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夜不成寐, 刘邦亦是辗转反侧。
他知曹参忠勇,又有卢绾做自己替身引开楚军注意,加之事前筹备充分非是万无一失, 也至少有九成出逃把握。
可偏偏就是那不甚起眼的一成,却唤起了他心里深藏的忧虑, 久久无法成眠。
就在这时,忽有侍卫前来通传, 道是卢将军求见。
想着自己与卢绾昔日竹马同窗的情谊, 刘邦不禁叹息。
若非当真是逼不得已, 他也着实不愿逼着这最好的兄弟做此莫大牺牲。
他心一软,纵明知卢绾此刻前来, 八成是为之前事生出悔意,欲要乞命的打算, 仍是将人放了进来。
于是便见卢绾脚步踉跄, 手揽酒坛,强颜欢笑道“大王。”
刘邦叹气道“坐罢。”
卢绾似知是相聚的最后一夜, 遂只随意一点头,也不讲究平日那些个君臣礼仪了, 径直坐下后, 将酒坛纸封一撕,心绪沉沉道“明日一别,不知能否有与君重逢之日唯愿于这天明前,与我二哥小酌几盏。”
刘邦一听卢绾话中之意,非是他先前所想那般,先是一讶, 后不禁被此话勾起些许愁绪。
即便有所触动, 他目光落在那酒坛子上, 隐隐约约生出几分警觉来,始终未动手去斟。
卢绾对他这视线视若罔闻,径直在其眼皮底下将酒坛端起,各倒了满满一杯,又干脆利落地自己先一口灌下。
他艰难咽下那火辣辣的酒水,已是潸然泪下“明日别后,天高路远,恕小弟再陪不得二哥前行,只望二哥珍重自身”
刘邦亲眼见他饮过,仍是安然无恙后,才终于安了心,也端起酒盏来,沉默地一饮而尽。
卢绾已自顾自地重将酒樽满上,饮起了第二盏来。
这昔日非是手足、却情义更胜血亲的二人默然对饮,久久无言。
然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刘邦见天光泛白,始终保留着几分清醒的脑子倏然冷静下来,欲起身撵人道“天已”
甫一开口,刘邦竟是只动了嘴皮子,而未发出丝缕声音来
他大惊失色,电光火石间已明白了甚么,恨然瞪向卢绾
却见方才还黯然神伤地闷头饮酒的卢绾,这会儿面露刘邦从未见过的讥嘲之色。
与浑身连带舌头都发着麻、莫说抵抗、就连话都蹦不出来半句的刘邦全然不同的是,卢绾毫不费劲地起了身,眼底那佯装出的醉意倏然褪尽,三步并作两步跨近前来,一脚踹翻了刘邦。
刘邦狼狈地被踹倒在地,还奋力地张着嘴,欲唤门外亲卫进来时,卢绾已顺手将他腰间衣带解下,使尽全身力气,将他那双手脚捆缚得结结实实。
卢绾好歹也亲上战场多次,虽抵不过旁的汉将勇猛,但拿这身还算不错的力气,对付一个全身发软的刘邦,可还是绰绰有余的。
待完成这一切后,卢绾如释重负,脸色似笑非哭地坐到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声,也等待门外由曹无伤派亲卫诛杀刘邦近卫的动静平息。
当对上刘邦那充满怨恨和质问的目光时,煎熬一宿的卢绾忽笑了。
他将麻药藏在指缝里,每个指缝都只有少许分量,掺于酒中,发作时也足够缓慢,自不会叫刘邦有所察觉。
“大王可知晓,”卢绾喃喃自语道“方才大王但凡有只字片语的体谅,臣也将看在这多年情谊上,心甘情愿赴死去。”
蝼蚁唯愿偷生,壮士方将胸怀大义。
可大难临头,刘邦眼里只有自个儿那身家性命,哪儿容替身这要紧的一环给跑丢了
是以酒饮了一夜,他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卢绾终究也未能等到。
酒自口入腹,叫肚皮里被烫得滚化火烧,但胸口却是被冻得透凉。
卢绾惨然一笑“我与大王同年同月同日生,应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曹无伤可不似卢绾这般心历艰涩,兀自趁着先机占尽,将毫无防备的刘邦亲卫杀了干净后,他立马闯入殿来,粗暴将被五花大绑的刘邦用破布一裹脑袋,背到肩上,喝卢绾道“要想活命的话,还不跟上”
曹无伤大步冲出,卢绾如梦初醒,舍下方才那浓重惆怅,趔趄追上。
曹无伤肩上扛着个大活人,自是免不了引来无数瞩目。
每当有汉将问起时,曹无伤皆冷着面容,肃道“方捉着疑为楚军细作一人,正要提去审问,休要拦着”
他态度蛮横无理,与平日近人模样截然不同,不免叫问者心惊,倒是对这套说辞未起疑心。
曹无伤一路长驱,即至东门处,高插事前备好的白旗一面。
面对城门处守军一脸诧异的呵斥,曹无伤径直拔剑,百余部下猛然暴起,开始屠戮东门守兵,与此同时,他还对城外不远处那楚营方向高喝道“曹无伤已生擒刘邦,愿献东门”
事发如此突然,让这一两日因楚军围城之事正不安着的成都守军大骇。
曹无伤以有心算无心,竟是眨眼功夫即杀尽了守城门的那百余守卫,赶在其他汉将得知此地剧变、发疯般赶来前,彻底推开了东门。
城门洞开那一瞬,先前一直蓄势以待,方才迅速闻声赶来的楚兵便在吕布一马当先的引领下,一拥而入,悍然拼杀起来。
韩信不敌贤弟风风火火,座驾也不敌玉狮神威,是以晚了数步入内。
他不似贤弟那般急着冲锋陷阵,而是领一列楚兵直奔曹无伤处,将由对方亲手奉上的那大包袱接来,当场打开验货。
破布一被扯开,即露出底下满面怨恨、无声大骂的刘邦的模样。
韩信记性绝佳,曾亲眼见过刘邦几回,定睛看了一小会儿后,便确认了这的确是那上回于手底下侥幸逃过的刘邦无疑。
总算没让刘耗子再跑掉了。
韩信暗舒口气。
他转过身,正欲唤贤弟回来,便愕见那头戴张扬雉鸡金冠的银甲身影,竟就在自己耽误的这片刻功夫里,已气势汹汹地杀进王宫去了
想起陛下那毫不讲理的嘱托,韩信不禁眼皮一跳。
吕布亲自提戟,马蹄每至一处,皆是大杀特杀。
杀得他浑身热血沸腾,双目赤红,下手也愈发凶狠。
当他戟下已收了上百条性命后,亲眼见识了他那修罗临世般的万夫不当之勇的汉兵们,无不被吓破了胆,双股战战。
根本不敢等到吕布真正冲近前来,只需见他调转马头、作势冲锋的凶样,就已因莫大恐惧而拿不住兵器,纷纷跪下求饶。
韩信拼了老命地在后面追赶,才将东突西冲、城里带着人马到处乱跑,杀得上头的贤弟险险喊住“刘耗子已逮着了”
“啥”
吕布骤然清醒过来,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道“真逮着了”
他扬声问话,手中刚要冲一汉兵挥出的方天画戟,也随扭头的动作僵在空中。
可怜那倒霉汉兵,还未来得及为逃出生天而惊喜,下一刻就被这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给震得脑子发昏。
连韩信也未料到,自己这话一喊,竟是立竿见影。
刚还疯了般冲杀、怎么也拉不住的贤弟,就似被同伴逮着心心念念的那只耗子的猫儿般,一晃眼功夫就窜了回来。
吕布一边着急地绕着他打转,东看西看,一边还不住揪着他问“刘耗子呢怎不见他”
既已到了晓得充分汲取教训的韩信手里,自不会叫刘耗子再次逃出生天的。
不仅刘邦未能逃脱,连他那干亲信,也因曹无伤卢绾忽叛,而彻底被打乱了阵脚。
楚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下率先洞开的东门,蜂拥入城后,四门眨眼功夫即尽在楚军掌握之中。
将门悉数把守后,再入内去搜,不一会儿就将萧何、曹参等人陆续擒获,最后逐一清点,竟是一个不落。
吕布哪顾得上听一边那便宜老哥派人安抚城中百姓
他这会儿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被捆得乱糟糟的一团,粗鲁丢在灰扑扑的地上,一脸气急败坏的刘邦上了。
不论是那被五花大绑的刘邦,还是他四周被缚了一溜儿,除个别还从容等死外、基本都是垂头丧气相的部下
他娘的,这一幕咋忒地眼熟
吕布嘴角微抽,眼底不禁掠过一抹微妙之色。
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头凶神恶煞的猛虎磨枪擦剑,对血敌冷目而视。
刘邦被看得头皮发麻,自知此时不比鸿门宴、甚至咸阳宫宴那回的九死一生、却到底有生路可寻,而是切切实实的必死无疑了。
他这时力气虽恢复上来了,但被捆成这样,深陷楚军之中,成都也丢得一干二净又能有何用
思及此处,万念俱灰的刘邦,胸口窜起一口凶猛血性来。
再不看那叫他恨之入骨的卢绾,而直视吕布,怒而高喝道“成王败寇,尔等要杀便杀,却不当如此捆缚、折辱英雄项藉匹夫称帝,行事却如此粗鄙不仁,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么”
吕布本正纠结着这好不容易逮住的刘耗子,是该入乡随俗、学那憨子给烹了了事、还是该拿缢死这当年自个儿的死法,又或是像那太史公笔下那倒霉憨子般砍成五份儿还是六份儿
他还未想清楚哪个料理法子最解恨,就听到这番滑天下之大稽的屁话
项羽虽是天底下最缺脑筋的憨子,脑门上却左边刻着英,右边刻着雄,哪儿轮到个混账耗子在这大放厥词
“耻笑”
吕布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忽暴起一脚踹了出去“放你娘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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