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区署医院，347号重症监护病房。

    辛染轻靠在冰冷的门口墙壁上，柔黑的短发有几缕被汗水沾湿，贴着侧脸。

    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弥漫鼻腔。她那双漆黑的眼眸，始终望着浅蓝色的玻璃窗内，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那个虚弱瘦削的小身体，像是快要被剥夺掉最后一丝生命力。

    深陷在病床上，就连呼吸都脆弱。

    “辛染搜查官，我们接到这孩子的时候，发现以他的纯种人类体质，根本无法接受其他改造人种的输血。

    现在的情况，我们也无能为力…”

    “嗯，你们辛苦了。”她轻缓回道医生，声音虽疲倦但听来舒服，丝毫没有强制的压迫感。

    “您能理解就好。”那医生终于是在心里缓了口气，如释重负。又像是有些惋惜，他补充道：

    “其实这孩子求生意识很强。

    他身上遍布着针眼，体内里还有不少化学实验原液的残留物，尤其是根据他的身体发育程度来看，严重缺乏营养。

    像这孩子这样复杂危险的情况，能够撑到现在，都已经是奇迹了。

    只可惜纯种人类太过罕见，就算是总署批准调血，也早就晚了。”

    医生戴着蓝色的胶手套，扶了扶眼镜框，语气里有着看淡的叹息，缓声说道：“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今晚。”

    “我知道了，你们暂时离开吧。”辛染敛眸答道，语气平淡。

    “好的，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

    “嗯。”

    医护人员的脚步声渐远，她转身推开门，缓步走到了那孩子的病床前，拉开椅子坐下。

    可那双眼眸中，只剩下了冷寂。

    一路开车狂飙到医院，她震惊的情绪冷却了一大半，理智的声音也逐渐占领了她的脑海。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意这孩子？

    在这个绝望致暗的时代，物资匮乏，异种杀戮，以至于众生凋敝，人性沦丧。所有人都只是渴望活着，即使手上浸染了鲜血与亡魂。

    只有弱小，才是原罪。

    从她十一岁的生日那天，夜色焰火漫天，燃尽凋敝散落的那天。辛染就明白了这个，残酷却简单的道理。

    上任区署搜查官职位以来，她从虫族兽族那救过来的人不胜其数。

    有的活了，有的死了。

    一开始她会惋惜自责，甚至整晚整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只剩那一双双看着自己的，濒死的眼眸。

    在那里头，希望像是燃成灰烬的红。

    无可奈何，却又无法避免地，熄灭。

    可时间长了，这些过往的生命，却让她变得渐渐麻木，也渐渐清醒了。

    没有人是救世主，一味渴求被保护的弱者，只会让她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对于这个孩子，她能够帮到现在的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你有什么遗愿，趁早说，或许我还能帮你实现。”她的语气，是让人绝望的淡漠。

    “咳咳咳——”

    近乎窒息的咳嗽声，猛烈响起。

    大量暗红近黑的血液，随着那瘦小身躯的一次次挺胸坠落，一股股流淌出来，染红孩子冷白的脸，和纯白的床单。

    “我…想活着…”男孩的嘴唇翕动，眼泪随着血液淌落，声音嘶哑而虚弱，祈求着最后的救赎。

    辛染有瞬间的怔憧。

    将死的气息，是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可这幅支离破碎的模样，却像是于殷红中绽放的血色花硕。

    阴冷到极致，漂亮得近妖。

    “小孩，没人能救得了你。”她别过了脸，雾黑的短发挡住眼眸，红唇碰撞的声线，像是死神般宣告终结。

    “不…”

    男孩嘶声否认，那瘦弱的前臂却颤抖着抬起，苍白冰冷的手指，牢牢地抓紧了辛染的手腕。

    “明明，姐姐和我是一类人。你怎么可能，救不了我呢…”

    “你说什么？”辛染压低了声线，一双眼眸闪过不敢置信，望向了他。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她同样是纯种人类？

    在DN-18区，除了邢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如若不然，她早就困于囚笼了。

    “气味…”他像是没什么力气再开口，明明染着粘稠血液的唇角，却扯着略微狡黠的弧度，强撑着呢喃道：

    “姐姐身上的气味，好闻…”

    气味？…信息素！

    辛染皱起眉头，心下已然明白。

    恐怕在她背起这孩子的时候，属于纯种人类的气味，就已经被他察觉到了。

    是她大意疏忽了。

    自从十年前的“焰火集中营”解散后，她隐匿了身份，在DN-18区就再也没遇到过纯种人类，信息素感觉迟钝了不少。

    再加上，改造人根本无法感知这种气味，她就更没有掩饰的意识了。

    辛染反手扣住了男孩的手腕，俯身与他对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里，威压质疑道：“所以，这是你要挟我的筹码？”

    “怎么会…咳咳咳咳…”

    男孩几乎要耗尽了气力，发白的唇瓣无力相碰，随着喘咳又淌出暗红血液，就连瘦削的冷白的脖颈，都染湿了。

    “姐姐，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行了，闭嘴。”

    她放下男孩骨瘦的手臂，扯开了袖子，沉声警告道：“你再消耗精力，很快就会失血到深度昏迷。就算我给你输血，也不一定能救过来。”

    “嗯…”男孩的小脸又苍白了几分，黑眸之中却模糊地倒映着，辛染起身拿抽血输血医疗器材的身影。

    “我这所谓的[万能供血型]，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你这小孩…我还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幸运还是倒霉。”

    她劲瘦而漂亮的身躯线条，再一次屈身坐落病床前。白皙的一截儿前臂露出，针头被精准扎进血管处。

    “好…好香的味道…”男孩阖落眼眸，睫毛沾湿水雾轻颤。可近乎放纵的喟叹，却显露着气味的不寻常。

    属于纯种人类独有的信息素，在血液乍涌之后，瞬间被扩大了千百倍，四散漫延开整个病房。

    两整袋新鲜的血液被抽出，辛染动作熟练而干净，按照要求，将其给男孩输了进去。

    “小孩，别给我死了。你欠我的人情，以后我可都要讨回来。”她将手臂包扎紧，灰褐色的军袖扯下，试图掩盖四散的味道。

    “嗯…”男孩半抬着眼皮，尽管虚弱毫无气力，依旧回应着她。

    辛染脸色白了几分，眼睛却紧盯着输液管中，缓缓淌入男孩体内的暗红血液，心里的紧张感丝毫没有放松。

    这种没有通过任何检验的输血，溶血危险性极大。能不能撑过去，全靠这孩子的运气了。

    她能够做的，已经到极致了。

    “我说你这么着急来这…”

    辛染刚回过神，病房门就被急匆匆地推开了。邢锋的身形高大，裹挟着夜色冷气，猝不及防猛冲了进来。

    “你给他输了血？！”根本来不及等她掩饰，邢锋一眼就瞥到了，那挂在病床旁的暗红血袋。

    “出去说。”辛染也没否认，瞥了眼昏沉睡过去的男孩，轻缓地说道。

    “你…”刑锋哑嗓着顿声，怒气像是根本压抑不住，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医院走廊，灯光黯淡死寂。

    “你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刑锋沉默了好一会儿，深褐色的瞳仁尽是隐忍，咬牙开口说道。

    “他已经判断出了我的身份，不救他，这件事泄露的可能性更大。”辛染垂眸说道。

    “你简直是疯了！不要命了吗？”他夺步上前，高大遒劲的身材裹着执行官制服，显得压迫感极强。

    “两整袋的纯种人类鲜血，你真当自己身体铁打的？一旦你失血太多，又有谁来救你？！

    就放在黑市上来说，现在纯种人类的血根本万金难求。你万一暴露了身份，是想给那一个个趋之若鹜的黑猎者，当发财的金库吗！”

    “行了别说了，我这不是好着呢么？”

    她不耐烦地扬起下巴，略显瘦削的脸颊上，透着不健康的苍白。

    “你把他救回来了，这难道还不够么。

    像他这样的一个劣等种，就算救活了也是个废物，怎么值得你给他献血？辛染，你怎么就想不通…”

    他的语气里，透着厌恶与鄙夷。

    “刑锋——”她冷声打断了他，原本倦懒的双眸，却忽地抬起眼眸瞥向他。

    “你别忘了，我和他一样，是你口中的[劣等]纯种人类。”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他沉敛下深褐色的眼眸，声音隐忍着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凡你能听我的，事情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麻烦。

    我和你提过无数次了。DN-18区内技术最好最安全的实验室，我早就联系好了。以你的资质，只要肯进行基因改造，绝对能够……”

    “听你的？”她轻笑反问道，斜靠着的身形勉强挺直起，黑眸里却是质疑。

    “硬生生进行基因改造，不惜用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

    当年我们在焰火集中营经历的事情，当年你是怎么脱险的，当年我哥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干净了是吗？！”

    辛染捏紧了拳头，颤动的指节用力到发白，眼眶生生红了一圈，喉咙嘶哑而带上了疼痛的情绪：

    “就算我的身份再见不得人，我也用不着以这样恶心的方式，来维持可笑的虚荣心，来试图被他们接纳！”

    “小染——”

    “别这么叫我！”她整了整灰褐色的军服，那雾黑的短发扬起，气质冷艳，神态疏离。

    “刑锋，就算是他当年交代了你，那你也别真把自己当我哥了。”

    话音落下，她起身迈向了走廊深处，准备和医护人员处理后续。那颀长劲瘦的曲线隐动，带着决绝与倔强。

    “我从来，都没把你当妹妹看…”灯光黯淡之下，男人的低喃早已听不见。

    夜幕朦胧视线，银辉隐动洒落。

    静谧浮动的夜风，拂起病房内的淡蓝色窗帘。半开的玻璃窗时不时晃动，在那之外的窗台上，竟坐着个小男孩。

    蓝条纹的宽大病号服，被风吹得鼓动。他丝毫不在意凌乱的头发，悬空的双腿摇晃着，反而显得惬意而自在。

    可在他身后的病房内，却立着一只庞大的棕毛巨兽。它厚实粗砺的肉爪子，正有些滑稽地小心端着玻璃罐子，里面竟装着暗红的血液。

    “首席领军官大人，这次能取到地球纯种人类的血液，实在是多亏了您。

    我这就将它带回去，上交给帝国星际研究部，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很快就能取得新的进展了。”

    那棕毛巨兽兴奋而感激地说道，它浑身的柔软被毛抖了抖，更加靠近了男孩。

    “您也一同和我回去吧，帝国那边的领军事项，还需要您……”

    “我有说过，让你带它回去？”明明男孩的声线稚嫩轻缓，乍听毫无威慑力。

    可那庞大的棕毛巨兽听到这话，浑身都打了一个激灵，圆滚滚肚皮上稍浅的绒毛都竖起了。那浑厚的兽音，竟有些磕磕巴巴地确认道：

    “潘…潘洛斯大人，您的意思是…”

    “他们巴不得我不回去，不是么？”男孩弯唇噙着笑意，冷白的脸颊侧向了巨兽，在银辉下，竟然闪烁着细碎光辉。

    “至于她的血液…”他轻缓抬眸望向了巨兽的爪心，目光却冷冽阴沉得，像是要将那厚实的肉垫剜掉。

    棕毛巨兽身躯一抖，眼神吓得呆滞。

    下一秒，那小孩的瘦削身形从窗台跳落房间。皎洁清冷的月光之下，男孩的影子被无限拉长，远比一般的成年人类要高大许多。

    一条冰冷而隐动光辉的彩鳞尾巴，从影处摆动，瞬间缠绕上了那罐暗红的液体。寒冽的幽绿冷气，刹那间，就让那瓶身结冰了。

    棕毛巨兽吓得，厚厚的肉垫爪子一抖，趔趄着后退了好几步。圆润的棕色兽瞳浸可怜的水光，和它凶猛庞大的兽躯，简直是鲜明对比。

    “味道，我很喜欢呢。”

    轻笑的声音带了缱绻与偏执，罐子被蛇形的尾尖挑开，殷红的血液，倒映出一双碧玺般的眼眸。

    “看来，我需要在这颗可怜荒乱的星球上，暂时停留久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