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泄。
伴着那阵仿佛冷泉中淬洗过的气息到来,屋里的幻象如镜花水月般消弭,露出这经年府邸破败的本相。
黑夜变回白天,血灯笼消无声息灭了,天光挣扎着从浊云后泄露出几许,从破败的屋顶漏进来,云山雾罩地落在那人雪白的僧衣上。
一时间,仿佛连空中尘埃都跟着安静了。
那是一个和尚,身量纤秀,静静站在罗慈身前,是一个无声保护的姿态。
“楼檀越。”和尚平静回应,声音如溅珠落玉,春风化雪。
楼将军一张青面乌唇死白眼的鬼脸上霎时露出喜色,立刻上前两步。
在和尚看不见的角度,罗慈却分明瞧得清楚,楼将军一手握成鬼爪,正是与方才偷袭他时如出一辙的姿态!
一鬼一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楼将军露出狞笑,鬼爪猛地向前探去,在狭小空间里竟掀起了一股汹涌咆哮的鬼气!
和尚仿佛早有准备,不急不慌地抬起右手,轻缓以掌挡住。只见他修长指间挂着一串半旧木佛珠,一百零八颗佛珠上柔柔亮起了金色佛光。
那佛光比起森森鬼气,就如螳臂当车,萤火遇见正午烈日,实在小得可怜,可楼将军却被这点佛光烫得惨嘶一声,身形骤然化作灰雾散去,逃之夭夭了!
白衣和尚没有乘胜追击,反倒走到墙边,拈了个手诀,低喝一声:“破!”
墙壁立时簌簌裂开,里面倒下一道人影来,正是不见了的鹿长流。他双眼紧闭,面色发青,要是在墙里再多封一刻钟,怕就要被活活闭死了。
和尚接住鹿长流,往他头顶几处大穴各点一下,然后将他放在墙边,少年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和尚这才转过身,向一直没作声的罗慈看过来。
罗慈正仰头看他,猝不及防之下,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双方均一怔。
这和尚长得极好看,也极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站在光影斑驳里,澄净如天上神佛。
他那一身雪白僧衣其实不是什么好料子,分明是一袭浆洗得发硬发旧的麻布。他身上也没有甚么佛光宝气的装扮,只左腕缠了一串雪禅菩提子,右掌拈着一挂半旧木佛珠,形容相当质朴。
即便是这么一副清贫模样,也遮不住和尚的好颜色,生生将一身麻布衣裳也衬成了白衣胜雪。
那张雪雾琼花堆出来的面孔,好似江南烟雨夜,昆仑山巅雪,荒漠里的月河星海。
那双眼睛像是被清泉濯洗过,清淡如静夜幽湖,叫人望见了,便觉得宁谧平和。
可就在看清罗慈面容的刹那,和尚两颗晶莹剔透似冻琥珀的眼珠,蓦地凝住了。
平静无波的湖面,乍翻起无边涟漪。
和尚定定看了他两息,忽地开口唤道:“阿鸾?”
这一声轻唤,佛子也骤染了红尘。
罗慈心想,大意了。他哪里能料到,才刚出门不到一天,就在这儿遇上故人呢?
他极快地眨了眨眼,怯怯笑道:“大师……是在叫我?大师怕是认错人了,我不叫阿鸾,我叫小慈,慈悲的慈呢。”
和尚没出声,只是脸色仿佛更加雪白了。他的眼睫微垂下去,将方才泄露的一星半点波动尽数敛去,快得好像那点缱绻情绪,都是罗慈乍逢故人,看花眼的错觉。
和尚不说话,罗慈也不出声,安静极了的破屋里,突然悠悠响起一阵呻/吟。
差点被封在墙里活活闭死的倒霉蛋鹿师弟终于醒了过来。
罗慈悄悄松了口气,他这便宜小师弟醒得倒是时候。
他忙提着裙角站起来,小步跑过去扶起鹿长流,关切道:“小鹿,你怎么样了?可还有哪里难受啊?”
鹿长流因为缺氧还有点晕乎乎的,晃了晃脑袋,看看四周,眼里流露出一阵茫然:“小慈姐姐,我这是……这是怎么了?”
“咱们刚一进来就中了那鬼修的招数,你险些就没命了!”罗慈声情并茂地说道,顶着和尚落在自己后脑上的视线,硬着头皮没回头,“多亏了这位大师相救,咱们才逃出生天呢!”
鹿长流听他这么说,连忙仰头越过他去看不远处的白衣和尚,只一眼便看呆了。
这死孩子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傻吊反应,怕不是个颜控吧。
罗慈正默默腹诽着,冷不防身后飘来一道淡然声音:“这位女檀越方才中了楼檀越一掌,眼下已无事了吗?”
罗慈浑身一僵。
干,他娘的又大意了。
他刚准备吐口血作西子捧心状,鹿棒槌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师放心,小慈姐姐与我都服了九转还魂丹,便是鬼王来了也不怕的!”
罗慈咽下血,心中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和尚默默看他一眼,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丹药。”
鹿长流一脸呆逼样:“啊?”
罗慈一把将这棒槌甩开,叉腰站起来,回头作泼妇骂街状:“老娘我是个举世无双的丹修,偏就炼出九转还魂丹来了,怎地?”
和尚目光澄澈地看着他,一副心中了然但不点破的样子。
罗慈差点挂不住表情。
这小和尚,怎么八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儿!
眼看气氛有点僵,鹿长流连忙捂着胸口站起来,打圆场道:“在下昆仑剑派鹿长流,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双手合十颔首:“贫僧法号拭非,自无极山悬悲寺来。”
一听“悬悲寺”三个字,鹿长流立刻肃然起敬,还礼道:“原来是悬悲寺的大师,多谢大师救我等性命,我等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大师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长流在所不辞。”
拭非虚着眸光,不卑不亢道:“鹿檀越言重了。”
当今世上,魔道相争,佛宗寥落,悬悲寺差不多已是佛修最后的传承。
悬悲寺并不像修真门派一样,高高在上地存在于凡人难以到达的修真界,而是坐落在凡人界的无极山上,在八十来年前,曾是烨国的国教。
烨国灭国后,悬悲寺逐渐避世,如今凡人界已难听到他们的名号了,但在修真界,悬悲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毕竟佛宗虽然寥落,这些个大和尚的实力却相当不俗,单拭非仅用一掌以柔克刚,逼退了鬼修楼将军,便可看出一二端倪。
佛门的心法,是世上所有邪修最大的克星。
鹿长流赶紧说:“不言重不言重……”
罗慈在一旁冷眼看着,不耐烦听他们唧唧歪歪,出声打断:“大师还不快去收了那厉鬼么?再不去,他就要跑啦!”
拭非抬眸看他一眼,点头道:“女檀越所言有理,贫僧这便去了。”
罗慈听了还没松一口气,拭非却不仅没走,反倒向他们过来几步,伸出两指画了一圈,便有一道金光照下来,将二人圈在了其中!
他画的正是佛家的金刚圈,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只要被圈住了,就进不来也出不去(当然还是要看画圈人的法力深浅的)——这一脸正气凛然的和尚,竟直接把他俩给困在原地了!
罗慈愣了愣,顿时勃然大怒:“臭和尚做什么!”
拭非从容道:“此地凶险,二位檀越待在圈里莫动,待我解决此地的事情,再来将二位带出去。”
鹿长流这个傻子立马感激涕零道:“多谢大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待在这里不给您添麻烦!”
罗慈心里却清楚,拭非分明就是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困住他不让走罢了!
拭非歉然道一声“得罪”,转身飘然而去。
鹿长流艳羡地看着和尚雪白背影,仰慕道:“拭非大师真是好风姿,好厉害!”
人已走了,罗慈也不再装娇纵烂脾气大小姐,神情骤冷了下来,手臂还有些微微发颤。
他将手掌在衣裙上蹭了蹭,蹭去手心里捏的一把汗。
若说刚看到拭非时他还想遁,现在是想溜也溜不了了。
罗慈索性在原地坐下,鹿长流也蹲在他身边,忍不住问:“小慈姐姐,你可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楼将军为何对我们下手啊?”
罗慈拍了拍裙角沾上的灰尘,淡淡道:“那个姓楼的鬼修,已经厉鬼化了。”
鹿长流震惊瞪大双眼:“啊?!”
罗慈终于想起来那个鬼修是谁了,楼将军全名楼山月,生前是驻守在焉虞关的戍边将领。
他十几岁的时候,曾与当年还是个少年和尚的拭非一起路过此地,还帮城里解决了一场由邪修引起的瘟疫。
那都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要不是在此地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怕是永远都想不起来。
罗慈简单向鹿长流说了楼山月的身份,至于他为什么厉鬼化,这其实是鬼修中很常见的问题。鬼修本就是人死后的鬼魂凝聚修炼而成,时日久了,若道心不坚定,修炼很容易出各种岔子。
运气好的,像楼山月这样,渐渐化作厉鬼祸害别人。运气不好的,就直接魂飞魄散,把自己霍霍死了。
只不过么,楼山月的运气也算不得好。
谁叫他遇上谁不好,偏偏是悬悲寺的和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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