站着个着棉衣、带书生帽的小童,一张脸白生生,两眼又圆又亮,两手捧着个圆圆的白色小瓷盒,正是马烁幼年的模样。

    破旧木门一开,马烁顿觉眼前仿佛豁然敞亮,一时间望着姬朝安的面容,怔怔说不出话。

    姬朝安虽然血脉粗鄙,是最低等的灰毛野雉,却有着被史官抨击为“以美色乱国”的容貌。虽然尚年幼,也已经崭露端倪,再加上如今笑容舒畅,竟连马烁也看得呆了。

    姬朝安含笑自他手中接过小瓷盒,仍是引他进屋,说道:“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倒叫阿烁担心了,你有几个零花钱,怎么买得起这样的药?”

    马烁仍然呆愣,下意识听话地迈腿,跨入房中,期期艾艾说道:“不、不值几个钱的,朝安哥哥何必同我客气?”

    上一世马烁话里话外,都在说这盒“清源莲花膏”如何珍贵难得,是他为给姬朝安疗伤,冒着被爹责打的风险自家中偷出来的。

    令姬朝安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愈发认定阿烁兄弟值得交心,是个好人。

    谁知今次他不过多问一句,马烁的说辞就变了,这药便愈发可疑。

    姬朝安依然气定神闲,笑道:“那哥哥先谢过阿烁。”

    说话间,马烁走进店铺中,足下却突然一绊,不由自主往前摔倒。帽子不知为何也掉了,额头重重磕在一根支棱半空的凳子脚上。

    马烁毕竟只是八岁小童,这一摔痛得惨呼出声,顿时泪如泉涌。

    姬朝安比他更紧张,搀着他在完好的凳子上坐下来,慌张道:“阿烁,你流血了!”

    马烁才察觉不妙,姬朝安却手脚利落地取手帕擦拭他额角鲜血,打开那盒伤药,给他抹在伤口上。

    姬朝安动作快、下手准,等马烁回过神要开口阻止时,额头已经糊了厚厚一层黑色药膏,甩也甩不掉。

    马烁惊慌失措,两手却被姬朝安重重按住,明明不见如何用力,他竟无法挣脱,一时间撑不住面上乖巧表情,凶恶地瞪着他,怒道:“松手!”

    姬朝安却温和笑道:“伤口敷了药,自然又痛又痒,千万莫要用手碰,好阿烁,再忍忍。”

    马烁只慌乱不已,连声道:“姬朝安,你松手!我不敷药!”

    姬朝安笑得愈发如春风怡人,眼眸却幽深冰冷:“哦?为何不肯敷药?这药……莫非有毒不成?”

    马烁对上他双眸,只觉后背生寒,连声也不敢出了,只用力摇头,泪水涟涟地呜咽。

    姬朝安依然抓着他的手腕,神色间满是关怀之意,柔声道:“阿烁在怕什么?”

    马烁呜呜哭道:“头、头疼……”

    姬朝安笑道:“这却无法可解,受了伤,自然是会疼的。阿烁放心,哥哥向来恩还双倍、怨还十倍,你好心送药,却在我宅子里受伤,哥哥必定好生补、偿你。”

    比平常更温柔的语调,说到补偿二字时,竟令马烁止不住两股战战,险些失禁。

    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灰毛小野雉罢了,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恐怖,令人胆寒?

    马烁再顾不上其它,只哭个不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恶心得姬朝安险些提前松手。

    只是这小童口风却紧,无论如何逼问,也半个字不肯多说。

    姬朝安待到这小弟弟额角的药糊变干,才大发慈悲松手放他离去。

    那小童如蒙大赦,一面拼命擦拭额角的药膏,一面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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