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季崇舟在沈容的陪伴下回秦城继续拍戏,周嘉曜则独自回青州。
今天是他答应母亲林淑珍回家吃饭的日子,选择这天还有一个原因,今明两天季崇舟要和宁优拍亲密戏,周嘉曜想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从上海到青州,高铁两个小时。
周嘉曜没有休息,他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对于自己的心情在冷漠之余是玩味。他曾以为自己会抗拒回家,但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并不如何波动。
上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春节,吃了一顿所谓的团圆饭,甚至没有过夜,就回了和季崇舟的家。
季崇舟自母亲去世后和家里亲戚不来往,遇见周嘉曜后的年年春节都是两个人一起过。对于周嘉曜而言,这几年两个人在一起过的春节能达成最令他舒适的状态,不会是空荡的寂寞,也没有乱哄哄的嘈杂,他们通常会挤在沙发上看春晚,吃零食,聊天,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有时候安静下来,突然季崇舟就被相声或者小品逗笑了,他的笑声漾开来,周嘉曜就会觉得轻松愉悦。
周嘉曜对季崇舟的占有欲是在得知他接了童妮新电影《关雎》的客串时忽然爆发的。《关雎》甚至不是童妮主演,童妮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从各大表演院校挖了些苗子,请了业内有名的编剧和导演坐镇,她也亲身上阵,《关雎》是用来捧人的。
她找过沈容,想要借季崇舟用一用,季崇舟愈发如日中天,他们关系又好,不用一个月就能拍完的客串戏份,片酬一分不会少给,怎么也要给个面子吧。
沈容把提案放在周嘉曜面前,周嘉曜直接和童妮要了《关雎》的剧本,看完后回绝了。
童妮问为什么,他说不好看。
童妮说他不识货,周嘉曜不想和她争论,但他没想到她会私下找季崇舟。
到站时,周嘉曜回想过去,才想起来,那天季崇舟解释了很多,他被拽进回忆,但季崇舟最后也没说为什么要罔顾他的意愿签下童妮递过去的合同。
他走出青州高铁站,叫了辆车,青州的空气绵软湿润,闷热如蒸笼,周嘉曜很能忍,神情未动,但坐进车里被够足的冷气一包裹,还是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拿出手机,想给季崇舟发消息,顿了顿,指尖滑开了相册。
《关雎》是一部古装电影,故事的大时代背景参考春秋战国,服装妆容却是糅杂架空,怎么漂亮怎么来——“捧人么,”童妮当时笑着说,“考据不重要,好看最重要。”
所以在这部电影里,季崇舟相当好看。
那段日子季崇舟也很开心的样子,在他和童妮身边来回打转。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童妮,现在看来……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说……勾引他?
照片里的季崇舟一身质感飘逸的白衣,被发跣足,仰脸似乎望着镜头外的光源,那棚灯照得他发丝都熠熠生辉。
周嘉曜记得这张,季崇舟那时候没有看灯,在看他。
“您好,到目的地了。”
周嘉曜按灭手机抬起脸,他下车,不经意间扫过车子的后视镜,惊讶地发现自己眼角居然有笑意。
周家在青州有名的富人区,别墅隐在浓荫绿化间,栅栏隔出各自的花园乃至微缩的小桥流水。
周嘉曜踏上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他走得很慢,上次见到这样的青翠还是很多年前,他忍不住回忆起曾在这里度过的好几个夏天,彼时不仅季节和天气令人窒息,他的遭遇也是。
他眉尾抽动了一下,压下不好的感觉。
到门口时,手机响了一声。
周嘉曜打开看,是季崇舟发来的消息:
“哥,我到秦城啦~”
他噙着笑回复他。
这时候门开了,林淑珍笑得眼里有泪花:“我刚在阳台看见你走过来,跟你爸说他还不信,你怎么没发消息跟我们说一声呀,你爸还想派人去机场接你呢。”
周嘉曜脸上的笑意未退,他喊了一声“妈”,两人拥了一下,其乐融融的样子。
林淑珍一边把周嘉曜迎进门,一边喊:“老周,快来,曜曜回来啦!小孙饭都好了吗?曜曜回来的早,咱们要提前吃了,赶紧弄弄好。”
周父从后面的小花园穿过阳台进了客厅,他戴着黑边眼镜,白衬衫休闲裤,人长得清润周正,是知识分子的样子。
“哎呀,你在花园里踩来踩去,也不知道把裤子卷起来,这溅得一腿泥。子妍呢?赶紧叫进来一块儿吃饭。”林淑珍十分热切,情绪高涨。
周嘉曜换了拖鞋,闻言抬头:“子妍是?”
林淑珍侧身看他,语气忽然虚了两分:“你爸爸一个朋友,叫唐少郴,做家电生意的,你小时候见过,他女儿,唐子妍,比你小一点儿,今年二十七岁,在青州大学跳级直博后留校教书,很斯文漂亮的姑娘,性子也好,平时喜欢花花草草,挺专业的,你爸就叫她来看看他前些日子养的什么……叫什么素冠荷鼎,看看他养得对不对,好不好,恰巧你回来,就一起吃个饭。”
周嘉曜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生气,林淑珍舒了口气。
唐子妍穿着一条迪奥的春夏连衣裙,很温柔的样式,她很瘦很白,长发做了卷,染成栗色。不过那张脸以周嘉曜挑剔的目光看来实在不算漂亮,至多干净清秀。
唐子妍性格倒是落落大方,和周嘉曜打招呼:“嘉曜哥,终于见到你了。”
她伸手,周嘉曜点点头,轻轻沾了一下便分开了。
两人都没有多叙话,周嘉曜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没什么变化,时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像是凝固了。
他离开房间,走进二楼的洗手间,洗了把脸。
那张脸上已经连一点笑的痕迹都没有了。
裤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还是季崇舟的消息:“哥,我到片场啦~”
周嘉曜回他:“好好拍,少NG。”
季崇舟大约揣着手机等着他呢,秒回道:“嗯嗯,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周嘉曜说:“明天,买了机票跟你说。”
季崇舟说:“好!莉莉叫我啦,我去化妆了。”
周嘉曜没有再回,他收起手机准备离开,突然顿住了。
洗漱台上放着漱口杯,里面放着一支明显用过的牙膏和牙刷。
他心中闪过一种可能,几乎瞬间就冒了一身的汗。
深呼吸几口镇定下来,周嘉曜抑制住颤抖,再用冷水洗了两把脸,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楼下林淑珍找上来,他才整理衣襟,走出去。
“怎么上楼来洗脸了?”林淑珍絮絮叨叨,“一楼的洗手间比这大多了,灯也亮。到家这么长时间就洗脸呢?也不和子妍聊聊天,子妍平时也爱看电影,跟你应该有共同话题的。”
周嘉曜冷笑道:“是么。”
林淑珍下楼梯的脚步一顿,转身说:“曜曜,难得回来一趟,好好跟妈妈说话不行吗。”
她像是被伤了心。
周嘉曜沉默,擦肩绕过她,径直走下去,进了餐厅,在他过去惯常坐的位置坐下。
餐桌上已摆满大菜,似乎因为他回来而做了隆重的准备。
周父要为他倒酒,周嘉曜说:“不喝,我一会儿就走。”
林淑珍一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几乎要撒泼:“周嘉曜!你什么意思!”
“妈,”周嘉曜抬眼望她,眸中没有什么情感,“冷静一点。没什么意思,我很忙,吃了饭就走,就这样而已。”
“你忙什么啊?你现在又不拍戏,”林淑珍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多久没回来,一回来就走,你忙什么啊?”
周嘉曜说:“我教别人拍。”
林淑珍气性下去,说话稳了点:“教人?你现在做老师了么?那和子妍也算是半个同行,聊聊彼此心得,吃完饭一块在小花园喝个下午茶,你爸最近新弄了一批大红袍,味道不错的。”
周嘉曜眉眼间透出厌烦,没有接茬。
周父这时候开口了:“嘉曜,你年纪也不小了,三十而立,是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但爸爸妈妈没有逼你的意思,你不用烦,也不用躲着,若是真忙,走也罢了,若是为了这个,大可不必如此,你妈自你说今天回来,天天盼着,你就当陪陪你妈,行不行?”
周嘉曜沉默道:“先吃饭吧。”
唐子妍笑了一声,开启另一个话题:“嘉曜哥吃完饭可以去小花园看看,周叔叔养的素冠荷鼎很漂亮,说到这个,我们学校有个教授也很爱收集这些名贵品种的兰花……”
从花讲到学校,从学校将到学生,再是同事间关系,绕了一圈,说到追星,最后提到电影。
唐子妍说:“我看过嘉曜哥以前演的电影,真的好看,只是可惜,后来怎么不演了。”
周父周母同时沉默,氛围一冷,唐子妍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找补:“不过有几部经典作品也足够了,提到国内电影史就绕不过嘉曜哥的名字,而且,虽然现在似乎没什么人知道‘周嘉曜’这个名字,但我在办公室一提电影,大家都说看过。有时候不知道演员名字也是正常,就是前两年上映特别火的那部《温懿可的玫瑰》,彭雨的演员叫什么名字我也一直记不住……”
“叫季崇舟。”
唐子妍些微诧异地看了周嘉曜一眼,旋即笑道:“对对,好像是这个。”
话题岔开来,又聊下去了。
到后来,这一顿饭吃得倒也算宾主尽欢。
宾是唐子妍,主是周父周母,周嘉曜始终游离在外,他不破坏气氛,已是对两边最大的成全。
吃完饭小孙收拾碗筷,林淑珍笑着叫周父把他的大红袍拿出来,周嘉曜看了一眼手机,说:“下午茶你们喝吧,我先走了。”
“嘉曜,”周父脸上的温和挂不住了,“我以为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周嘉曜干脆道:“我明白,但我真的有事。”
“什么事?”
周嘉曜不假思索:“我教的演员晚上有场很重要的戏,我要提前带他练习。”
“谁?”周父沉声问,“你说的这个演员,你的学生,是谁?”
周嘉曜沉默片刻,挑眉道:“是谁很重要吗?”
“我说了,有些事没必要……”
“那什么有必要?”周嘉曜打断他,他自踏进家门,漆黑的瞳子里头一次闪过怒意。
周父仿佛疲倦,捏了捏眉心:“家人之间,诚实是有必要的。心里想走,直接说想走就是了。你走吧,没必……不用撒谎。”
林淑珍:“曜曜!”
周嘉曜看着两人,心里涌现出一股失望。
他说:“你们和我谈诚实?”
那语气讽刺意味太浓,唐子妍在一旁听着心惊,十分后悔今天赴宴。现在的场面对她而言太尴尬,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周嘉曜突然开口:“唐小姐先回去吧,接下来我们要谈一点家事。非常抱歉,今天怠慢了。”
唐子妍暗暗松气,面上保持住微笑,说了两句客套话,礼貌告辞。
“曜曜,你什么意思?”林淑珍的嗓音在颤抖。
周嘉曜呼出一口气,缓缓说:“你们把小晖接回来了吧,瞒着我,有意思吗?”
“那是你弟弟!你亲弟弟!接他回来怎么了?你常年不着家,妈妈年纪大了,也想孩子陪在自己身边,你不愿意回家,接小晖回来陪我,怎么了?”林淑珍眼眶通红,“况且,曜曜,家里够照顾你的情绪了,你回来吃饭,也没让你见着他,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们一家人在底下吃饭,小晖一个人在楼上房间待着,他就好受吗?”
周嘉曜的眼睛也红了:“你是不是忘了他对我做过什么?”
林淑珍几乎要尖叫:“小晖是做错了,但他是病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也跟你道歉了,哭成那个样子,好几次恨不得去死偿罪,妈妈没有忘记,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妈妈心里也痛啊!”
二楼响起开门声,脚步声又轻又缓。
接着是咚咚咚的下楼梯声,周嘉曜别过脸,没有去看,但他没法堵住耳朵。
“哥哥,”有些虚弱的嗓音,“好久不见啊。”
“嘉晖,”周父皱眉沉声说,“不是说好不出来么。”
周嘉晖微微一笑:“十年没见哥哥,我很想他,怎么都想再见他一眼。而且哥哥都知道我在了,躲着也没意思。”
“曜曜,你看一眼小晖,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林淑珍过来摇着周嘉曜的肩膀,“你看看小晖都成什么样了,再不把他接回来,我真的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该知道,那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都是些疯子……”
“周嘉晖就不是疯子了么?”
话音刚落,林淑珍就一巴掌扇在周嘉曜脸上,她气得发抖:“不许这么说你弟弟。”
“好,”周嘉曜说,“看也看过了,我走了。”
“哥哥,你真的一眼都不打算看我吗?”
周嘉曜蓦然抬眸,楼梯上周嘉晖的样子撞进他眼里。他长高了,瘦得形销骨立,面颊凹陷,唇无血色,是个成年男人的样子,而非十年前的少年模样。
十年前的周嘉晖,十七岁,脸颊还有婴儿肥,笑起来很甜。
现在的周嘉晖,像个鬼。
“看过了,满意了吗?”
他转身离开,走出这间别墅的一刹那,全身似乎都重回过去般痛起来。他不断地出汗,颤抖,呼吸艰难。
他无比想念季崇舟。
只要在季崇舟身边,他就能很快平静下来,他就能很快意识到,那段过去已成过去。
然而他距离他的崇舟,坐高铁要十个小时,坐飞机也要两个半小时,那是非常、非常、非常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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