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燕的初夏,伴着江南梅期的骤雨轰然而至。
纷纷扰扰、轰轰烈烈从一个天顶云层落入另一个烟火人间。
渚燕的夏全然不像彩色的春,化去冬天的白雪,等树枝抽出嫩叶、桃花盛出芬芳,悄无声息包裹世界。它来的无声,走得无息。还未回过神,夏季的鸣蝉便躲在了惊雷之后。
梅期有落不完的雨,到处都是潮湿的。
剪不断的雨丝,氤着细小的湿气,家家户户门口晾了又晾的衣服隐隐泛着湿霉之气。
有阿婆骂骂咧咧地将衣服收下来,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抱怨地拿回去用吹风机吹干。
温白榆急匆匆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阵吹风机的轰鸣声。
外面的雨还在接连不断地下着。
他的心和这恼人的天气一样,下着滂沱的大雨。
不知道是这雨下的时日久了,门口的路都长上了青苔,还是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天外……
温白榆在拐角处脚下一滑,狠狠摔进了一边的水洼里。
身上的定制衬衣西装被水污浸染,里面的衬衣一大片都是黑色的。
他无暇顾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片刻后他嫌自己拐着太慢了,竟然忍着脚踝处的疼痛,摇晃着小跑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他还在雨中蹒跚着跑。
道边有车开过,溅起一大片水花,“哗啦”一声全数淋在了他的头上、脸上。
这一大泼水像是一把招魂的幡,瞬间将他的魂叫进了他的躯壳里。
他跪在地上,突然间,哭得声嘶力竭。
那辆“闯了祸”的车又倒回来,打开车窗,探出一张诚惶诚恐中年男人的脸来,“年轻人,不好意思啊,你没事吧?”
温白榆的世界外面围了一个潮湿的、安静的无声的包围圈,周围的声音像一颗颗漂浮的泡沫,围在他的周围,丝毫不能传入他的耳朵。
“年轻人,你要去哪?不如我捎你一程吧?”
想去哪?
温白榆喃喃:我想去找我的心,它死了。
他躺在漫天的大雨里,用手盖住自己的脸。
眼前又重现了那天在四壁都是冷光的医院里,盖着白布的心上人。
温白榆像是浮在空气里的尘埃,起初是无知无觉的,渐渐地,四周的声音开始缓缓涌入进来。
他的手臂似乎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拼命摇晃:“温白榆,温白榆,快醒醒,别睡了,钱秃头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了。”
这个声音飘在空中,飘飘荡荡,温白榆还没从这个声音里醒过来。
一颗白色的粉笔就从讲台上面飞下来,命中他趴在桌子上面的脑袋,一下子将他砸醒。
钱秃头将课本讲义狠狠砸在了桌子上,声如洪钟,“温!白!榆!站起来。”
温白榆醒来的时候,尚不知今夕何夕,就被钱秃头一把拽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成绩年级垫底,不知道分班考试的时候走的什么狗屎运分到我们二班来。整一个害群之马。”
钱秃头狠狠掐住温白榆的手背:“你给我站着,站一节课反省一下。”
同桌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温白榆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很多东西挤进来又涌出去。
他转转脑袋看了看四周——
这是记忆中的教室,黑白的一角被课间打闹的同学撞坏了,讲台的左边还有一个饮水机,上面悬着一个十几寸的小电视。
他座位后面的墙角是一个刚钉上的图书角,里面放着每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自己认为很好读的书。
以及最有标志性的,讲台上正喋喋不休地反着亮光的秃头。
这,分明是他初中的学校。
是一个梦?
夏日的蝉鸣聒噪,头顶的风扇因为年久,旋转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震得温白榆头痛欲裂。
难熬的一节课过去,温白榆坐下来,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同桌凑过来:“温白榆,你可真的是太厉害了。但凡是钱秃头的课,上一节你睡一节,每次都被他抓到。”
温白榆没回应。
同桌也没在意,继续和他说话,“可没劲透了,这秃头天天找我们的茬,还说我们是害群之马。”
温白榆缓过来一些,总算转过头看向了旁边的人。
他记起来一点,但想不起来这位仁兄的名字。
他只能冲他点点头:“请问今天是几号?”
同桌本来还很和善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起来,“温白榆,你睡傻了吗?。”
片刻后像是理解了什么,恍然大悟“啊”出声,“你是不是怕考试成绩啊?今天6月10号,明天就要公布初二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和名次咯。”
他们两个人还没说完话,就有一个人从前排走下来,看向温白榆的眼神带着鄙夷。
“有些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成绩回回垫底,上课次次睡觉被抓。怕不是晚上生意真这么忙?”
同桌是个小胖子,体型不算夸张,但是胜在他的身高对于刚下来犯嘴贱的人来说,绝对是压制性的。
同桌站起来,捏起拳头,“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温白榆的头还有点晕,浑然搞不清目前的情况,抿着唇皱着眉没有说话。
那人大概是吃软怕硬的,恨恨地瞪了温白榆一眼,不甘地闭上嘴巴,又回前排去了。
同桌重新坐下来,冲着温白榆笑,“你别往心里去,孙明这个人就是这样,贱,自以为自己成绩还不错,当了个学习委员,尾巴成天翘天上。”
孙明?
叫孙明……
温白榆搜索了一下脑子里的记忆,并没有搜索到这个人,可见对他来说这个人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温白榆点点头,瞥到了小胖子手上的一个电子表,上面轮番跳动着时间,三秒跳一次年月日。
看到年份,温白榆才确定,这好像真的是他学生时代。
初二……
一夜返春,回到了自己的青葱岁月。
小胖子还在有感而发:“要是能一夜长大就好了,真不想念书。”
温白榆借着去翻小胖子桌子上面书的机会,找他的名字。
翻了几本,没有一本写名字的。
“……”
温白榆扶额:看出来了,你是真不喜欢念书。
但他也不能没礼貌的喊喂吧……
小胖子感慨完,看到他在翻自己的书,随口问,“温白榆,你在找什么?”
温白榆手顿住:“太无聊了,随便翻翻。”
小胖子对这点特别有发言权,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小鸟,被囚禁在学校这样的大笼子里。
“下面一节是体育课”,小胖子似乎很兴奋,搓搓手,“总算能到教室外面玩一玩了,好久没打球了。”
温白榆瞧了一眼外面的天和火辣的太阳,表示对这么热还要上体育课这件事并不是很理解,蔫哒哒地趴在桌子上。
“太热了。”
小胖子也看了一眼外面,想了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
“我知道一个地方,没有摄像头,□□出去,也没人发现”,小胖子满脸的邀功之色,“体育课之后就是两节自修课都没什么意思,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课吧?”
温白榆当了十几年的好学生,虽说偏科严重,数学并不是很好,但是一直遵纪守法,从来没有做过□□逃课的事情,就连请假更是凤毛菱角。
但他只是短暂的思忖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他……想立刻回去看一眼,确认一下,他究竟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大梦一场。
如果这是梦,如果你活着,我可以大梦不醒。
——-
体育课热身运动做完,体育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
小胖子带着温白榆,慢慢走出人群,往西边比较偏僻的地方走去。
这一块地方原本是学校的宿舍楼,但前段日子上头的人来检查,直接将这幢年久失修的老楼定为了危楼,所有人都不能住在这幢楼里,除非重新修葺好。
但这修葺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的,短时间内没法办成,这一片就慢慢成了荒废的地方。
小胖子带着温白榆到了他勘察好的角落。
他在下面扎好马步蹲好,拍拍自己的肩膀,“小鱼,你比较轻,你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
小鱼?
是在喊他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即将要一起逃课,小胖子将他当成了统一战线的人,所以直接给他换了一个昵称。
温白榆想了没多久,小胖子就开始催促他,“快一点,要待会有人来就糟了。”
温白榆也懒得计较称呼的问题,双手撑在墙上,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小胖子的肩头。
这个小胖子果然不辜负他的体重,问了一声温白榆是不是站稳了,竟驮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温白榆:“!!!”
厉害了。
温白榆也不浪费时间,等小胖子站稳,他就攀住了围墙,一个引体向上,将右脚搁在了围墙边上。
他屏着一口气,爬上围墙。
在上面坐了一会,到底是不敢往下跳。
小胖子又在下面催促。
温白榆闭上眼睛,双脚垂在下面在墙体上一蹬,整个人从上面跃下去。
他落地的姿势不算太好,但好歹双脚踩在了地上,可惜他低估了惯性向前的冲力。
还没有站稳,人便往前冲去。
他小小的惊呼一声,以为自己会面朝地摔一跤。
却意外撞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温白榆后退一步,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身体的主人态度温和,语气里非但没有被撞到的怒意,甚至好像还有安慰般的笑意,“没关系,我不要紧,你没事吧?”
温白榆整个人被定住,万里无云,头顶的炽热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烧的他的眼睛好似要睁不开。
但仿佛有雷声从头顶轰下来,将他整个人的躯壳轰得四零八落。
他心底的大雨顷刻而至,叫他瞬间红了眼眶,抬起头的时候,那强忍在眼眶里的眼泪,随着看到他上翘的嘴角的刹那,滚滚掉落下来。
温白榆几乎无法言语。
那样傻傻地看着他。
反而是对面的人被他猝不及防的眼泪吓到了,全身僵硬。
温白榆泣不成声,喊他:“姐……姐……”夫字被淹没进了他的哽咽里。
他顿住了,因为他想起来,这只是上辈子放在心里的称呼。
对面的人如遭雷劈,抖着唇,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叫他姐姐?
他,他,他看起来像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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