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长安城暑气渐散。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婴宁殿后院莲清池,疏疏的荷茎衰败了枝干,零星几枝残荷花苞初绽,雕花窗牖半开,冷风拂面,空气中氤氲着不浓不淡的清香。
安嬷嬷提着紫檀木描金食盒,刚踏进殿门,就瞥见窗牖前纤弱的背影,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担忧道:“殿下,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半倚在窗沿的女子转过身,露出秀靥比花娇的脸来。
她一双杏眸潋滟生光,仿佛染上了窗外的雾气,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没有半丝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可怜巴巴地撒娇道:“嬷嬷,阿兮觉得屋里太闷了,想透透风。”
声音又软又甜,让人不忍苛责。
侍立一侧的白芍也跟着劝道:“嬷嬷,奴婢作证,殿下只站了半盏茶功夫。”
安嬷嬷瞪了眼旁边的白芍,看向简兮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无奈,她叹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殿下还是小心为好,怕再、”
说到这里,安嬷嬷嗓子干涩起来,看向自家殿下那永远不知愁苦的脸,眼圈瞬间泛了红。
最后,安嬷嬷只能哀怨地骂了句,“天杀的万妖妃!”
此时恰是平和二年,新朝初立不久。
而这万妖妃,便是前朝末帝宠妃万晚风。
陛下威武慈爱,攻入长安时并未降罪末帝和妖妃,反而封了个闲散的魏安侯爵位。
谁知,八月初小公主及笄礼,万妖妃也出席,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隔日,魏安侯府莫名起了场大火。
众人才知道,魏安侯意图复辟前朝,当日其下党羽聚会时,万妖妃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竟然放火烧了侯府。
所有意图谋反的人都被烧死,一个都没跑出去,包括放火的万妖妃。
这本该是好事。
偏偏,随后一封莫名的书信被送到宫里。
原来,这万妖妃不知什么原因,鼓弄了被禁绝的巫蛊之术,而受害之人,竟然是跟她没有半点儿冲突的小公主。
当今陛下和姚皇后都不是迂腐迷信的人,只当个笑话来瞧。
却不料,这巫蛊之术真真见了效。及笄之礼后,小公主倒霉不断。
尤其是前些日子是顶好的艳阳天,几位世家小娘子们与小公主来了兴致,趁着午后热气消散,便一起去了太液池乘舟游湖。
偌大的扁舟,服侍的十余位宫女严密看护,偏偏小公主撞邪似的,冷不丁就跌进了湖里。
那湖底淤泥多,小公主被荷花根茎缠住了脚踝,差点儿丢了性命,被救上来后,又惊又吓,当夜便染了风寒。
实至今日,恰好已是第八日。
白芍睨视小公主消瘦的身影,也跟着嗔骂道:“活该万妖妃被活活烧死,恶人有恶报!”
安嬷嬷恼恨极了万妖妃,却还记得打开紫檀木描金食盒,取出里面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捧了过去,“殿下,趁热把药喝了吧。”
白芍取来蜜饯,省得中药苦涩,伤了殿下娇弱的胃。
简兮瞥见黑糊糊的汤药,脸愈发苍白。
她略微拧眉,忆起素衣女子那双如麋鹿般清澈的眼眸,慢吞吞道:“或许,她是有苦衷的吧?”
简兮一向是觉得恶毒的女子,不会有一双那般澄清的眸子,仿佛稚儿般天真无邪,不染凡尘。
安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您太善良了!”
白芍也是满脸不赞同。
简兮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熟练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白芍一拍脑袋,叽叽喳喳开口:“听说圣人同意国师回长安了,兴许等他老人家回来,殿下就没事了。”
安嬷嬷虽恼怒白芍没大没小,不懂规矩,却也忍不住点头,“没错,国师快点儿回长安吧。”
恰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粉色高腰襦裙的少女,跟个炮竹似的,撞开阻拦的宫女,小跑着跨进了殿门,冲着简兮挥手:“阿兮,我来看你啦。”
简兮眼眸中惊喜一闪而过,笑着应了声:“阿月。”
后面,宫女们跟着温月的脚步跑了进来,呼啦一声,跪了一地。
为首的宫女偷偷抬头睨了眼简兮,小心翼翼道:“殿下恕罪。”
简兮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阿月又不是外人,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这才从地上起来。
“阿月,你怎么过来了?”
“我买了西市的琉璃樱桃酪,带过来让你尝尝。”
话落,温月从身后拎出个精致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三块琉璃樱桃酪。
恰如如它的名字,琉璃樱桃酪外皮呈半透明色,玲珑剔透、宛如琉璃,晶莹酥皮之间是颗绯红色的大樱桃,甜味儿扑鼻而来。
简兮刚喝了药,胃里苦涩得直泛酸水,忙不迭捻起一块,轻轻了咬了一口,惬意地闭了闭眼,不住地点头:“很美味!”
樱桃味在舌蕾间融化,满口蜜汁,又酸又甜,入口即化。
安嬷嬷将药碗收回食盒,看着简兮难得开怀的模样,欲言又止。
最后,安嬷嬷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白芍和余下的宫女,都瞧仔细了,省得殿下受了伤。
她转而恭敬地行了礼,出了殿门,不紧不慢地往大明宫而去,准备给皇后娘娘复命。
小公主此时情况特殊,姚皇后又下了懿旨,不让闲杂人等打扰爱女的清净。
温月挑了几件趣事逗乐子,让久困婴宁殿的简兮开怀大笑,待到一盏茶功夫,看见她眼底掩饰不住的倦意,才识情趣地告退。
临走前,温月瞥了眼殿内素雅的装饰,和窗外残败的衰荷,总觉得冷清得很。
温月顺嘴提了一句:“御花园的几株海棠花开得正艳,阿兮你不是喜欢海棠吗?赶明儿,让宫女们折几枝插花瓶里,搁置在殿内,也换换心情。”
简兮恹恹的眼眸,蓦地亮了亮。
白芍看见小公主眼底的欢喜,心里又酸又涩,“奴婢这就派人去御花园,折几枝海棠花过来。”
待温月离去,殿门缓缓阖上,简兮的声音才不轻不重地传了过来,“算了,御花园那几株海棠树,本来就是刚移栽过来没多久,再多折断几枝,光秃秃的,怪可怜的!”
白芍看着她脸上的柔光,面上不显,扭过头却是不住地抹眼泪。
这老天爷,怎么如此不长眼,偏生让善良乖巧的殿下倒了霉?
——
午后,外面又开始阴雨绵绵,可能是心里藏着事,简兮没有多睡,比平日早一个时辰清醒过来。
此时,殿内静悄悄地没有人。
宫女们摸准了小公主睡觉的时辰,恰好下了雨,小公主又是睡眠浅的,怕惊扰了她安寝,都躲到了旁边的偏殿避雨。
简兮脑海里浮现温月的声音:御花园海棠花开得正艳。
不知是不是一时兴起,简兮心底起了偷偷溜出去,前往御花园散散心的心思。
又赶巧,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不由她不动心。
任长安城哪位世家贵女,都能称赞一句秀外慧中、温婉娴淑。
唯独陛下和姚皇后宠爱有加的幼女简兮公主,截然不同。
简兮面上虽然是一脸乖巧的模样,心底却仿佛火般,明艳夺目,半刻都停歇不下来。
总之,她实在不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而这次在殿内足足憋闷了八日,已到了她忍耐的极限。
简兮怕自己淋了雨又添病症,给自己添了件绯色织锦羽缎斗篷,便匆匆地出了殿门,兴奋地连个纸伞都未拿。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外面雨虽不大,却是雾蒙蒙一片,简兮脚步又轻,很快便出了婴宁殿。
凉嗖嗖的风,裹挟着绵绵细雨,直往骨子里灌,让人骨子里都带了股寒意。
自从及笄礼后,简兮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畏寒。
这股子冷意,以她现在的身体,原本承受不住的。
但她却觉得很自在、很欢喜。
简兮憋在殿内太久了,久得就连以往厌恶至极的绵绵细雨,都觉得可爱了几分。
不知不觉,她觉得身子仿佛暖了些,压抑于胸口的憋闷郁之气,消散了几分。
这感觉到简兮一头扎进御花园,更为明显。
简兮就仿佛鱼儿入了水,周身的一寸寸肌肤毛孔舒展,仿佛回到出生前在阿娘肚子里那般舒适。
她快步跑到海棠花树下,陶醉地大口呼吸着海棠花香气,仿佛周身被香气氤氲。
简兮就是这般旁若无人,以至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沿着青石板小径上,往这边徐徐而来的两道人影。
乐康走了几步,像是有所察觉似的,蓦地抬头。
此刻,恰好骤雨初歇,乌云退散,一道彩霞横卧在宫殿上空。
一阵微风拂过,宛如雪屑般的海棠花纷纷洒洒,随风扬起。
红裙女子俏生生地站在海棠树下,半扬着头,笑靥如花。
不知不觉,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严宇,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国师您也动了春心不成?”
乐康依旧宛如玉人般,无悲无喜,眼底的诧异稍转即逝,“并无,只是好奇罢了。”
远处,红衣女子周身的黑雾,若浓墨晕染开般铺天盖地,直接将她周身包围得严严实实。
他从未在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上窥见一斑。
换言之,这样的人,本就是早夭之相,不该存活于世。
偏偏,眼前的女子,虽然脸颊苍白无人色,却依旧生机勃勃,艰难地挣扎着活着。
而且,乐康眼眸一转,瞥向那红衣女子唇角掩饰不住的、发自肺腑的笑意。
他忍不住怅然若失地抿唇,叹了口气,况且,活得这般张扬洒脱。
实在让人惊叹。
不过,乐康的心思绪飘忽半瞬,又恢复以往的冷石心肠。
即使如此,又能怎么样?
他向来不是一个有善心的人,尤其,是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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