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个月，一天下人打扫水池的时候，在池底发现了许多亮晶晶的东西。
捞起一看，一片一片的，深深浅浅的红，是小花的鱼鳞。
姬流江吓坏了，捧着去问小花。
小花笑道，没关系的，季节性换鳞片罢了。
他半信半疑，过两天，悄悄去问爷爷。
老城主把孙子抱在膝头，告诉他，鲛人在岸上活不长的，他们天生是大海的子民。
他哇地就哭了，小花，小花要死了吗？
老城主摸他脑袋，声音透着沧桑，放他回海里，回到海里，就能活了。
姬流江哭肿了两只眼睛，回到小院，见小花安安静静等着他。
小花很笃定地问，你知道了？
他点头，你怎不告诉我？
鲛人抿抿嘴，小声说，我不想叫你不开心。
姬流江蹲在水边，伸出手。小花也伸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只温热一只微凉，紧紧抓在一起。
我要你好好活着，他说，你不要死掉，我就会很开心了。
小花看他，游过来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说，好。
第二天一早，小花被装进水缸，姬流江同三叔一起出海。
这是小少爷第一次出海。
二十天后，船队行到大海深处，三叔把小小的鲛人抱出来，放回海里。
小花在海面仰头看他，姬流江拼命向小花伸出手，大喊：“你不要忘了我！你不要忘了我呀！”
船往回开，小花在海里跟着，渐渐就跟不上了。
他回头，看着海面上浮着的那个小点，嚎啕大哭。
他听到远远飘来的歌声，反复只那句：
“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鲛人空灵稚嫩的嗓音飘入夜色，飘出去很远很远。
姬流江哭哑了嗓子，海面上再看不见小花的影子。
斜阳西沉，他坐在船尾，于海风中小小声讲：“小花，你不要忘了我呀。”
时间一晃而过许多年，姬流江长成了个英俊青年。
时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纷争四起，三叔不甘心在海边的世外桃源安度余日，要出去从军，姬流江便跟着去了。
姬流江在行伍间拼搏厮杀，认识三两过命好友，有了功勋，鲜衣怒马挥斥方遒，只觉有满腔热血可为天下而洒。
几年时间，他做到了副将，一次交战时，陷入敌军埋伏，几近弹尽粮绝，幸而援军在危急时分即时抵达，救众人于水火。
援军的将领是个年轻人，银甲红枪，摘了盔甲才发现竟是个极漂亮的青年，面若好女发如鸦羽，简直像画里走下来的仙人。
姬流江差点被敌军将领一刀劈成两半时，正是这个漂亮的年轻将军一杆红缨枪腾空而出，轻巧一挑，就将那壮似塔的中年敌首挑下了马。
青年伸手来拉他，他在盔甲之中窥见一双叫他说不出话的眼睛。
青年自称花无月，只比姬流江小一岁，于他又有救命之恩，两人便很快混熟了，只是姬流江总不敢同他交心，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
不知道为何，尽管花无月处处帮衬自己，姬流江却觉得这人不怎么真诚。
由于隶属两支不同的队伍，他们也没能相处太久。花无月的队伍开拔，特地过来看还在养伤的姬流江。
道别时，花无月那美得烟雨朦胧、雌雄莫辨的眉眼里，似乎含着淡淡的失望。
姬流江摸不着头脑，只好觉得对方定是察觉了自己的敷衍，心里有点尴尬愧疚。
再见面，是半年多之后。
这回是花无月陷入绝境，此时已升作一方将领的姬流江带了队伍，于风雪中日夜兼程地赶去救人。
最后他在烽火连天的尸体堆里找着了花无月，青年竟然还醒着，抬头看他。
他眼底有霜，眉间覆雪。
只在看到姬流江的刹那，风霜雨雪都尽数融化。
记忆在这瞬间“啪嚓”连上了线，他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骤然想起了这双眼睛。
他脱口而出道：“小花？”
姬流江千想万想，怎么都没想到小花是个男的，变成人了，还成了个将军。
他心中万分错乱，只是小花伤得太重，想问也没得问。
花无月疗伤养伤的日子里，姬流江便在一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像小时候那样。
一天夜里，他趴在小花床边睡着了，夜半时分醒来，于昏暗中瞧见一双亮晶晶的眼。
姬流江摸过去握住小花的手，不自觉地，简直像儿时一样。他道：“小花你醒了？还疼不疼，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花无月的手指握着他轻轻捏了捏，他便明白，倒了杯温水扶着喂下。
“流江，”花无月声音虚弱，却分明带着笑，“你可算想起我来了。”
姬流江赧然道：“对不住，我主要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是个男人？”花无月笑道。
他讷讷。
握着手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两人都感到渐渐心安。
姬流江问：“小花，你怎么会来打仗？你的尾巴哪儿去了？”
花无月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叫我别忘记你。”
姬流江一愣，心底忽地一片柔软。他讲，我记得。
花无月轻声道：“所以我没忘记你，我找你来了。可你跑得太远，我找了好久。”
后来在一起，也是顺其自然。
各大势力混战多年，战出了几大阵营，姬流江与花无月在同一阵营里，成了同袍，两人成天出双入对。
他们一同上战场，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
下了战场，他们互相疗伤，抵足而眠。
在寂寞清冷的夜里，他们以唇舌、怀抱、身体，给对方以抚慰。
姬流江却总记得爷爷说过，鲛人离了海活不成。花无月轻描淡写告诉他，自己同族里的大巫做了交易，如今是人类了。
再追问是什么交易，有什么代价，花无月却每每含糊过去不肯说。
又过两年，他们跟随的人成功打败其他势力，登基称帝。
他们都是一拳一脚跟着拼出来的开国功臣，论功行赏，姬流江却说想回东海老家去。
花无月在一旁笑眯眯，我同他一起。
返乡路上，花无月突然病倒。
他陷入沉睡，面孔还是像醒着时一般美好，但就是不醒来。
姬流江带他遍寻天下名医，却没人知道这是个什么症状。
直到遇到个瞎子郎中，只“瞧”了沉睡的小花一眼，便道：“哟，这是个鲛人吧。”
姬流江一把握住他的手，直接跪下去，“求神医救他性命，要什么报酬我都答应！”
瞎子倏忽一笑，任何条件？
姬流江笃定，任何条件。
郎中带他们到东海的一个渔村，找到一名少女，她就是鲛人族的大巫。
少女细细打量姬流江，道，你就是他要寻的那个人。
姬流江喉头微哽，是。
他问，你能救他么？
当然可以，少女说，要救他，很简单。
姬流江追问，怎么做？
少女笑道，只要让他回海市，他就能活啦。
这话似曾相识，和爷爷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姬流江说，回海里就行？
少女纠正，不是海里，是海市，鲛人的家乡。等回去了，他就能活，但是永远都不能离开了。也就是说，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姬流江嘴唇一抖，道：“海市在哪儿？我可以陪他一起去。”
少女笑嘻嘻道：“你是人类，去不得海市，只有鲛人才能到海市。海市蜃楼，你没听过么？”
少女又问，你还要他回去么？其实他一直这样，也算不得死，你当他睡着了不就好了？
姬流江沉默良久，摇头，轻声却坚定道：“你救他罢。”
时隔经年，他们再一次出海。
少女搬来一个大缸，灌入海水，叫姬流江把花无月抱进去。小花一入水，长腿就化作瑰丽的艳红鱼尾。
少女松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又过三天，小花第一次醒来。
当时姬流江正靠在缸边给他念本子，念到“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时，耳边传来一道笑音。
“好你个姬流江，其实心里一直希望我是个姑娘吧？”
他一下站起来，本子从膝上掉下去，伸手将花无月抱了个满怀。
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发抖，小花你吓死我了。
小花环住他，摸摸他的头发。
对不住，花无月讲，我又让你不开心了。
姬流江摇头，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要死掉。
只要你活着，我就开心。
他们终于还是到了终点，小花火红鱼尾一扬，纵身跃入海里。
他在海水中湿淋淋抬起头，望着姬流江。
姬流江俯身，伸出手。这回小花抓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温热干燥，一只湿滑微凉。
姬流江笑着说，我开心的。
小花问，要不要听我唱歌？
他道：“好。”
于是船在歌声里慢慢驶离，鲛人的声音空灵而悠远，是不存在于人间的天籁。
他一遍遍唱：“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少女走过来，道：“你不要哭啦，我送你一个东西。手伸出来。”
她将一枚珠子放在姬流江的掌心。
那珠子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唯独中心飘着丝丝缕缕一点红。
“这是鲛珠，”少女解释，“他当初拿它跟我交换人间五年，如今也没用啦，就给你罢。”
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
这是花无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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