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权宦之女

    盛京,惊蛰时分,草长莺飞。

    随着钟声悠远,西城墙的广安门和西便门一并开了,穿着葛衣的贩夫走卒挑着鲜食粗饼、针头线脑涌入帝都;叫卖声、吆喝声给这沉静肃穆的古城带来一丝鲜活的色彩。

    有一群穿着玉白色生员衫的年轻人在街上走走逛逛,不时摇着手中的折扇,束发纶巾,一副少年风流的好模样,引得沽酒的小娘不时拿眼神瞄。

    “陈兄,那惜日书局里真有乐浪楼主最新的话本子?”其中一名清秀少年好奇地问,听他口音软糯,想必是南人。

    “这林兄你就不知道了,”另一名稍高一些的少年得意地笑道,手中的紫竹扇子摇的更欢快了几分,“这惜日书局乃是乐浪楼主的老东家,今日我们不早些动身去,怕是不到巳时书就早已卖光了!”

    都说江南出才子,连词曲话本也是南方更胜,北人这些年来早在心压一口气,谁知北直隶竟然出了一名乐浪楼主,写出的话本清丽留遍,语入本色;被戏班子改编成杂剧之后,就连肃王赵衍也称其“语不着色相,情意独至,真得曲中三昧也。”一时间竟火遍大江南北,可不是替他们好好地出了胸中这一口恶气!

    待诸人到了东门的惜日堂,门前却已早早排起长队,有寻常书生百姓,也有高门着家中小厮来采买,人头滚滚,一下子竟分不清头尾。

    南直隶出身的林舒有些瞠目,“竟来了这么些人?”

    陈梁俊不禁扼腕长叹道,“我原以为城门楼子开时就算早的了,没想到算错一步!”

    众人只好重振旗鼓,好生排到队尾。

    忽地身后竟传来一阵锣声,那声音清脆,穿透力却极强,听的人心中烦躁,还没等林舒问是何人如此骄奢,敢在皇城处鸣锣开道,只见路东边有十几个高大力士打马而来,呈圆圈状护着中间的那顶枣红小轿。

    陈梁俊定睛一看,那十几个并非常人。

    均戴着尖帽,着白布靴,穿赭色衣服,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竟是东厂番子!

    他连忙把林舒拉到一边,做低头敛眉状,嘴唇轻抿,“噤声!”

    原本熙熙攘攘的东门大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林舒低头,心中疑惑,这难道是哪位皇家贵胄出行,否则哪有这般阵仗?

    他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抬头看那顶红色小轿。

    这一看,他竟痴了。

    那轿子上挂了一层大红的厚呢作帏,上面绣着十几朵金线刺绣的富贵牡丹花,彩蝶飞舞,香风扑鼻。

    一截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扶住轿帘,上涂蔻丹,更显得这纤纤玉指娇嫩非凡。

    一双长而媚的眼儿从轿内溜了出来,眸若点漆,肤白胜雪,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华贵的金银珠翠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中叮当作响,少女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如同九天玄女一般。

    真是牡丹一出,万艳同悲。

    轿子很快停到了惜日堂门口,穿着长衫的掌柜早在门口站好,深深地附身。

    少女水红色的袄裙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不见。

    人群立马放松下来似的,不时发出窃窃私语声。

    林舒眼神仍在惜日堂的大门处留恋,口中问道,“陈兄… …这是谁家小姐的仪仗,好生气派!”

    陈梁俊面色晦暗,死死地盯着那顶小轿。

    “司礼监掌印太监季盛之独女,季岚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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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内,吴掌柜低着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只看见一双小巧的红纻丝绣花鞋踩在青石地板上,上面缀着鸽卵大小的珠子,宝光熠熠。

    一声笑,那双鞋的主人往旁轻移一步。

    “莫怕,我今儿个是在府里待的有些乏了,出来权当散心罢。”她的声音娇软,真如山中清泉,谷中黄鹂一般。

    吴掌柜低声诺诺,应了声“是。”

    有一身着藕色比甲的大丫鬟对着他福了福身,把一卷书稿交到他的手上。

    那封面的字迹瘦硬有神,用笔细劲,上书几个大字:白蛇传下,乐浪楼主著。

    竟是外面才子万金难求的乐浪楼主亲笔!

    吴掌柜连忙揖手说,“岂敢这般劳烦大姑娘!大姑娘若是写好了,只管打发人通传一声,我亲自去府中取就是了!”

    季岚熙只瞧了瞧那些个四书五经,女戒女训,便直直地往放着神鬼人妖的杂书架子去了。

    她捡起一本当下时兴的书生私会牡丹妖的话本,懒散地翻了翻,“最近有没有稍能入眼的?”

    吴掌柜道,“近年的神怪话本,莫不是按照大姑娘写的来胡编乱造一番,换汤不换药罢了。”

    “也是,这些书生写出的东西腐臭难闻,倒叫让人败坏胃口。”

    季岚熙轻骂,眉间微蹙,一副不忍卒读的样子,她抽出几本游记戏曲,也不等掌柜再说些什么,大丫鬟月明便接过书,扶着她出门去了。

    身材高壮的番子往柜台上丢了几两碎银子,紧随其后,吴掌柜仍向来时一样,深深长拜送迎。

    只留下站在门前等待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忽地有人在人群中暗声骂道,“呸!什么玩意儿,阉狗!”言语之间,大为不齿。

    他旁边的人缩了缩脖子,低斥道:“你命不要了?”语罢,众人这才鸟兽作散。

    马儿拉着小轿,往季府驶去。

    季岚熙懒懒地靠在软垫上,翻动手里的书卷,似看非看,月明见她好像乏了,在酸木匣子里取出一串水灵灵的葡萄,捡了一个送到她唇边,“这是老爷昨个儿夜里刚从宫中命人送来的,小姐尝尝。”

    季岚熙把话本放到一边,就着手指吃了一颗,甜蜜微酸的感觉在舌尖绽开,在古代的葡萄可不像现代那么甜,大郑的葡萄主要用来酿酒,直接吃怕是要酸死个人。

    这样好的葡萄,必然是禁内贡品了。

    季岚熙其实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郑人,而是穿越到了一本名叫《铅华尽》的小说之中,实际上这个人物在原文只是个女配,而且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做小BOSS给女主送分的女配。

    女主沈婉若原本是一个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儿,由于姿容秀美,被狠心的兄嫂当成扬州瘦马献给当地的巡抚,巡抚又把她送给了南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季盛。

    是夜,沈婉若在房内哭诉自己的身世,她的容貌与季盛的养女季岚熙有几分相似,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动了这位东厂的煞神,把自己收为义女。

    成为义女之后,沈婉若侍奉义父尽职尽孝,贤名在盛京远扬。而季岚熙则是刁蛮任性,对这个妹妹动辄打骂,沈婉若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偶然遇到肃王赵衍,两人私下相授,但季盛却把季岚熙嫁给赵衍,而把沈婉若嫁给了瑞亲王做侧妃。

    后来的三子夺嫡之中,肃亲王赵衍手刃自己的两位兄弟,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恶事做尽的大太监季盛失势,被斩杀于菜市口。季岚熙怀孕暴死,又不为新帝所喜,死后只卷了个铺盖就送到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沈婉若则苦尽甘来,被赵衍迎回宫中做了贵妃。

    而季岚熙的作用,就是作为一个促进男女主相知相恋的棋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空给他人做嫁衣裳。

    “小姐是在为沈小姐的事而发愁?”月明问。

    自从那个沈小姐来了,大小姐白日里做事都是懒懒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也是了,老爷平时那么英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糊涂了呢!哪有能随随便便收外面的女儿做义女的!

    她倒是完全忘了,季岚熙也不是季盛亲生,太监又哪能生出来孩子呢,季岚熙是季盛二十五那年从养济堂收养来的野婴,太监无儿无女,又未免寂寞,就会认一些义子义女,在自己死后摔盆烧纸。

    不过季盛和季岚熙的样貌,见到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像的。两个人都是圆脸蛋细眼睛,连鼻子挺的模样都相似,又聪明伶俐,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对儿嫡嫡亲的父女,季盛也是爱极了这个女孩,请宝华寺的高僧为她每日诵经烧香。

    高僧曾给她解签:“小姐此生必有异人之处,善多则高门贵女,恶多则混世魔王。”

    现在看来,那高僧真真是法力深厚。

    季岚熙抬眼吃吃笑道,“我愁什么,爹既然喜欢,就让他养着去,左不过日后多添一份嫁妆罢了。”

    她现在一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情态,任凭谁人也想不出是能让老僧说出“混世魔王”四字箴语的孩子。

    “是了。”月明俯下身来给她敲腿说,“任他谁呢,不姓季,也就作不得数。”

    沈婉若虽被季盛收为义女养在府里头,可一直未改姓,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她又拍手称赞季岚熙新写的话本:“大姑娘的做文愈发好了!满盛京谁不谈乐浪楼主的《白蛇传》,比如府里的杨管事,我去领月例的时候还在看他叹那法海和尚太狠心,就连我来了都不知道呢!”

    季岚熙自号乐浪楼主写话本这件事,除了父亲季盛的默许,府里也就只有打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两个大丫鬟知道了。

    季岚熙拧了拧她的鼻尖,装作登徒子的样子调笑着说,“小娘也想嫁人了,成天不正经,就看些情啊爱啊的。”

    月明羞红了脸,一跺脚把脸捂到帕子里,“那话本子还不是你写的!现在倒好,竟怪我来了!”

    两个人在车厢里大闹一番,少女银铃儿一般的笑声散落在大街小巷,引来行人探究的视线,待看到那些骑马的番子后,又立马低下头去,深怕多看一秒就要被抓去东厂捥了眼珠子。

    待到笑够闹够,季岚熙轻轻抚过裙上的折痕,轻声说道,“杨裴。”

    轿外有一声沉稳的声音回答,“大小姐。”

    季岚熙漠然坐在轿子里,脸上静默的神情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雪,“去查。中极殿大学士陈昌黎的孙子今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是。”

    便有一骑从队里打马而去。

    月明坐在一侧,微微低下头道,“也不知道府里的那个沈姑娘是个什么样儿的,毕竟是老爷亲手从扬州带回来的,总要有过人之处。”

    “而且这沈姑娘昨日下午到府也没有按照规矩来见您,姑娘小心,我就怕她是……想要借着您在府里立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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