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小说:[西楚]霸王无独 作者:放鸽子
    项羽坐镇的主力军驻于灵璧时, 楚军动势却未曾静止。

    西北侧有韩信引领的关中军与魏军对峙于临晋津,明面上似对湍急河流束手无策,有舟亦不敢渡, 实则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决战布局。

    东北侧则有以陈平为首的数位楚使求见王侯, 奋力游说, 暂未有消息传回。

    而南侧战场上, 龙且与钟离眛已攻克九江国, 奉霸王之令废国为郡, 竟引得九江国父老的齐声欢呼。

    九江为旧楚之地, 与东楚百姓血脉相系,见黥布无端反叛旧主,还大肆屠戮百姓, 早已引起众怒。

    而黥布败逃后,他们本惧于霸王或将于怒气勃勃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们进行严惩,因而低调度日,不敢轻举妄动。

    孰料大王宽宏友善,不仅未迁怒他们,还下令但凡能黥布吴芮一行残部下落者,可得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是本就不得民心的黥布等人

    龙且与钟离眛驻于旧九江国都六城, 奉命升宴贺年,安抚民心。

    之后仅过了一个月的功夫,便有百姓窥破隐姓埋名、藏身于城外山林中、重操盗匪旧业的黥布等人, 当即向县令予以揭发。

    县令心知一日不寻着黥布与吴芮,凶神恶煞的大军就一日不会撤走, 哪儿敢有耽搁

    于是不出二日功夫, 此讯就搭乘快马, 被层层通报了上去,很快叫龙钟二人得知。

    龙且当即与钟离眛分兵二路,秘密潜行,将那山团团围住,才现出身份。

    龙且之脾气爆裂,较项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想着屠了东楚数城的那无耻首恶黥布,此刻就藏身山上,他恨得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直瞪那茂密林木,雷霆大吼道“无耻黥布,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这吼声如雷贯耳,回声荡荡,自也传到了山上为困境焦急的黥布耳中。

    可笑,谁会出去自寻死路

    黥布脸色阴沉,愤怒地啐了一口,继续与部将谋划突围路线。

    他自是清楚,既已行踪败露,这山上就决计躲不得了。

    莫说那楚军守株待兔,也能守得无法获取给养的他粮尽兵乏,若对方连等都不愿等,只消放火烧山,他也必须现身。

    只是谋划来谋划去,对能否打龙且与钟离眛个守备薄弱,他始终无十成甚至七成把握。

    他曾于楚营效力,除那近来才大出风头的吕布外,对楚军诸将的能耐,自然再熟悉不过。

    其中他最忌惮惶惧的,自非那悍勇绝伦、力拔山河的项王莫属;而由项王往下数去,叫他不愿对上的头号骁将,当属龙且与钟离眛。

    项王倒是看得起他,虽未亲自留下对阵,却留下了他不愿对上的悍将,且一留便是两名。

    黥布眉头紧皱,望着灰茫茫的天,隐约感觉出几分大势已去的凄凉。

    怕是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了。

    黥布的不祥预感,于不久后即得到了应验。

    他虽在经过一番精密部署后,靠着牺牲百余亲信骑从,艰难从那山中脱身,却也没能走上多远。

    他那老丈人吴芮于逃跑途中,被流矢射中数处,虽未中要害,但一老翁又能吃得住多重伤势

    且沿途颠簸剧烈,餐风露宿,风声鹤唳,处处需避人耳目,自也无法求医问药。

    在逃出来的第三天,伤口大片流脓,叫吴芮痛得濒近昏迷。

    此时此刻,疼得神志不清、满面泪水的吴芮,是真的悔了。

    悔那日未将汉王使者驱逐,而是听信了对方的鬼话;更悔连累女婿黥布,毁了对方做安乐王的平坦前路。

    如今想来,那郦食其字字听似有理,却是破绽百出。

    项王固是暴戾残酷,好猜忌多疑,但对于部下,可始终称得上仁厚慈爱,对于长而有智者,亦是恭谦有礼。

    黥布虽怠慢项王诏令,未及时出兵相援,令项王恼怒,关系僵化疏远却绝不至于就此破裂,分明大有修补余地。

    他们怎就被鬼迷了心窍,只因自疑灾祸及身,就舍了手头已有的一切,先发制人地叛了

    “怪我一时糊涂,”吴芮躺在脏污的泥地上,枕着黥布特意脱下来给他垫着、也变得脏兮兮、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披风上,深歉道“却害了你啊”

    黥布一声不吭,眼睛却已赤红。

    说完这句话后,吴芮无力地阖上双眼,浑身力气徐徐褪去,呼吸也缓缓断绝了。

    黥布将吴芮埋葬后,闷头继续前逃。

    只是天大地大,他又能逃到哪儿

    他之所以暴露了行踪,皆因九江百姓,尽都恨极了他这曾经的九江王

    黥布稀里糊涂地失尽民心,又因妇翁之死而心灰意懒,未能再逃上多久,终被龙且所领的追兵逮住。

    他木然地看着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路、到最后一刻也拼死抵御、奋力为他争取逃亡机会的那最后五十将吏,全被暴怒的龙且残忍杀死。

    又被五花大绑,困入槛车,随军押往灵璧。

    黥布自被擒以来,就是一副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模样。

    哪怕龙且对他拳打脚踢,激怒唾骂,好几次若非钟离眛拼命拦着、险些拔剑将他砍死,他也无动于衷。

    直到抵达灵璧楚军主营,遥遥看见营门前站着身形颀长、肩阔腰窄的二道身影

    黥布浑身猛然一颤,终于尝到了姗姗来迟的恐惧。

    亲自来到营前,迎接凯旋的龙且与钟离眛一军的那两人,不是项王与吕布,又还能是谁

    吕布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布的悲惨下场,以至于上身情不自禁不住前倾,脚步也顺道挪了几寸。

    不知不觉间,就与项羽并肩站到了一块,立于队列最前。

    这一站,加上他那与项王持平的颀长个子,顿显得无比醒目。

    须知连被项羽客气尊称做亚父的范增所站方位,都识趣地落后一步,更遑论是其他亲信重臣了。

    范增最先察觉吕布越了位,唯恐他触怒大王,不仅轻咳一声,想要低声提醒。

    项羽却似有所察觉。

    在捕捉到那句轻咳后,他正巧赶在范增开口之前,微微侧了头。

    那侧颜虽是喜怒难辨,但那无声地递出的眼神,却是再清晰不过了。

    范增不禁怔住了。

    他虽未神通广大至仅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心思难测的大王所想,但要领悟到最浅显的那层意思,也实在不难。

    既是大王默许、甚至有意鼓励

    范增从容地挺直背脊,那番将将到了嘴边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眼看着大王日益豁达大度,竟一改以往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到如今这从谏如流虽只从一人谏又肯主动与奉先这勇略兼具的大功臣亲睦,他简直比谁都乐见其成。

    哪儿会闲得无事,跑去煞甚么风景

    不知不觉中,范增脸上已然挂满笑意。

    相比起为大王与日俱增的转变而欣喜不已的范增,这时的黥布,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待槛车被推到穿着霜冷银甲,面色却寒于霜雪的项羽跟前时,心中的惧意,更是瞬间到达了巅峰。

    项羽只淡淡瞥了这昔日骁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地下令道“放出来。”

    槛门被打开,枷锁被卸去,恨得咬牙切齿的龙且亲自将他从里头狠拽了出来,猛力摔到了地上。

    黥布体力枯竭,哪里能吃住盛怒之下龙且的力气。

    他被这一拽一甩,狼狈地摔到地上,又在粗粝的砂石上滚了一圈,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却不敢站起。

    只匍匐拜下,头低垂着,哪怕朝着地面,目光仍是躲躲闪闪。

    哪怕未看向项王,他也能清晰感觉出那道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

    即便他明知自己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哪怕舍下脸面乞怜讨饶,也注定只剩死路一条

    可真正到了需直面霸王的时刻,他仍是惶恐至极。

    项羽一言不发,毫无温度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黥布身上。

    黥布自丢失都城后被四处追撵着、逃亡数月,这一路又被困在槛车里,终日遭到楚兵唾骂,自是面目全非。

    不仅衣衫褴楼、完全瘦脱了形,神态也无比颓然,往日那股勃勃的精神气,早已荡然无存了。

    哪能认出是曾经那位常冠三军的骁勇楚将,春风得意的九江王

    昔日君臣重逢,却只剩一方羞惭恐惧,一方默然无声。

    吕布原是幸灾乐祸,一心要欣赏这狗叛贼的下场,但看到这里,却只剩意兴阑珊。

    这破布好色贪财、好享逸乐,且目光短浅,手段残忍暴虐,不仅背叛旧主,还屠杀无辜楚国父老,哪怕被砍成肉泥,也是死有余辜。

    可死到临头的黥布,纵使恐惧得浑身发颤,也不曾开口乞饶。

    只默然下拜,不肯抬首。

    项羽神色漠然,忽右手腕冲外一翻,只听“唰”地一声响,龙渊剑寒芒出鞘。

    黥布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响听在耳里,竟下意识地停止了颤抖。

    他没想到在酿成诸多滔天恶行后,素来行事冷血残暴的项王,竟还愿慈悲地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而非严刑凌\虐。

    项羽那重瞳中似绽冰碴,右臂微抬,剑锋蓄势待发。

    他并未立即刺下,而忽开口道“孤允你留一句话。”

    事到如今,不论是质问为何背叛,还是质问为何屠城,都已毫无意义。

    哪怕黥布生出巧舌如簧,真要辩个是非委屈,在楚国百姓那血海初淡、万千尸骨未寒前,也只显得荒谬无耻。

    黥布忽不惧了,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说来古怪,他早年随项羽征战四野时,回回身先士卒,悍勇作战,常冠三军,手下杀人如麻,又何曾惧过死伤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力压一干楚将,最入眼高于顶的项王的眼

    如今离了那叫他深恶痛绝的沙场,他反倒褪去一身胆气,变得处处胆小怕事似的。

    其实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就因一念之差,稀里糊涂落到这一地步。

    若他当初未听信郦食其的煽动挑拨,而是老老实实依从王诏,亲自向项王屈膝请罪的话项王从来对部将心软,只要姿态放低,态度诚恳,多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根本就怪不得郦食其。

    因有那份不可告人的野心作祟,他在震悚之余,才只想着先下手为强。

    在恼羞成怒下走出屠城那步臭棋,屠了一路人,失了一路民心。

    不仅气疯了楚人,也让九江人离了心,彻彻底底地绝了自己后路。

    他自舍国都六城逃亡时,就不敢再过问家眷的下场,妇翁吴芮亦是心照不宣。

    他们都清楚,其余来不及逃走的血亲,定已叫龙且等人泄愤时屠尽了。

    “早知如此”

    黥布心中翻涌着万千思绪,最后由衷感叹道“就不该做这劳什子的九江王”

    话音刚落,项羽已果断手起剑落,眼都不眨地亲手斩下黥布人头。

    犹带狰狞表情的人头滚落地面,炽热鲜血自脖颈处那断口喷涌而出。

    躯体随之轰倒,溅起阵阵尘沙。

    屠害楚国百姓的黥布终于伏诛,一干自始至终屏息看着的楚国文官武将,这会儿才徐徐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

    龙且最是激动,当场抚掌,大声叫好。

    若非那黥布人头是由大王亲自斩下,他不仅想夺来当球踢,更想丢入釜中煮烂,才能稍解心头恨意。

    大王实在仁慈,哪怕是对这恶贯满盈的叛逆,也顾念旧情,赐了个痛快速死,否则实在该叫他多尝些刑罚

    唯有吕布心不在焉,在群情鼎沸之时,也只敷衍地顺势抚了抚掌,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项羽面沉如水,对四周喧哗声更是置若罔闻。

    他沉默接过亲侍奉上的布巾后,专心致志地缓拭去龙渊剑上残存血迹,雪光一划,即利落还剑入鞘。

    就在吕布还板着张面孔,抄着手神游天外时,余光忽捕捉到一道细长黑影袭来,下意识地一抓。

    随极清脆的“啪”一声,那曾在他手里干过一场大事的龙渊剑,就叫他结实握住了。

    好端端的,这憨子又把自家兵器给他作甚

    项羽却未看一头雾水的爱将,径直转过身来,面若止水,看向一干神色各异的部下,沉声宣布“今日,孤以龙渊赐奉先。”

    众人屏息,纷纷看向吕布。

    作为受赐之人,吕将军仍是宠辱不惊,处之泰然,连眉头都未动上一动。

    吕布未露出诚惶诚恐之色,项羽也不觉有异,淡淡说完“他日,诸位见龙渊如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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