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路暗得可怕。
林瑞枝慢慢跑得无助脱力，还心怀恐惧，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煎熬。
但比这黑夜更可怕的是林进。
她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只知道顺着公路不停跑着。
小孩的身体不方便极了，跑得慢，体力也少，她的肺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她渐渐没了力气，步子从迟缓到发抖发颤。面对着无边黑夜，那尽力克制着的无力感开始肆虐。
当她快要迈不动步子时，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一声“喂！”
脆弱无力的人如惊弓之鸟，以为是林进追来，便拔腿还想跑，可力不从心，她如今的状态能维持平衡已是不易，再急急一动作，身体就随着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在水泥路上。
她当面扑了下去，手腕和膝盖以及下巴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火辣辣的痛。
“喂，没事吧。”
叫他那人急急跑上前来扶她。
林瑞枝从小被她爹养得娇气无比，打小就受不得半点伤痛，虽然在越狱后吃够了生活的苦头，但到底做了十九年的千金小姐，受伤的本能反应就是掉眼泪。
那来扶她的人还没把人扶起来手就被几滴眼泪溅上，稍稍有些滚烫。
林瑞枝被扶起来，把眼泪憋回去后抬头看扶她的人。
农村的路灯光昏黄暗淡，打在人的脸上总是泛着一股冷意。
林瑞枝眼前的是个小男孩，从身高来看大约十来岁，着一件被洗得发白的淡黄色T恤，一条深棕色马裤，头发遮眼，脸在灯光下被遮掩得只剩一片阴影。
见他不是林进，林瑞枝松了一口气。
小男孩开口说话，言语略微冰冷。
“你没事吧？”
林瑞枝摇摇头。
小男孩便放开她：“那就好。”
说完话转身就走。
林瑞枝：“......”
小男孩虽然把她扶起来了，但并不打算关心她的样子，冷酷极了。
而林瑞枝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
便在他身后说：“我的手和脚都受伤了，还流血了。”
小男孩并没有回头。
林瑞枝慌了，情急之下决定碰瓷。
“要不是你在后面叫我那一声我也不会摔这一跤。”
这一招果然有效，小男孩听言立刻顿住了脚步。
“所以？”
“所以......”林瑞枝一咬牙，连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小的小孩都不管了，厚颜无耻道，“你得对我负责。”
她忍着疼往前挪了几步，走到小男孩旁边，看着他刀削般的侧脸。
“小哥哥要去哪，带上我好不好。”
小男孩嗤笑了一声。
“我在逃命。”
林瑞枝并没有被吓到，还颇有见到同道中人的喜极而泣之感，应声道：“好巧，我也是在逃命。”
“......”
小男孩把林瑞枝背到背上后就再没放下来过，一步一步地沉稳走着，从天黑走到天明，林瑞枝甚至在他背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被叫醒时她们还没有走出大山，小男孩把她放在马路下的水沟旁坐着，捧水将她身上的血洗净，露出血污下极其惨烈的伤口。
林瑞枝拧眉忍着疼，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待伤口洗净时已经疼出一身汗。
小男孩随手摘了一些青蒿给她敷上，然后想背着她继续走。
林瑞枝又疑惑又不忍，问他：“现在有车了，我们为什么不坐车？”
晚上没车可以理解，可白天已经有车路过了，小男孩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
小男孩的眼睛被头发遮着看不清情绪，林瑞枝只看出他苦笑了一下。
“从这条路路过的都是村里的人，我不能让他们认出来。”
林瑞枝这才意识到小男孩所谓的“逃命”并不是开玩笑。
赶巧她也在逃命，便结伴而行吧。
白天他们没走马路，小男孩带着她走山间小路。
他一直背着她也不嫌累，一路沉默不语，步伐异常坚定。
黑夜再次弥漫过来后，他们又走上了公路。
小男孩没有倒下去，一直被背着的林瑞枝先倒下了。
她的头越来越晕，身上越来越烫。
意识开始模糊，只趴在小男孩的背上，听到车鸣声渐渐沸腾。
*
林瑞枝失踪的第二天，汽车南站。
直到晚上十一点仍无旅客登门的无果旅店迎来了当天的第一位客人。
“老板，要一间房。”一个稚气未脱却如大人说话般深沉的声音在柜台处响起。
刚开了一把游戏的老板并没有为客人登门感到惊喜，不急不忙地抬起头来，声音懒散：“身份证。”话刚说完就看到站在柜台前的客人，脸上更添不耐，“我这里不接收无陪小孩，你到别家住去。”
柜台前的少年看上去约有十来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经历过长久的风吹日晒。
他的头发已经长时间没有修理了，垂着头，额前的刘海便将他的一双眼睛藏了起来，只露出他那挺立的鼻子以及一张略显薄凉的薄唇。
他把一个本子扔到台上：“我有户口册。”
“有户口册也不行。”老板一心扑在游戏上，对小孩一点耐心都没有，“拿着户口册离家出走的小孩我见多了，快回去啊，别让父母担心。”
小男孩静默半晌，就在老板以为人已经走了的时候，悠悠开口。
“我加钱，就住一晚上，保证不给老板添麻烦。”
“再多钱也没用啊，别啰嗦了，快走吧。”
小男孩再次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艰难地求人：“我们无处可去，求求你，我们就住一晚。”
结束一把游戏的老板总算抬头，看了看他，这才看清他背上背着一个小女孩。
没有谁离家出走还带妹妹的。
老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收好手机后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把户口册递过去，“我爸死了，我坐车来这找我妈，但今天太晚了，我需要休息一晚，明天再去找。”
老板懂了。
他翻开户口册，见户主写着“容夜”时差点惊掉下巴。
他连忙把户口本翻来覆去确认：“这是假的吧？”
下少年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沉声说：“老板放心，我妈只是恰好跟你们认识里那个容夜同名而已。”
老板想着也是。
眼前的男孩身高看上去已经十来岁了，而容夜离开娱乐圈也不过八年。
想通后，老板翻开了下一页，见名字一栏里写着“容楚上”。
老板看了一下出生日期，发现这么高的小孩才八岁。
等等，八岁。
老板再次狐疑地盯着小男孩看了一眼，指着他背上问：“那她是谁？”
小男孩眼睛眨也不眨地撒谎：“我爸跟我妈离婚的时候她跟我爸，她的名字在我爸的户口本上。”
老板勉强信了，“啧”了一声，无奈道：“就住一晚啊。”
老板虽然满脸不耐烦，收钱的时候却只收了标准的价钱。
小男孩背着小女孩进了屋，将人放在床上，掀开小女孩的裙子，露出膝盖上那血流不止的伤。
“你在这等着，我去买些消毒水和创可贴。”
容楚上做事利落，没一会儿就把急救药品买回来，快速把伤口清理了，上好药。
“你家在哪？”整理好之后他问，“我明天送你回去。”
“谢谢小哥哥。”林瑞枝被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折腾得冷汗淋漓，“你把我送到51男团会出现的地方就可以了。”
容楚上：“......”
“你说谁？”
林瑞枝：“51男团。”
楚上觉得这小丫头要么是被摔傻了，要么就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追星，追到离家出走的地步。
他有些后悔把小孩捡起来了。
他计划了一年才有了今晚的一切，他成功从那个疯子的手里逃出来了，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捡到小孩在他的计划之外。
“算了。”他说，“明天送你去警察局。”
林瑞枝总算有了点精神。
“好啊。”
她现在十分信任警察，她相信只要把林进的罪行告诉警察叔叔，他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小哥哥。”她盯着眼前的小男孩，违心喊他一声“哥哥”，诚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
要不是遇到这位小哥哥，她不知会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能跑到哪儿去。
所以这位小哥哥在她心里如神明一般。
“我叫林瑞枝。”林瑞枝先做自我介绍，“小哥哥叫什么？”
被问话的小男孩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你叫什么？”
“林、瑞、枝。”
“......”
行叭，可能真得带这傻丫头去看看51男团，认认关山思。
小男孩心里揶揄，嘴上满不情愿的自我介绍。
“楚上。”
楚上！
林瑞枝细细品味这个名字，慢慢将其铭刻在心里。
“睡一觉吧。”楚上说。
林瑞枝便晕沉着慢慢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又做了一个噩梦。
自从亲眼目睹林家上下两百余口人被斩首的画面后，她的睡眠就常伴噩梦。
她又梦到那个雨夜，在乱葬岗。
她先找到了宁北的头，见他死不瞑目。
然后用头颅去拼接尸身。
“......”
她在半夜惊叫着醒了过来，撕扯到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膝盖又开始渗血。
楚上靠在床边守着她，手里拿着冷帕给她敷额头。
“你发烧了。”楚上简单陈述这个事实，“先睡一觉，明天我去给你买点药。”
在他的记忆里，发个烧并不算大病。
他很多次发烧没钱买药，都是挨挨就过去了。
但林瑞枝的体质跟他有些不同，一夜下来也没有把烧挨退。
他白天买了退烧药给她吃了，过后便一直睡着。
楚上紧锁眉头守着她，一时手足无措。
无奈之下，他再次求了老板，多花了一天的钱。
林瑞枝晚上总算醒了，头还是晕沉的，好在身上退了热，稍微精神了一点。
喝了一碗粥之后，她静静看着楚上不转眼。
“小哥哥......”她声音微弱沙哑，“我想记着你一辈子。”
楚上的眼仍藏在长刘海后，话说得利落而绝情。
“不用。”
林瑞枝又问：“你要逃去哪？一直带着我好吗？”
她不能跟关三思他们住在一起，林进又不是个好人。
她没有倚靠，更不知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她想到未来就极度脆弱，所以看见楚上这道光便想竭力抓住。
楚上却不理会她的绝望脆弱。
“我一个人走。”
*
林瑞枝失踪的第四天。
旅店实在不能呆下去了，老板不同意是一回事，主要是楚上囊中羞涩，攒了一年的钱住两晚已是极限，剩下的钱要用来买车票离开这座城市，万万不能再动。
林瑞枝退了热，但并不清醒，起床时脚一沾地就狠狠跌了一跤。
楚上默不作声将人扶起来，蹲下身去示意要背她。
林瑞枝无力爬上去，然而楚上还未起身，就听房间门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
有房间钥匙的只有旅店老板，楚上以为老板又来撵人了，便不耐烦说：“马上。”
回答他的是一声崩溃的嘶吼。
“楚上，你要丢下我去哪？”
搂着林瑞枝脚的双手陡然一僵，楚上抬头，眼中寒芒毕现。
门开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直直冲进屋，闪电般给了楚上一巴掌。
“你想去哪？你能去哪？我生你的时候是不是不该给你这双腿？”
女人面目狰狞可怕，如野兽般张扬着她的爪子。
可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凹陷的双颊使得颧骨异常突出，瘦得可怕。
林瑞枝不知道她是谁，但被她当做神明的小哥哥被打是她浑身不爽，便在女人那一巴掌下来后伸手一把将人推开。
“你打谁呢？”她质问。
她的病还没好，脸本来是苍白无血色的，却因楚上被打了一巴掌而直接气到发红。把楚上看得一怔。
林瑞枝这一推力气虽小，但还是把那个打人的疯女人推了一个踉跄。女人先是一愣，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弥漫着一股疯狂。
楚上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恐惧蔓延。
他眼疾手快把林瑞枝护在身后，频频后退。
那个女人眼里染尽疯狂，逐步靠近。
“妈......”楚上浑身战栗，试图唤醒女人的理智，“我跟你回去，你冷静一点。”
女人听言逐渐笑了。
“乖，跟妈妈回去一切好说。”她渐渐收起眼里的疯狂，一边对楚上招手一边用略微苦楚的声音说，“妈妈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走？”
楚上慢慢走过去，用眼神示意旅店老板。
老板在门前看了这么久，再怎么蠢也看出了容夜的精神不对。
他认出这是八年前红遍娱乐圈的容夜，曾是李轻语带出来的夜离女团中的一员。
所以在容夜找上门问一个叫容楚上的人时他才会毫不犹豫把人带上来。
哪想会看到如今这幕。
楚上小心翼翼向容夜走去，容夜的笑容越来越盛。
旅店老板趁机进门，想把林瑞枝带出来。
可他一只脚才跨进门，还没向林瑞枝迈进一步，容夜已快他一步冲向站在窗前茫然无措的林瑞枝。
“妈......”
“容夜......”
惊叫声刺破城市喧闹的上空。
容夜双手将林瑞枝拎起来，动作狠厉而利落地放在窗沿边上，语气危险而疯狂。
“你敢推我，你以为你是谁？”
看上去瘦骨嶙峋的女人手劲却大得出奇，手上骨骼掐着林瑞枝的脖子，扯着她的身体向下倾斜，只要稍稍松手小姑娘就会掉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楚上意识到的时候逐渐崩溃。
他看到林瑞枝被掐得脸颊发红，下巴那被跌出来的伤又流出了血。
他浑身冰凉，双眼溃败。
“妈......”他开口求她。
容夜早已经疯了，疯到神志里只有楚上这个儿子。
所以楚上叫她，她就被救赎一般回过头来，掐着林瑞枝脖子的手渐渐放松。
“儿子，你能不能不走？”这次换她在求，声音凄厉。
楚上的情绪在这一幕发生后崩溃成一片碎渣，此时的一颗心只在窗边的林瑞枝身上。
“妈......”他觉得该被放上去的是他自己，或者他不用别人帮忙，他可以自己跳下去。
他实在受够了，也受不了了。
“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容夜露出满意的笑，也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一个疯子的行为总是毫无逻辑。
“那就好！”她笑着转过身，“我这就放开她。”
她说到做到，手也说放就放。
然而她在放手前并没有把林瑞枝拉回来，而林瑞枝没掉下去完全是靠她抓着的力道。
容夜的手放开了......
“啊......”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惊叫，林瑞枝跌下去了。
他们在三楼，并不算高。
林瑞枝不知掉下去会不会死，但知道一定会重伤，或者残废一辈子。
那完蛋了！
本来在这个世界就活得很艰难，残了的话还怎么活得下去。
她完了！
她闭上眼。
她想，上一世死得不太体面，这一世干脆在临死前挣扎一下，死得壮烈一点吧。
就干脆闭着眼等着。
可半晌过去，她没感到任何痛楚，身体也未与地面接触。
是痛得麻木了还是已经死了没有灵魂了？
她疑惑睁眼。
她没死，也没掉下去。
她还在半空中。
她感受到了，她的左手正被什么拉着。
似乎是一只手在拽着她，但一眼看去什么都没有。
是谁？
“瑞枝！”
她听到了关山思在喊她名字。
朝着声源处看，建关山思正在楼下，又惊又怕的仰望着她的方向，双臂大张着，作势要接她。
接而，她那只被虚无拽着的手慢慢松开了。
林瑞枝慢慢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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