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武威郡, 漫雪狂情猛烈,女郎领着浩荡队伍南下。她一马当先,身披将袍, 英武之气,映着天地间星星点点的泥黄色孔明灯。
灯火重重照耀人间。
立在城头观望的原让手指搭在城墙上,身上的氅衣在寒风中微扬。北风之凛冽,皓雪之入刀, 寸寸逼向头顶苍穹, 以及天上的孔明灯。有些灯被风吹得灭了, 有些灯被吹得落了下来, 然而依然有更多的灯,从一户户凉州百姓的家中飞出。
身后的卫士道“二郎, 我们回去吧。”
原让久久凝视。
卫士好一阵子, 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二郎既然喜欢为何不留下封将军”
原让隔了好一会儿, 才道“没有喜欢。”
他心中迷惘, 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情感之上, 他已然弄错了一次, 便不想再弄错第二次。他和封嘉雪也许就是一段错误吧。
何况凉州是他要交给原霁的,封嘉雪又是这般飒爽之人, 在益州军中说一不二。这样的封嘉雪, 若是留在凉州, 会不会成为原霁的威胁不论是他们二人谁占上风,原让都不愿另一人屈居人下。
那种独当一面的将才,谁会甘愿受旁人驱使
原让低声“束远”
他扭头,待看到身后卫士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才迟钝地想起, 自己的贴身卫士已经换人了。原让沉默半天, 说“再让人偷偷去找束远的行踪。”
他不能不管束远。
他最怕束远怕连累他,选择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自尽。原家儿郎还活着,束远怎么能死
原让没有空多想封嘉雪,他很快想到了许多军务,想到了自己七弟何时归来。明年的凉州战场,原让打算再更进一步地退后,让原霁往上顶。漠狄有了新的王,行军风格会变;凉州也会有新的狼王迎接他们。
这时的漠狄一家小客栈,丁野恢复了他漠狄人的扮相,熟练地操持着漠狄话接待客人。他戴着镶嵌珍珠的来自大魏的毡帽,腰间革带也绣着花样,这副扮相配上他脏兮兮的胡服,未免有些滑稽。
但是这正是最好的身份遮掩西域诸国,都喜欢来自大魏的货物。正如大魏人将穿胡服当做时尚一样,西域诸国也爱好穿戴大魏服饰。
一天打烊后,关上门,丁野肥胖的身体挤到昂然立在二楼窗下、与他一样穿着胡服的高大青年身旁。
丁野挤眉弄眼“不勒大将军的大儿子要办宴,要娶小老婆,自己另一个多年未归的儿子还要回来了。我接了将军府的生意但是束大人,我觉得这种情况,咱们先好好做生意,别胡乱搅局啊。”
不勒将军是老漠狄王留给新漠狄王的一员猛将,也是凉州军的老敌人了。漠狄多年压制凉州的战役,这位不勒将军居功至伟。丁野和束远东躲西藏地到了漠狄地盘,丁野就想做点儿小生意赚钱,唯恐束远搅了他的生意。
束远抱胸而立,凝望着窗外,淡漠无比“放心,一个将军而已,还不在我眼中。”
他要杀,目标也是新漠狄王木措。不勒将军是很厉害,但是为了不勒将军而暴露身份,不划算。他刚到漠狄,自然要好好经营。束远垂目沉思半晌,还是决定先不与二郎联系了。
以前两方细作之所以暴露得那般快,都是因为频频联系而暴露。自己身在漠狄,从权行事,且束远自认为自己和原让心有灵犀,哪怕不联络,二人只要知晓对方的存在,也一定可以尽快调整计划以配合。
丁野嘿嘿笑,放下心。他鞠个躬,犹豫着是不是该退下了。他顺着束远的目光看窗外,黑漆漆的天宇,零星几点星,除此之外一片幽黑。
丁野“大人在看什么”
束远“今日是小七生辰。”
丁野一怔,然后登时恍然大悟“凉州必然又放孔明灯,为小七郎庆生了。可惜咱们看不到。”
他感慨道“我还记得小七郎小豆丁那么大点儿的样子,一转眼他就这么大了。凉州这孔明灯,倒是一年都没有落下过。不过,小七郎都成婚了,大人您也早该考虑婚姻了”
束远扯嘴角,没回答。
长安去往凉州的通衢大道上,原霁御马停下,和关幼萱一道回看身后的天上灯火。
招摇的,耀眼的。目不暇接的,纷纷扬扬的。晕黄的光,摇落的光
关幼萱坐在原霁怀中,她仰起脸,颊畔发丝被风轻轻吹得扬起。她轻声“夫君,很多人爱你呀。”
原霁仰头看着孔明灯,面容坚毅瘦硬,眼底深渊幽邃。
关幼萱握住他的手,凝望着他越多的爱,便是越多的希冀,期盼,越多的压力,责任。
整个凉州将压力放到她夫君一人身上,所有凉州百姓等着夫君带给他们前所未有的强盛凉州原霁能够承受得住这些么
原霁勒紧缰绳“驾”
他们被夹在长安方向与凉州方向的孔明灯之间,继续纵马北上。
后半夜时,马儿疲累,关幼萱即便窝在原霁怀中一路,也有些困顿吃力起来。原霁将马停在一高岭山丘间,他给关幼萱找到了一处高丘的大石上,让她坐着。
他给她生好火,嘱咐她等自己回来。
关幼萱蹙着眉疑惑“你要做什么我们随便找个山洞歇一歇,明日继续赶路,不就好了么”
原霁觑她“你以为找山洞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么我不得去查探一下这山岭情况,看有什么猛虎野兽么我不得看看水源,找点儿野果咱们又不是逃难的,你那么凑活干什么”
关幼萱打个哈欠,脸埋在膝盖上,眼巴巴看他“那你快点儿。”
原霁目中光软下,他伸手揉了揉她发丝,抚慰她道“所以让你坐在高处,我到林子里抬起头,也一眼能看到你嘛不然我不放心。”
关幼萱连连点头“夫君真厉害那你快去吧。”
原霁不放心丢下她一人,但关幼萱倒开始催他,他碍于自己的计划,还是一扭头深入葱郁树林间,牵着马一同勘探山中情形去了。原霁走后,关幼萱一人坐在寂静野林间,树叶簌簌,风声呼啸,她拢紧自己的斗篷,有些生惧。
关幼萱心中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原霁很快就能回来。
林中太静,她抱着膝盖埋在斗篷中,忽而,想到了一事来转移注意力。头顶明月无光,星辰铺天,就着旁边原霁临走前烧的篝火,小女郎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她之前一直犹疑,又怕跟原霁解释不清楚,便直到此时原霁不黏着她的时候,她才有空看自己师兄的真实身份。
看到信,关幼萱先赞一声自己的公公好一手字。原淮野因手腕受伤而不能用力,关幼萱这般家学渊博的人,一眼能看出原淮野是硬生生改了他以往习惯的落笔方式,而换了种字迹。
公公的字迹风流飞扬,可见年轻时也是下了功夫练习过的。
关幼萱怔忡,想到原家一直想入真正的世家行列,却因武人出身而被文人们排斥。原淮野有一笔好字,原让曾经是文人,就连原霁,也是被押着读了不少书的关幼萱拍拍自己额头,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转而看信内容。
原淮野言简意赅,直接将当年追杀与救人的痕迹、证据摆出来。时间、信物,原家皆有留着记录。原淮野告诉关幼萱,西域诸人欣羡大魏血统,早些年,凉州女郎会被掳走去西域给人生孩子。
原淮野上位后,彻底整顿过此风,他的战力,让四方诸国变得小心,不敢再行此事。但漠狄还会偷偷做那些事老漠狄王曾掳走凉州一位高姓女郎,纳入王庭做了后妃。据说漠狄王对那位女郎十分宠爱,破例封了“天妃”。
但该女郎性烈,被看管多年后,漠狄王放松警惕,她便想法子与凉州军联系,请求救援。计划被漠狄王察觉后,那位女郎自尽,她的侍女却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往凉州逃。
漠狄追兵追到她之前,先遇到了关幼萱的父母。原淮野带军深入大漠,将他们救出,漠狄人带着了那位侍女,襁褓中的孩子,却被原淮野抢下。原淮野本要杀死这个血统不纯的孩子,关幼萱的父母却说孩子无辜,恳求将孩子留下。
为了与漠狄分清界限,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关幼萱的父母回长安后便成了亲,之后举家搬去姑苏。山高路远,漠狄顶多能对凉州产生影响,姑苏却是安全的,可以让那个孩子不受纷扰地平安长大。
而那个孩子,正是从小借住在关家的裴象先。
关幼萱捧着这封信,静静看信。她坚信师兄和敌人无关,但她也要为了凉州,好好处理师兄此事。她低头寻思着待回到凉州,自己该如何与师兄打探。她心中更决定,不如师兄就此回姑苏去吧
她亦怕漠狄人找上师兄,利用出身而败坏师兄名声,让师兄失去家。她相信师兄为人,但她同样知道人言可畏,知道凉州百姓深怕背叛唔,她应该也阿父写信商量一下,询问一番的。
钟山脚下的蒋墨府邸,蒋墨想去追人,到底未成行。
他被张望若拦住,喝了盏酒,听话写字,只等写完这字,便得张望若放他走,次日不在他母亲面前告的状。张望若坐在方案的另一边,背靠着墙,半张脸藏在灯火角落里,凝望着蒋墨。
蒋墨练字到一半,手开始抖,额上开始细细出汗。他强撑着不倒,仍咬着牙强行向下写字。张望若嘱咐仆从换一盆炭火后,下去。仆从们看蒋墨,见蒋墨只顾闷头写字,并不看他们,便只好退下。
屋中静谧,只有少年手中的笔在轻轻颤抖。
张望若低声“写得累了那就去床上歇歇吧。”
蒋墨额上的汗落在宣纸上,他玉白的面容此时已然绯红,他自己却不查。他心里不服输,不愿总被张望若压制,他强声“我还可以。”
他的声音已然哑,他自己却不知道。
张望若唇角微微勾一下,看出蒋墨实则是个很迟钝的人迟钝得认不出她的女扮男装,迟钝得发现不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张望若起身,走向他。她强硬地将笔从他手中拿出,他手已经无力,她并未花费多少工夫。她低头劝说他去歇息,他眼神略有些涣散,抬起头来看她。
唇儿血红,眼如琉璃。细如豆的汗滴,落在漆黑发丝长,盈盈缠上面颊与脖颈。因为觉得热,颈间玉色一片。
张望若别过目看窗子,喉口滚一滚,让自己克制,不要欺负小孩儿。
她扶着他进里间,他起初硬撑,待到了床榻前,脚步一趔趄,径直摔了进去。张望若松手,向后退开,蒋墨却抓住她的手指。她俯看着他汗岑岑的模样,听他低声“老师张望若,我、我难受。”
张望若道“大约累了吧,睡一觉就好。”
她不留情地掰开他手指,将他丢下,出去寻了一张矮凳搬回来坐下。张望若倒杯茶一饮而尽,抬目,见床帐被人扯下,青色混乱一派,男子的气息变得混沌,暗暗。
蒋墨扯下帐子,玉冠已摘,长发揉面。他抓着帐子的手用力得发白,眸子有一瞬间的清醒,显得灿亮万分。他咬牙切齿“你给我吃了什么”
张望若含笑“不就是你准备给我小师妹的东西么”
蒋墨愕然,然后猛地想了起来。
他要暴怒,却一声气息不定,向后跌去。张望若好整以暇地坐着,继续看窗子,一杯一杯地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床榻间闷声不成样,好一会儿,蒋墨颤声“你混账我要对萱萱如何,和你什么关系”
张望若不应。
一只手紧扣着帐子,用力得发白。蒋墨颤声“你、你要我如何”
张望若勾唇“不如何,让你吃个教训。”
蒋墨怒吼“你做梦你妄想我告诉你,你这么对我,明日我就让我阿母将你赶走,我要毁了你的名声,看谁还将你当大儒看。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这个混账,你”
张望若戏谑道“骂吧。也许骂一骂就精神了。”
蒋墨声音湿润,近乎哽咽。他骂骂咧咧半晌,隔着一道帐子,声音含糊不清,很快被其他声音掩饰。而他自是知道药效,无论如何都不肯喊外面的人进来看自己如何丢人。
张望若将他性情吃得太透。
蒋墨崩溃万分,仰着颈兀自忍受,然而手腕颤抖,几次想向下。他恼怒地想自己绝不要顺张望若的意,他知道张望若狼子野心,要对他下手。他心里冷笑她卑劣,但他偏偏不从
然而神智混沌,他恍恍惚惚,又控制不住。待再次清醒,发现一身热汗,衣背尽湿。床褥空旷,只有一人。
他撑不住,到底恼怒万分地冲着外面的人影吼“你还不过来”
张望若笑一声,她声音低柔促狭“过去干什么”
张望若“难道柏寒以为我要趁机对你别有用心么哎呀,你我师徒一场,你竟这般不了解自己的老师,太让为师失望。你放心,柏寒,你乖乖的,老师绝不碰你一根手指。”
蒋墨“”
他怒道“你胡扯你分明对我、对我”
张望若道“爱徒误会了。”
蒋墨蓦地拉开帘子,用吃了她的眼神看她。但她依然闲闲坐着对他笑,他倾身要骂,然而身子一颤,再次向后倒下,换一声哼。伴随着张望若一声笑,正儿八经“柏寒感觉如何呢为师可如实记录。”
蒋墨骂她“不要脸
“混账
“不男不女”
然而他要如何遏制百爪挠心之苦
高丘下,林木丛丛,沾上夜间早露。黑夜星火寥寥,原霁牵着马从深林中走出,在高丘下仰头,便见关幼萱坐在星光下,睫毛纤纤。红色斗篷上的绒毛罩着她雪白小脸,女郎托着腮,目中含忧,眺望远方。
她眸子清清泠泠,干干净净,正是那类无有情恨的佳人。
小淑女典雅静柔,长裙曳地,安静垂坐在高丘上,星光铺天。
他看得呆住了,为她的美丽,而周身一阵阵地发麻僵硬。他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回来要做什么。他脑子乱七八糟地想到许多,甚至他的梦境也与现实交错,让他变得混混沌沌。
他记得他在雨夜中走向她,记得她如蓝色鲛人一般游向他。他记得她坐在车中掀开帘子,他追着她出武威,喊她等他去江南找她。他记得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想让她回头对自己嫣然一笑
她喝醉酒,娇滴滴地说想驯服自己。
他心中嫉恨,恼她竟将他视作宠物,而非爱人
梦与现实混沌,原霁记忆错乱,只顾呆呆仰望小淑女。小淑女忽有所感,凝眸向他俯眼望来。看到他,她眼中的光轻轻眨一下,露出了细碎的银子一般的笑意。
关幼萱露出笑,向他小幅度地赵一招手,依然一派淑女架势,乖巧可人怜。她眼睛轻轻眨一下,就见夫君从她方才看到的位置消失了。关幼萱瞠目,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觉地再次眨了下眼。
原霁走向她。
他从数丈外的高丘下,瞬间移步到了关幼萱几步外。鬼魅的身法,让人拍案叫绝。而关幼萱只顾怔怔看他走来,看他黑衣凛凛,眉目凌厉。
原霁到了关幼萱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关幼萱面前的光。关幼萱仰起头看他,下一刻,她目光平视,因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原霁定定看她。
关幼萱心间剧烈跳动,她有强烈预感,觉得他要与自己说些什么。她屏着呼吸,等待他。
原霁眸子看着她,唤声“萱萱。”
关幼萱紧张地并膝挺背,绷着神“嗯”
原霁说“驯服我。”
关幼萱痴痴望着他,她望进他的眼睛,看懂他眼中的内容
不管是要将我当宠物,还是将我当狼。
如果你想驯服,那就驯服我吧。
驯服了我,我就是你的。
关幼萱张开手臂,抱住他。她情有所感,情由心生。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与他亲吻。
谁不爱少年英豪,谁不爱鲜衣少将
谁不爱沙漠狼王,谁不爱天上天狼
幽幽天幕,星光流转。
身在钟山的李泗一身夜行衣,从一处屋檐下走出。浅浅夜霭,勾勒少年俊秀面孔。他仰头,看到天上星光如雪,孔明灯灯海摇摇。
星子弥漫天际,却比不上孔明灯那充满希冀的万千光华。
他蓦地想到当年他初被原霁所救的那夜。他从见到原霁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的光如烈日,如星海,会遮掩一切他身后的人,让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变得暗淡失色。李泗在他身边,就如腐烂尸体下藏不住破体而出的蛀虫一般。
世间一切,都如棋局,瞬息万变。
李泗也知道,选择一条路,就要放弃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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