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彻底平定巴蜀二郡全境的三十万楚军,浩浩汤汤地班师回朝,途经汉中, 遂驻营于外。
玉狮许久未被骑将搭理,百无聊赖地嚼着最嫩的草料,不时偏偏满是疑惑的脑袋, 朝主帐的方向瞅去。
主军帐中,一樽失魂木偶般呆坐着,双目毫无神光,四肢僵直伸着,许久都未曾变换过姿势。
韩信掀帘入帐, 见李左车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叹道“贤弟仍未回神”
李左车从未见过吕布这般失神模样, 忧心忡忡地摇头。
韩信不禁再叹。
饶是他有过数次亲眼目睹贤弟因受不住打击, 而不听不应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一回。
他既要以副将之身代领军务,又要看顾贤弟,以至于这些天来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
再有数日, 便要回到咸阳了,贤弟却仍是神魂出窍的模样, 定会叫陛下亲口问起。
届时又将如何交代
韩信想起陛下那日的理直气壮, 就忍不住生出些许愁绪来。
可看着神色灰拜败的贤弟, 他一番搜肠刮肚, 也不知从何劝起。
平心而论, 若他似贤弟那般, 眼看着终于将有着血海深仇的大敌攥进了掌心里, 却因一时激愤下那暴起一踹,竟是当场将人踹断了气的话,怕也会心气难平。
在吕布眼里,刘邦好歹亲领部曲打了好几年的仗,咋说也有着武将当有的体魄。
且这条耗子命顽强得紧,数次生生被逢凶化吉,堪称起死回生。
在自己且过着苦哈哈的餐风饮露的日子时,这厮却于成都过着美妾成群、锦衣玉食的滋润日子,纵使上了年纪,怎说也不当是个非但外不强,中还得很干的空架子
偏那最为不可思议的事,就在吕布眼皮底下发生了。
却说那日他于盛怒之下,丝毫忘了收敛力道的一脚踢出后,竟是将刘邦这七尺三寸长的大汉给踹得近一尺高、又飞出一丈之远。
等刘邦轰然落地时,浑身上下都狼狈地裹着灰土。
他脑袋一歪,双目无神地半闭着,面皮紧贴了粗粝石砖,却是一动不动。
无人知晓,一缕红的刺目的鲜血,正自他那微张的嘴角汨汨流出。
吕布是被项憨子靠蛮力制服过数次的,又哪知自己那怒极下的一脚所拥有的可怖威力
见这满嘴就知编排些难听话、仗着老奸巨猾、不住欺负脑子不灵光的项憨子的混账耗子闭了嘴,他自是当对方终于怕了,遂得意而不屑地哼了一声。
以大欺小的老耗子,着实厚颜无耻
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噤若寒蝉的一干汉臣,先点了模样最儒雅,神色最镇定的萧何,淡淡道“这位定是萧丞相了。”
萧何苦笑一声,于同僚暗含担忧的目光中,轻叹出列“萧何在此。”
吕布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一阵,又瞟了瞟跟个憨瓜般站在边上的便宜老哥,只觉忒地微妙“你可有甚么话说”
“将军足智多谋,奇策百出,我等不如也,”萧何坦然道“只望项王以仁政爱人,愿恕败者家眷,不绝人之祀,何唯请将军,赐何速死。”
言罢,他将眼一阖,神色净然,显已无话可说。
吕布微眯着眼,忽痛快地应了个好字,还随口赞道“瞧你虽是个念书的,却也爽直痛快,本将今日便成全了你”
说到这,在一干汉将的绝望目光中,吕布潇洒一抬手“拖下去”
萧何下一刻即被几名凶神恶煞的楚兵粗鲁按倒在地,双足曳地,以极狼狈的姿态被拖走了。
未过太久,即于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叫闻者或是心中凄然,或是自知也必死无疑,当场崩溃大骂。
骂得最欢的郦氏兄弟满嘴都是吕布听不咋懂、却知必然不是好话的词儿。
他自不会不耐着性子、去等郦食其发挥完那条有合纵连横才干的巧舌,而在面无表情地听了三四句后,就丧失了那少得可怜的耐心。
他甚至连命人拖下去、在外头处置的这步骤都省了,干脆利落的两剑挥下,刚还滔滔不绝大骂着的、面容狰狞的两颗脑袋就滚落地上。
热血激瀑飞溅,直冲身边跪着的另几人。
吕布避得及时,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龙渊剑那削铁如泥的剑锋仍在缓缓淌血,他既不急擦拭,更不忙于还剑入鞘,而是平平静静地点了下一个人的名字“曹将军,你可有话要讲”
曹岑沉默摇头。
半晌,方惜字如金地吐出八个字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始至终,他都目光平静,从未看向在远处灰头土脸地静静躺着,不知生死的刘邦。
铁马冰河数载,他着霜冷铁甲,舍生忘死于疆场。
他虽近日已看清刘邦本质,被寒了心,却始终无负于主公,亦无负于心中大义。
眼下仁至义尽,他亦可从容赴死了。
曹参说完,便闭上了眼,如先前萧何那般静静等死。
吕布漠然凝视他片刻,忽抚了抚掌,赞道“不惧战,亦不畏死,果真壮士”
曹参无动于衷,心如止水。
汉臣中却有人眼睛一亮,仿佛从这话里,听出或有苟活机会。
孰料吕布刚抚完掌,下一刻就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幻想“愣着作甚还不领这壮士上路”
曹参亦被拖出去了。
在汉臣们忐忑不安的注视中,饶是再傲骨铮铮、浑不惧死的高壮汉子,到了被行刑那一刻,仍是发出一声令闻者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虽未亲眼看见萧何与曹参授首,然郦氏兄弟二人的尸首近在眼前,众人心中怆然,哪会想到第二种可能
吕布过完这几把瘾后,终于不一个个亲自点名了。
兀自寻了处城墙砖子坐下,好似在听那便宜老哥挨个问话,实则一直以眼角余光、警惕地盯着那只装死的耗子。
又因闲着无事,他索性以自个儿那衣袂,仔细揩了揩剑锋上那残血,接着利落一收。
龙渊剑还鞘的那一瞬,被这樽喜怒无常、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煞星给震着了的一行人,纷纷于心里松了口气。
除以周勃、吕泽为首那几人,亦如萧何曹参般选择引颈就戮外,余下多数刘邦麾下臣子,皆识时务地选择投降,愿侍新主。
韩信微侧过头,以目光向贤弟征询意见。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老哥自个儿做主便是,净叫他指示个什么劲儿
吕布暗自腹诽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被他派人拖下去的萧何与曹参二人,自也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被打晕后捆了起来,预备一道带回咸阳去。
之后不论那俩愿不愿归顺大楚,他总归是能保住那俩人性命的。
待那憨帝的天下彻底坐稳了,这俩人若还不愿留下干活,也兴不起甚么风浪,便放了得了。
吕布神色漠然,心思却不知不觉中,飘回了白门楼下的那日。
能谋善划、方却心如死灰的萧何。
那骁勇善战、忠心耿耿的曹参。
曾几何时,他也有着刘耗子的福气
时隔多日,被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激,他久违地想起了那同样脑子灵光、平日未少下心思劝他的唠叨公台以及那平日任劳任怨,纵生气也只闷着,该干的活一样儿不少的闷葫芦伏义了。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横竖他死都死了,压根儿也不会去计较他俩是否另投他主。
他宁愿他们活久一些,最好多在那曹老贼耳边念叨念叨,叫那装贤能的老贼头痛症多犯些,好叫他出口恶气。
而千万莫要脑子犯轴,叫那曹老贼给光明正大地剁了。
他今日放过了萧何与曹参,只愿自己被缢杀于白门楼那日后,曹老贼也如他这般高抬贵手,放过了陈宫与高顺。
吕布越想越心烦意乱,干脆不看场中人。
只他目光乱扫一阵后,却倏然凝住了。
韩信正欲寻贤弟在问问时,忽见贤弟下颌僵在半空,虎目缓缓瞪大,仿佛看见了甚么不可思议的物事。
可有不妥之处
在韩信惑然不解的注视下,吕布僵硬万分地扭过头来,直直看向那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几埋入地面的脸下,却有一片刺目猩红渐渐漫开的刘耗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至于罢
吕布依稀记得,自己方才只因那难听话极不痛快,踹上那脚时,应是用力不小。
可这刘耗子命硬得很,怎么说也是个能打仗的马上将军,这一身肉可不是白长的。
怎么可能连他那一踹之威,都吃不住
一股不祥的预感逐渐漫上心头,吕布几乎是屏着呼吸,面色凝重地走进前去,俯身伸手将刘耗子翻过身来。
却见刘耗子躯体僵硬无比,似块木头般被一下翻了过来。
吕布定睛一看,骇见这耗子的双目半阖,却已涣散,鼻口具有被糊成一团的干涸血迹
他娘的,这耗子装死本事实在厉害,竟险些唬住了老子
吕布硬着头皮揣着明白装糊涂,于心里大骂刘耗子狡猾后,下一刻便伸手去探其鼻息。
气息全无。
气息能通过屏吸作假,哪儿能当真
吕布仍不死心,又黑着脸,以指腹探那刘耗子的颈侧。
然人早已死透了,哪儿叫被他几下探回来
将那冷冰冰的脖颈按了整整一圈儿,也没能按着半点热气或跳动的吕布
他双目无神,往地上茫然一坐。
一颗心仿佛也跟着“咚”一声坠地,彻底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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