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慈看到了很多人。
小天宫的飞琼长老闻人浮玉，沧山派掌门舟不渡，东方氏家主东方清岩和他妹妹东方清瑶，离火宫副宫主曲翩鸿，昆仑掌门柳纵云，悬悲寺住持无惑……
那些人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他还看到了他自己。
那个十九岁的萧明鸾，满身血污，形容狼狈至极，却仍满脸倔强地问，修士是人，凡人便是猪狗吗？
年轻人的心中充满愤怒和绝望，可没有人回答他，那些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大修士，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虫子。
修士的命是命，他的父母、弟弟，那枉死的八百万百姓——凡人的命就是草芥么！
天空中乌云急聚，狂风大作，沉闷的雷声带着天道威压滚滚而来，万物为之慑服。
百里小春看着阶下怔怔陷入心魔的大徒弟，跳脚骂道：“小驴粪蛋子，啥时候进阶不好，偏挑这时候！”
与此同时天际金光愈盛，伴着渺渺仙乐，一道接引金光慢慢向百里小春笼罩而去。
百里小春于是又指着那道光骂道：“你也是，啥时候来不好，偏挑这时候！”
仙乐一顿，云层后探出一张脸，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甚？”
那张脸浑然拢在耀目光芒中，仙气飘渺不可直视，无名剑却毫不顾忌地大声吼回去：“说的就是你！你给我等会儿，我先帮我徒弟搞完天雷！”
云层上生气道：“那怎么行，时辰已到，你快上来！”
天雷逼近，威压愈重，百里小春顶着狂风眯眼抬头，瞬间脸色大变：“死大毛这些年都在干啥，咋还能引来天罚雷！”
九九八十一道天罚雷劈下来，云流山都得被劈成渣渣了！
云层上的人也诧异非常：“噫，你们这儿还有人能引来天罚？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已经没人有空去听了，百里小春瞬移到罗慈身边，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说什么也不能让天罚雷劫劈下来！
罗慈知道自己在心魔里。他的心魔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这个场景，他这么多年都看腻了。
他瞧着萧明鸾将手中的斩雪剑狠狠往地上一插，满面讽刺道，这就是，修士不插手凡间事啊。
萧明鸾说完这句，一步步向他走来，一壁走，身形一壁变化，等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成了血眸黑袍的魔尊。
罗慈冷冷地和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心魔对视。
心魔问他：“你不恨么？”
罗慈轻笑一下，伸出手，修长苍白的手掌探入“魔尊”胸口位置，一把将心脏捏碎，幻象眨眼化作血雾散去。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扣住了自己的肩膀。
罗慈偏头看去，此时他的双目中已全不见眼白，变成了两汪翻涌狰狞的血海。
百里小春厉声喝道：“大毛！”
当年他的师父可不在场。
罗慈勉强恢复了一些清醒，眨了眨眼睛，没动，问：“……师父？”
百里小春扣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是我。”
罗慈歪了一下头，一行血就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看得老头手一颤。
他问：“师父，你为何没有来？”
百里小春愣了一愣，再一想，就明白了徒弟问的是什么，便有些哑然。
其实当年，百里小春不是不想去，而是压根不知道。
在五大仙门联合悬悲寺围剿他大徒弟之前，他就被掌门师兄用借口支走了。
当年南海有螭龙祸世，离火宫向昆仑求援，柳纵云让百里小春去，他没有多想便去了。等他降服妖龙回来，接到的就是徒弟入魔，被正道联合剿杀的消息。
“大毛哇，”愁眉苦脸的小老头叹了口气，垫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当年是师父来晚了。”
罗慈偏着头问：“若你当年在，你会保我吗？”
百里小春斩钉截铁道：“我会，纵然保不住，我也会亲手杀你。”
这句话，他等了八十六年。
罗慈眼中的血气，渐渐地淡了下去。
雷声消弭，乌云散去，云流山上头的天空重新变得清朗，被打断的仙乐也跟着袅袅响了起来。
百里小春松了口气，就听他徒弟声音里带了淡淡无奈地说：“师父您松开我罢，你垫脚的样子，有点不雅。”
小老头一口气还没倒回去差点岔了气，跳起来就往罗慈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罗慈体贴地低下头，方便他的小个子师父动手。
云层里带着怒气的仙乐越发响亮，很明显地传达着“你快点麻溜儿地滚上来”的信息。
罗慈抬头看了眼天空，金光之后隐约可见九重天上流云袅袅、华贵高寒的琼楼玉宇，他的眼中滑过微不可见的一丝讥诮冷意。
百里小春打完他，散了些怒气，也不理天上催促，盯着他问：“都憋回去了没有？”
罗慈收回视线，老实道：“差不多吧，但估计憋不了多久。”
百里小春又想敲他，“那你还不快点回魔界，回去再找个地方渡劫进阶！别成天惦记你师弟！”
“师父你这词儿用的，好像我对师弟心怀不轨一样，”罗慈无奈道，“您快飞升吧，上头那个要暴走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一样，金光又盛了几分，仙乐的音量又大了几分，云层之后的那个仙人倒是没有再露头，不知是不是被气得不想说话了。
“你对二毛就是心怀不轨嘛。”小老头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腾身而起，迎向那道接引金光。
他的麻衣草鞋酒葫芦，即使在这样盛大的场景里也没有高端大气上档次起来，和九十七年前罗慈第一次见他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
小老头儿的身影越飞越高，逐渐模糊在云层之后。
在彻底消失前，他忽地嘿然一笑：“飞升还能引来天罚雷劫，这可是独一份儿，老子他娘的要名垂青史了！”
仙乐散去，金光收拢，云流山上又恢复了往日冷清。
百里小春是这三百年来，修真界第一个飞升的修士，对于昆仑来说，是好事又是坏事。
好在三百年来唯一一个飞升修士出自昆仑，更说明了昆仑剑派“天下第一”地位的不可撼动。可坏也坏在此处，唯一一个合道期大能飞升了，昆仑的镇派大佛就少了一座，实力也将有所削弱。
如今修真界的合道期修士，除去隐世不出的不算，还有小天宫的闻人浮玉，蓬莱的东方极，若硬要算的话，离火宫那条被锁在困龙渊，八十六年前被百里小春打败的螭龙，妖修谢温，就是第三个。
只不过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关系。
师父飞升，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又少了一件，数来数去，只剩下小和尚与秀秀了。
罗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袖管，有些苦恼地皱起眉。都说好了三个月后去悬悲寺找小和尚，可绝不能以这副形象去。
罗慈于是破碎虚空，回到了魔界的尸山血海。
此处叫这个名字，实在是非常形象。
尸山血海是魔界地势最低处，全界魔气最终沉积于此，孕育出了大量凶恶残暴的魔物，它们困在此处昼夜不停地厮杀，不断有魔物死去，又不断有新的魔物从血海中孕育而生。
而几乎不为人知的是，尸山血海的最深处其实是无底狱与魔界连接的通道，当年他便是从这里爬出来的。
此处对于修血魔道的罗慈而言，是最好的滋补圣地。
罗慈俯身抓起一只扑上来啃他大腿的魔物，在血海里涮了涮，塞进嘴里。
他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许久没来，还怪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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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山上新雪初落，山上有座悬悲寺，香火并不怎么旺盛，现如今是年底，也不见有许多人来上香拜佛。
如今的国主崇道弃佛，四海之内皆是道观，供养的国师是来自华山小天宫的修士，就连心心念念想跨越万重仙山去西土修仙的人，也多是冲着小天宫去的。
鸟雀都已南飞，山上静得只听得见落雪声，悬悲寺后山那一大片山林叫坐忘林，林子里开满了梅花。如今花期已至，山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寒梅幽香，其中还带着雪水的清冽气息。
早课刚刚结束，清早的寺庙里浮着一层薄雾，小沙弥匆匆忙忙从饭堂抓了两个馒头出来，就往后山跑。他跑到林子深处，那儿有两间普通禅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与谁都不挨着，就建在没人来的后山上。
小沙弥吸了吸鼻涕，远远喊了声：“拭非师兄，我来啦！”
打完招呼，他欢喜地跑到屋前水池边，也不嫌冷，就趴在那儿拿出藏在怀里还热腾腾的馒头，掰碎了喂鱼。
小沙弥边喂鱼边碎碎念：“小红呀，你可要多吃些，快快长大！”
清澈池水中，一尾极漂亮的小红鲤欢快地摆着尾巴。
小沙弥正喂鱼，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师傅，贵寺拭非法师可在此处？”
小沙弥回头，就见梅花树下站着个极英俊的锦衣青年，含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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