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棍的真相

    荣武十七年二月十九,竹林里写信维生的崔氏大院突然热闹非凡。

    当家的老仆顾伯雇了附近的闲工,热火朝天地打扫庭院,拔去杂草,铺上细砂,栽种花草。

    还派人去请工匠,要将所有门窗桌椅全都重新油漆一遍。

    顾老伯神色喜气洋洋,但口风紧得很,但凡有人询问,都只说少爷洗心革面,是以从打扫庭院做起。

    然而好事将近的快活气氛却弥漫在崔氏大院内外。

    姬朝安随同崔复进了书房,崔复来回踱步,等帮佣上了茶、退出书房后,这才自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卷轻薄泛青的竹版纸,轻轻抚平了,用纸镇压住两端,唤姬朝安来看。

    那页纸一端以略大的馆阁体写着:青报第贰零肆。

    往后则以蝇头小楷罗列看似彼此间毫无关联的一条条消息。

    第二条便是:范后欲借亲事打压大长公主。

    崔复叹道:“大长公主偏疼先后在位时所出的大王子、三王子,范后向来如鲠在喉。我估摸着,若说到亲事,多半要在谨宁县主身上做文章……所以才不曾执意阻拦老头行事。不过,你的消息倒来得及时,竟能提前知晓今日有人去大长公主府上作妖。”

    姬朝安叹道:“我哪里有什么渠道?这不是找崔先生买消息来了。”

    崔复一脸不可置信:“当真是算出来的?”

    姬朝安正色道:“侥幸命中,也不是每次都算得准,不过……有我的预知,加上崔先生的本事,何愁大事不成?”

    崔复怔道:“什么大事?”

    姬朝安笑道:“让北川大侠的书天下闻名的大事。”

    这话当真说到了崔复心坎里,他老脸一红,嗔道:“少爷我就是头驴!眼前吊根胡萝卜,就巴巴地跟着你跑了。”

    姬朝安仍是笑容满面,问道:“那崔先生的意思是?”

    崔复怒道:“闲话休提!你要做什么,先说来听听看。”

    姬朝安便取出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他,又将包裹打开,在书案边放上十五册禁||书。

    崔复接过,快速浏览,不由嘴角抽搐,“怪不得,怪不得,一来就给我送份大礼……果然没安好心,你这些事可得花不少银子。”

    姬朝安叹道:“若非如此,我何必费尽心思拉拢崔先生。”

    他才说完,突然脸颊一痛,竟被崔复伸手拧了下。

    崔复啧啧称奇:“当真是个小孩儿,不是假装的……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姬柳那老小子怎么生出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宝贝来?”

    姬朝安捂住脸颊,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崔先生要是嫉妒,自己也去生几个。”

    崔复嘿嘿一笑,满脸的猥琐表情,“快了,快了。”

    前头还嫌弃县主长得丑打死不要,如今却已经在盘算要生几个孩子好,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

    姬朝安鄙薄不已。

    崔复揉揉脸,正色道:“这头一件事,也算为姬柳老板尽点心意,我免费做了。”

    他将手放在那十五册书上,啧啧摇头:“这几个缺德鬼,简直丧心病狂,构陷同行的事做得这样得心应手,好悬我正要同青藤书局签合约,还是免了。”

    姬朝安连连点头:“青藤书局定然不安好心!”

    前世的崔复正是被青藤书局做局陷害,引他修订北川大侠历年著作出版合集。他才交了书稿,就被转呈洞明使,以传播邪说的罪名将其逮捕。

    好好的一个情报头子,就这样因言获罪,虽然侥幸保命,却元气大伤。更被迫与青藤书局签订等同卖身的契约,往后数十年,只能以榆陵梦郎的笔名写俗艳话本,为青藤书局赚得盆满钵满。

    崔复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避开一场大祸,只笑吟吟点点头,又往下看,沉吟道:“第二件事,去峒镇寻人,要隐秘不引人注目……我倒有个好人选,权当锻炼不收钱,只是一应花销得你出。”

    姬朝安道:“这个自然。”

    崔复略略颔首,续道:“再往后这些……可就桩桩件件都是银子了。我两个月后就要成亲,花销之处颇多,积蓄却薄,着实垫不了,给银子才能做。”

    姬朝安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与崔先生合作,先赚点银子才好办事。”

    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崔复便朝窗外招手,唤来个小厮说道:“去,叫小七过来。”

    不多时一名少年敲门入内,垂首行礼,恭声道:“崔先生,有什么吩咐?”

    崔复道:“小七,你来我这儿闲着也是闲着,我便为你寻了个差事……嗯,朝安?躲着做什么?”

    姬朝安这才板着脸,从书架后头走出来。

    那少年与姬朝安大眼瞪小眼,脱口道:“怎么是你!”

    崔复讶然:“怎么,你们认识?”

    姬朝安笑道:“缘分颇深。”

    那少年怒道:“谁同你缘分深?”

    姬朝安扭头问崔复:“他是不是叫原七?”

    崔复道:“正是。”

    原七脸顿时唰地涨红。

    姬朝安也不揭穿他,只似笑非笑打量,“既然是原七,那就没认错。”

    原七对着崔复低头行礼,低声道:“先生见谅,原七恐怕有负所托,不能为这位小公子办事。”

    崔复问道:“为何不能?”

    原七道:“这位小公子,便是连累我师父毙命那人。原七能问心无愧,只是这位小公子恐怕不能信我。”

    崔复再次讶然打量姬朝安,连连拍扶手:“那人贩子轩六刀也是被你捉住的?好小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被什么老怪物夺了舍不成?”

    姬朝安面不改色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换姬朝安。无非运气好点,算得准点罢了。”

    他注视原七双眼,肃容道:“我有一事十分重要,需要你去峒镇寻人,你能不能做?”

    原七一愣:“这、姬公子信得过我?”

    姬朝安笑道:“我信得过崔先生,既然崔先生举荐了你,我便信你。”

    原七眼圈微微发红,连肩膀都颤抖,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既然姬公子信得过,原七必不负所托。”

    崔复眯眼,等原七退出书房后,才意味深长道:“朝安,你胆子忒大,连对头都敢用。”

    姬朝安笑道:“刚刚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信得过崔先生。”

    崔复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跟着跳起来碰撞,咣啷咣啷一阵响,他大笑道:“好小子!有眼光,有魄力!我崔复做生意最讲信用,绝不骗小孩!”

    姬朝安皱眉道:“长大了也不能骗我。”

    崔复哈哈大笑:“不骗不骗!”

    姬朝安道:“既然如此,再附赠一个消息。”

    他点了点青报最末条,上书“二月十七日深夜,萧贵人突发恶疾,丑时病逝。太医以恐恶疾传染之理由,将侍奉宫人尽皆隔离,不知去向。”

    眼神略暗沉。

    上一世,楚澈的亲娘萧贵人多活了好些年。他嫁入持国公府后,一次入宫还被萧贵人指着鼻子痛骂,说他不安于室、水性杨花,竟自恃美色、勾引六王子。

    是个心思简单、极好撩拨的棋子。

    怎么这次,毫无预兆便突发恶疾?

    他说道:“二月十七那日,六王子来过我的书铺,我机缘巧合,得知他的身份。”

    他将同楚澈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续道:“他当时颇为震动,急匆匆就走了。崔先生若是不信,那一日原七在外头也看见了,只是他不认识六王子。”

    崔复若有所思:“六王子不顾陛下的禁足令也出去寻你,见了一面后,当晚萧贵人便去世……这也太巧了。”

    姬朝安轻轻颔首,重复了一次:“这也太巧了。”

    诸事议定后,姬朝安起身告辞。

    崔复却道:“朝安,你等等。”

    姬朝安才要问何事,崔复却欺身上来,托着小童腋下,将他高高举到半空。

    姬朝安大惊失色。

    崔复却大声笑起来,说道:“举高高咯——”

    竟就这样抱着他从书房一路跑到了前院,院中忙碌的仆从帮工却见惯了崔复与小孩嬉闹,全无一人当回事。

    姬朝安只觉风声从耳畔呼呼掠过,整个人云里雾里,被放回地面时,依然有天旋地转的恍惚感,茫然道:“放、放肆,竟敢、这样……对本宫……”

    他声音太小,崔复听不清楚,只当他惊吓过度,又伸手扯扯他粉嫩小脸。

    姬朝安吃痛,拍开崔复两只手,愤然瞪视。

    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洒下切割细碎的斑驳光点,照在洛京曾经并称“南山鹤、北川鹭”的谋士清瘦脸上,一双眼又暖又亮,仿若冰天雪地里一汪热烘烘的温泉。

    崔复笑道:“小孩子家家,莫要整日老气横秋,跟潭死水似的。天塌了也有高个儿顶着,再活泼些、任性些才好,你瞧瞧我院子里这些小混世魔王。”

    前院拔杂草的小孩们你追我打,尖叫声嬉闹声不绝于耳,将堆好的杂草踢得满地都是。顾伯正插着腰叫骂呵斥,然而收效甚微。

    姬朝安只狠狠瞪了眼崔复,转身走了。

    只留下崔复在身后,抄起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架在脖子上,边跑边朗声唱道:“日出在东,吾儿乘龙……”

    乐得小丫头连连尖叫。

    姬朝安气冲冲回了家,才进书房,小槐树就扑了上来,他习惯性抱着兔子揉搓几下,顾不上检查小槐树的作业,只疲累往竹榻上一躺。仰望着天花板千变万化的木纹,神色依然严峻,眉心习惯性微微蹙起。

    此事说来简单,要推动起来却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前世时,正是二月十九、谨宁县主生辰这一日,范王后借着送贺礼的机会,纡尊降贵上门,以县主二十五岁还不肯成亲,给宗室丢脸为借口,当场要给县主指婚。

    大长公主自然护着孙女,然而范氏一族正如日中天,范王后气焰嚣张手腕强硬,最后硬是逼迫大长公主承诺:“若三日内有人提亲,就任由县主婚配,若无人提亲,便由范王后指婚。”

    前世消息传出后,朝野内外个个慑于范氏淫威,竟无一家敢上门提亲。

    谨宁县主不愿被范王后左右,第三日便落发出家。

    大长公主亦大病一场,此后一蹶不振,大王子、三王子本就稀少的助力又倒下一个。

    而……崔复亦是在落拓时偶遇已经出家的谨宁县主,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而后情难自己、暗通款曲。

    东窗事发后,谨宁县主吞金而亡、崔复被判剐刑。

    他不肯伏诛,逃亡去了人间七道。

    后来高槐揭竿而起,他便投在高槐旗下出谋划策,是颇受高槐器重的第一谋士。与效忠高耀的南无归并称“南山鹤、北川鹭”。

    高槐本就极情极性,彼时爱侣被杀的崔复亦从个朗阔洒脱的名士,变成了行事偏激的疯子。这两个恶鬼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弄死了不知多少四灵贵族。

    固然其中有灵族罪有应得,却有更多灵族罪不至死。

    姬朝安算准了时机,在求见崔复时,与顾伯闲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宅子缺个女主人。

    这原是顾伯长年累月的心病,稍稍推一推,他便提了求亲的心愿。

    再往后便顺理成章,那边厢范王后才与大长公主击掌为誓,这边厢穷秀才崔复就上门求亲,将范王后的脸打得啪啪作响,偏偏还寻不出错处。

    大长公主自然抓住这天降的救兵,当日就敲定了两月后成亲,免得夜长梦多。

    范王后不仅同年轻女子失踪案有关,也疑似同谋夺姬朝安书铺有关,姬朝安不介意多给她添点堵。

    更何况,也算是……成全了一对佳偶。

    一个不必出家吞金,一个不必嗜血疯魔,变成煽动高槐坏事做尽的狗头军师,自然皆大欢喜。

    姬朝安叹气,心道你们一个个都有姻缘,我这辈子的姻缘又去哪里寻?左右无心可动,无情可生,索性放开了手脚胡闹,不拘男女,三妻四妾多娶几个……

    正胡思乱想,灰兔趴在他怀里东嗅西嗅,突然吱吱尖叫两声,愤怒至极,咬住他袖子发疯般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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