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兔察觉到了姬朝安的视线,突然猛力一挣,撞在了蓝白光栅上,顿时光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伴随几下陡然爆开的刺目,将那灰兔打回笼中,柔软皮毛上落下几道烧焦的痕迹。
姬朝安暗地里紧了紧手指,面上却冷淡如常,说道:“还以为五雷笼里也关着个宝贝,想不到是个傻的。这样一个兔妖,也值得你动用仙器?”
他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拿起黄寿放在桌上的记录,那老头神态焦急,然而挣扎了几次,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不得不忍了,赔笑道:“小老儿信手涂鸦,胡乱写的,前辈莫要当真……”
姬朝安扫过纸页,已经念了出来:“小小顽兔,身负奇锁,罕见罕见。一锁伤魂,二锁伤春,莫非当真无法可解?”
姬朝安纳罕道:“伤魂?伤春?你这小老头儿,见识倒不错。”
黄寿笑道:“哪里哪里,小老儿见识浅陋,譬如前辈用的什么手段困住我等,就着实一点头绪也没有……”
姬朝安挑眉问道:“前辈?”
黄寿正色道:“达者为先,阁下能人所不能,自然是前辈。”
姬朝安笑道:“你能不以貌取人,潜心钻研医道,十分难得。不如这样,你随我去一处洞府静修,我同你说说,如何令你等全数脱力的法子,以及其它妙用之法,你为我做些药。”
轩六刀在一旁喝道:“黄寿!不可!”
黄寿却见猎心喜,期期艾艾道:“可……这……”
姬朝安不动声色道:“自然,这边的灰兔,那边的钦原,你尽可一并带上。”
黄寿顿时笑逐颜开,说道:“那、那就……”
话说到此处时,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边轩六刀同其姘头、还有羽身为钦原毒鸟的少年,也都接连口喷鲜血,眼看着就当场气绝。
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灵力波动一闪而逝,姬朝安一剑横劈,削开五雷笼的顶盖,从中抄出兔子塞进怀里,而后才闪身出了房门,拼命追了出去。
却只来得及看见个人影从杂草中穿行而过,翻墙跑了出去。
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而出,也幸亏泥水巷这边偏僻,极少有巡捕靠近,一时间门外依然寂静无声。
但姬朝安不敢耽搁,转身折返去地下隐藏的大屋,仔细查看尸身,果然每个人胸口都用青墨纹着曜星纹,中间大圆为曜,周围均匀环绕十个小圆为星。
大圆为空心,小圆则九个空心,唯有一个涂黑,黄寿、轩六刀同那女子胸口涂黑的小圆位置各不相同。
至于那少年,一身毒血,姬朝安是不愿碰的。
此为主仆誓约,以大圆涂黑的绣符统御仆从,能掌管纹小圆的仆从之生死。
姬朝安又在门外搜索,在过道中找到了烧得只剩一个角的绣符残渣。
可见做这绣符的人着实水平不佳,须在这样近的距离催动绣符才能生效。
此为其一。
其二……这几个骗子竟然是受人指使的?
此事着实出乎姬朝安意料。
他在得知那少年就是钦原时,便自回忆里挖掘出了一件往事。
他小时候,九律司曾经破获过一个诈骗团伙,这伙人利用钦原给富贵人家下毒,因钦原罕见,那伙人又是个中高手,是以中毒的症状反倒如同中了邪一般。
然后这伙人再上门为其驱邪,骗取钱财。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然而这伙人还祸害良家女子,借着驱邪的机会摸清女子底细,专挑那些最有饲育优势的年轻女子下手,事后偷偷掳走,卖去了不知何处。
因其行事愈发肆无忌惮,越闹越烈,最后约莫是在荣武二十年时,被九律司围捕。
主使者当场服毒自尽,只有那只钦原被捉了。
钦原虽是天下至毒之鸟,然而血脉罕见,堪称上古遗脉,本该网开一面。
然而范王后却亲自下了懿旨,称其血脉至毒而无用,且助纣为虐,连累上百个年轻女子不知所踪,着实罪大恶极,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是以判决午门腰斩,尸骨血肉当场焚毁,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是以姬朝安虽然万分小心,却仍是始料未及,这几个诈骗犯……竟然还另有主使?
且因为姬朝安发现了踪迹,幕后之人当机立断便舍了这几个棋子。
那……当年所谓服毒自尽、以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死刑,难不成都是为了杀人灭口?
姬朝安气得失笑。这洛京当真是张肮脏不堪的大网,随意一扯都能牵连出数不清的复杂事态。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多做停留,用剑尖轻轻挑起几个死者的腰间荷包,又收了桌上的手记,正要离去时,突然听见轻轻呻||吟声响起。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去,那少年微微动了动,茫然睁开了眼睛。
“师父……”他虚弱唤道,“师父……”
姬朝安默然了两息工夫,还是去门外将他精心绘制的三个绣纹复合而成的纹阵给擦除了。
那少年发现自己能动了,只是心口剧痛,心脉受伤极重,一动便喷出口鲜血,甚至夹杂着些许碎肉。
姬朝安在他血迹喷溅的范围之外站定,放下一瓶自黄寿的储物荷包里取出的绿色伤药,说道:“你师父死了,被你师父的主子给灭口的。你本该一起被灭口,不过那绣符太过拙劣,钦原命格顽强……既然没有死,就好好服药,往后……”
姬朝安顿了顿,他也不知道这少年往后会如何。
不过如今才荣武十七年,轩六刀和黄寿虽然坑蒙拐骗了不少,但还没做几件贩卖良家女子的事,这少年就算被捕,也罪不至死……
他叹道:“你好自为之。”
那少年低声哭起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如同与母亲失散的幼兽泣鸣,“是你害的……”他小声说,“是你害死了师父……你还我师父……”
姬朝安按住在怀里烦躁不安的灰兔,柔声说道:“这位哥哥,你不必害怕了。会打你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伤害不了你分毫,往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关不住你的。”
说完后,姬朝安不再多做停留,按原路撤离了庭院。
他离开泥水巷,返回槐树里的书铺,远远就瞧见书铺门口站着个穿着体面的仆人,长相看着眼熟,是诚意伯府的下人,来给姬朝安送过几次粮食衣物。
只是诚意伯出京公干后,伯府的人便愈发怠慢,已经两三个月不曾按时送粮了。
姬朝安略略皱眉,躲在巷子里低声道:“小槐树,你在这里躲一躲。”
他要自怀中掏兔子,那灰兔连抓带咬,扯着他衣襟不肯松口,竟是趴在怀里不肯挪窝的架势。
姬朝安又道:“你要不肯躲,就乖乖藏我怀里,不管遇到任何事,也绝对不许动。你该知道如今有人在找你,我冒着偌大风险带你回来,若是被发现了,你要被捉走不说,我也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懂不懂?”
灰兔道:“吱!”
姬朝安暗叹,这约莫就是在说懂了吧。
他轻轻按了按胸口,好在兔子够小,他棉衣也足够宽大,藏着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这才使劲揉揉眼睛,装出沉痛神色朝书铺走去。
那仆人果然见着了他,略略不耐烦地皱眉,然而口中依然恭敬,说道:“堂少爷,老太太让小的给堂少爷传个话,后日回乡祭祖,请堂少爷一起去。”
姬朝安不吭声。
诚意伯府的老太太,也就是姬朝安的堂祖母,是出了五服的远亲,从来没有亲近过。况且就他所知,老太太身子不好,早就不管事了,如今伯府里都是伯夫人杨氏说了算。
正是杨氏一力促成了姬朝安代替姬朝甯(ning)嫁入持国公府的婚事。
只因人人都以为持国公世子高耀命不久矣,持国公府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姬朝甯自幼娇养着长大,如何肯跳火坑?就算他肯,他娘杨氏也万万舍不得。
然而诚意伯府嫡出子与持国公府世子的亲事是先帝指婚,不可更改,杨氏便想出了过继姬朝安为嫡出,再与持国公府结亲的李代桃僵之计。
姬朝安已经不想招惹诚意伯府,谁知这一世杨氏竟主动找上门来。
那下人见姬朝安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堂少爷,后日一早,小的就来接您。”
姬朝安说道:“不必了,你替我禀报堂祖母,我如今仍有重孝在身,不宜同亲戚走动。待六年后除了服,我自会去给堂祖母磕头的。”
那下人怔住:“六、六年后?”
姬朝安皱眉道:“我父母双亡,按理要守七年重孝,你连这个也不懂?”
那下人不是不懂,只是未曾将姬朝安的家事放在心上罢了。
姬朝安也不愿多费唇舌,将下人打发走了以后,这才急匆匆进了屋,仔细反锁上门,将灰兔放在桌上,给它疗伤。
一面细细思索起来,低声道:“那姓黄的老头倒有点真本事,能查出你身上两重封印,如今知道了封印名字,就有了查找的头绪……只可惜他死了。”
他给灰兔撒上药粉,将它高高扬起的头用一根手指按了下去,警告说道:“小槐树,你可千万莫要想着硬冲开封印……你听听,伤魂锁,伤春锁,若是靠着血脉硬抗,势必伤及元神,难以治愈。”
他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上一世时,高槐确实是如此行事,以至于留下了严重隐患。
警告之后,他又说道:“需得早些解开封印才是……若是一直当只兔子,迟早被人偷走。高耀那厮疑心病重得很,定然不会被一场火灾骗过。你放心,黄寿看得出来,必定还有其他高人看得出来,我多托人打听着。”
安抚好灰兔,他将兔子放回西厢房,随手拿起胡萝卜布偶与它放到一处,揉揉眼睛说道:“我从半夜忙到了现在,先去睡会儿,你也好好歇歇。其余事,养足了精神再议。”
姬朝安打着哈欠回了东厢房,倒下便睡熟了。
灰兔嫌弃地踢掉布偶,跳上窗户钻了出去,又顺着窗户缝挤进东厢房里,在姬朝安枕头旁寻了个舒适角落,团成团趴好。
它近距离听着那小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黑眼珠子不错神地盯着姬朝安白皙睡颜,那小童忧思颇多,睡梦里也微微蹙着眉。
灰兔看着看着,终于也合上了眼。一人一兔睡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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