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女子的惊呼带起一串杯盏碎落的声音,尖锐贯穿后院,打断东南角景亭的小宴。
姑娘们笑声骤止,面露惊疑,转头探望。
陈凝芝起身:“扰了诸位雅兴,我去瞧瞧发生什么事。”
没等陈凝芝去问,陈家二公子已与友人前来请罪。
“方才与几位友人品画论字,兴致上头,即兴挥毫。没想侍女不慎与宾客相撞打翻朱砂,鲜红遍布甚是骇人。惊扰诸位,还望见谅。”
景亭中的女客纷纷起身,两厢见礼。
贺采薇看一眼身边仍在描画的少女,轻咳催促一声,以免失礼。
嗒。勾线羊毫落于笔搁上。
清脆一声响,引陈凝芝看过去。
苍翠的百褶长裙,浑似碧水涟漪,随少女起身,清灵荡漾。
系于裙带上的素色香包,坠一枚羊脂轮玉。
她取过一旁的手帕,沾水盂里的清水擦拭指尖的墨渍。
少女十指纤长,双手线条柔美,肤白细腻。
作画太久,她慢慢活络脖颈,鬓边一排金珠流苏发出清脆声响。
手掌贴着脖颈,肤色匀称白嫩,白皙秀颀,宛若高贵天鹅。
有人动动鼻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少女抬手揉脖,这景亭里竟散出一股幽幽淡香。
不浓烈,却动人。
玉颈生香,大抵如此。
明媚转头,与陈敬修的目光撞上。
陈敬修和身边的俊秀青年当场痴了。
……
多年前,卫国公府有九姑娘长孙蕙貌美倾城,后嫁江南大族明家五公子明玄为妻,婚后恩爱非常,生下长子后,很快又迎来一双孪生女。
明玄与长孙蕙本就是相貌出众之人。
孪生女儿承袭二人所有优势,二八出头,已有倾城之貌。
后拜得名师,遍览群书学识广博,琴棋书画均有造诣。
总之,传的神乎其神。
长安子弟别的不敢吹,美人谁没见过?
是以存疑又好奇。
奈何明家这双明珠金贵的很,不是谁都有幸一睹风采。
今日纯粹碰巧,大理寺卿幺女贺采薇受邀赴宴,竟携明家二姑娘明媚参宴。
陈敬修与几位友人一合计,决定探探美人的虚实。
然而,陈敬修后悔了。
初见便如此,恐怕难有和睦的下文。
明媚的眼神从景亭内向外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凝芝身上。
她一看陈凝芝,偷看她的姑娘们都跟着看陈凝芝。
陈凝芝忽然脸红。
大家都看她,好、好紧张呀。
贺采薇不由扶额。
这傻姑娘,明媚在等她圆场赶人,她害什么羞呢。
与明媚相识数年,贺采薇早已练就一套应对之策。
相当的稳。
“陈公子言重,一场误会,无谓因此怠慢其他客人。”
贺采薇意在小事化了,请他们赶紧走人。
陈凝芝听出话中婉拒之意,忽然悟了。
她又急又羞的向陈敬修使眼色。
难怪她觉得兄长这一出十分突兀,原是故意在闹,来看美人的。
太丢人了!
陈敬修收到妹妹的眼神,本欲告退,被身边的友人抢白:“在下见亭中置画具颜料,莫非几位姑娘也在切磋画技?”
青年男子眉眼带笑,目光只聚于那一人,搭手作拜,一派风流。
“在下景枫,适逢秋宴,与诸友切磋画技。早闻明家女郎才情满斗,不知今日是否有机会讨教一二?”
贺采薇蹙眉,这人也太不识时务了。
她悄悄转眼,见明媚眼帘微垂,指尖分明已经拭净,还一遍遍捻着。
像是在捏一只看不见的臭虫。
嗯,生气了。
明媚无意与他搭话,漠然别开目光,忽见不远处的廊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由陈家府奴引着往这边走。
她眼神轻动,清凌凌的嗓音淡淡回道:“好啊。”
贺采薇惊疑回头——你吃错药了?
景亭中的少女们亦面露惊诧。
明媚入座后很少说话,握着一只茶盏,仿佛能安安静静呷到天荒地老。
是贺采薇主动解释明媚平日喜作画,安静惯了,这才少言。
陈凝芝顺势以切磋画技为由让人置了画具,让明媚不至于无聊。
明媚冷归冷,却非目中无人,陈凝芝安排好,她当真开始描画。
如贺采薇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只字不言。
美人作画,已经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一同在景亭中的少女们好多次想偷看明媚,又不敢太明显。
其实陈、景这一出,她们也看懂了,就是故意的。
但想也知道,如此姿色,岂会只有今日招蜂引蝶?
次数多了,必是十来九拒。
所以,明媚忽然接了外男的搭讪,自然令人意外。
少女们打量着景枫和陈敬修,暗中琢磨这两个青年哪里入了美人的眼。
贺采薇追着明媚的眼神,瞥见了一抹雪青紫影。
她心里一咯噔,恨不能立刻冲上去将两个男人团成团,有多远滚多远……
……
景枫得明媚回应,喜上眉梢,命人取画。
陈敬修看着眼珠子都要翻上天的妹妹,硬着头皮想要阻止。
景枫给了他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陈敬修赧颜。
男人私下与友人小聚,少不得会论及一些名声响亮的名门淑女。
除了暗自倾慕夸叹的,偶尔也会有些酸言酸语之辈,言辞里自比清高,满是轻视。
好似会被人议论的姑娘,就是爱抛头露面行为不检,倒贴上门都不会要。
陈敬修等人虽不至于说酸话,但一个个都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心气颇傲。
闻美人盛名,并未趋之若鹜,反倒好奇什么样的美人能有这样的名气。
若是名不副实,他们更乐意看美人难堪。
陈敬修等人便属这类。
临门一脚,他却生退意,自是在友人面前挂不住脸。
少顷,府奴取来他们方才作的画。
随行而来的还有几个男客,得知是明家女的热闹,纷纷跟过来。
小院略有嘈杂,明黛在廊边坐下,看着那头闹腾。
墨渍未干的画副呈现人前,几个小姑娘骇然惊呼,捂着眼别过脸。
画中境界如混沌劈开,天上浮七彩祥云,霞光袅袅间,有仙人若隐若现。
大地红黑交错,如血泊干涸,画中几人着前朝世家子弟偏好的宽衣博带,且衣衫不整,过度袒露。
长发披散,身上饰物精致华贵,偏偏瘦骨嶙峋,脸颊凹陷,如一副骨架子外单罩一张人皮。
他们仰天跪拜,似乎想脱离此刻的困境,羽化登仙;然人间的浊黑雾气隐隐约约勾勒出炼丹炉形,又像是自以为本就走在这条路上,遂着急的仰望期盼。
整幅画,场面既糜烂又可怖。
景枫见几个小姑娘吓得别开脸,眼里露出坏笑。
其实,拿这样的画捉弄小姑娘,委实欠缺风度,但无人站出来阻止。
他们心里也藏着想看美人花容失色的恶趣味。
又或者等美人被难住,再来英雄救美,也是一桩美事。
景枫藏起笑意,目光灼灼:“此画名为《鬼蜮问仙图》,明姑娘,请赐教。”
不远处的廊下,明黛的目光从明媚身上收回,起身走过去。
……
相传前朝破国时,大虞先锋军自一座药炉房里架出了亡国君的尸骸。
求仙丹药将他消磨的没了人形,只剩一把骨头。
有他起头,皇室贵族纷纷在求仙问道上苦下心血。
仿佛只有羽化登仙才能让他们脱离亡国之痛。
举国上下一片乌烟瘴气,人似鬼蜮,随处可见开炉炼丹的方士。
大虞开国后,开国皇帝与长孙皇后明令禁止方士炼丹,王室贵族沾药即问罪。
文人名士先后撰文痛批前朝贵族子弟以洒脱隐逸为名,不求上进亡国不救为实,终令风气杜绝,王室贵族也以沾药为耻。
也因此,流传出许多名章名篇得文人追捧诵记。
久而久之,以非人形象讽刺前朝贵族,成了文人雅士之间的一种趣味。
仿佛鄙夷的程度越深,越显本人才情与抱负。
眼前这幅《鬼蜮问仙图》,便透着这种味道。
论构图,用色,笔力,是有些功底的。
尤其是场面的渲染,让人不寒而栗,鼻间仿佛都充斥着血腥腐烂味。
在场的姑娘都是闺阁秀女,即便擅画,也多寄情于山水草木花鸟鱼虫。
这画多看几眼都会发噩梦,更别提动笔挥就。
景枫微微含笑,看着明媚。
其他人也大胆的打量美人的姿态神情,期待她的反应。
“此画雄浑大气,两重境界相冲相斥,却又意外融合,全凭用色讲究与接洽处的运笔技巧。”
一道温柔的声音自旁传来,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庭院里忽然静下来。
少女着雪青紫长裙,裙角一圈与广绣袖口开满针脚细密精致的昙花。
裙带上悬一枚状如明月的勾玉,安静贴于裙面。
青丝高挽,左右两支掩鬓簪各嵌一枚透亮无杂的蓝晶宝石。
看似素雅,华贵却藏于细。
竟是明黛!
短暂的静谧后,院中一阵骚动。
孪生胎在长安城并不多。
普通人看孪生胎,第一反应多是来回对比。
看相同,也看不同,玩着猜猜你是谁的游戏,乐此不疲。
明家一双女儿生的极好,更是惹眼。
一群人中,景枫最先回神。
回想明黛方才那翻夸赞,眼角眉梢都染上得意。
然而,一句“谬赞”尚未出口,明黛忽叹:“可惜,过犹不及。”
景枫笑容一滞,眉眼微挑。
明黛转头看向景亭里的画具。
巧灵快步过去,明媚身边的巧心连忙递笔。
明黛提笔对景枫淡笑:“公子不介意吧。”
景枫蹙了蹙眉。
切磋画技,通常是口头点出,再相互辩论高低优劣。
长辈师父指点,才会直接在画上改动。
一上来就改他的画,仿佛是笃定了哪里不好。
和直接打他的脸有何区别?
想起明黛方才那翻夸赞,景枫得意不起来了。
原来是先礼后兵。
可明黛的面子,就算是东道主陈家也不能不给。
陈敬修深怕得罪人,连忙道:“明姑娘请。”
明黛微笑:“献丑。”
然转头一瞬,那张极漂亮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
景亭里几个小姑娘刚才都被这画吓到,不是很敢看。
但明黛同为女子,却能面不改色的改画,她们又岂能落了下乘?
是以,一个个收起胆怯,目光追着明黛的笔尖游走。
明黛下笔利落干脆,寥寥几笔,画中鬼蜮愈显饥瘦。
仿佛揭开这层皮,下面就是骨架。将死之人眼中的求生和满身的死气相冲之余又意外和谐。
神形具备,冲击力极强。
下一刻,笔尖在人物精致华丽的衣饰上顿了顿,明黛轻笑摇头,又去改景。
意味深长。
有人立刻体会到明黛刚才那句“过犹不及”所指为何——
这幅画,有些主次不分。
名为《鬼蜮问仙图》,对人的刻画欠缺火候,不是刻意白描,而是分明都仔细描绘了,却让次要部分盖过了主要部分。
乍眼看去,第一眼留意到的不是人,而是场景之宏大,用色之讲究,甚至人物身上过于细致华丽的衣饰。
果然,只听明黛说:“画作构图,用色乃至笔力,的确是重要的作画技巧。然这幅画极力堆砌的技巧与功底,反而掩盖了画本身想传达的意义……”
明黛若有深意的看向景枫,最后一句话,即便不说,懂得也都懂了——
比起抒发情怀,作画之人似乎更乐于虚荣秀技。
安静看戏的明媚忽然发出一声嗤笑,眼神漫不经心扫向景枫。
刚才被这幅画吓到的几个小姑娘被带动,跟着噗嗤笑。
若情况允许,她们可能还会叉腰嘲讽——就这?
明黛把笔递给巧灵,接过巧灵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尖,换上和气的笑:“粗鄙拙见,若有唐突,公子见谅。”
景枫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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