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靖元年。
洛州通判沈承恩府上。
沈府后院,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窜窜跳跳地从夹道中走过,来到一处院落。
进了门,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东窗下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时值五月,榴花胜火,开的美轮美奂。
西墙边儿却是一片木芙蓉花树,绵绵延延的顺着西墙角长满了一整排,翠绿的叶片又大又张扬,绯红色的花朵像是灿烂的笑脸,叶子跟花儿都向着阳光舒展着,肆意地生长开放着。
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花树底下有一只花猫趴在哪里,正在惬意地小憩。
其中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探头探脑,小声说道:“不知道长姐醒了没有,祖母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身后那个胖乎乎的却道:“沈逸振都怪你,非要爬树,还往下乱扔东西,差一点就砸死长姐了!”
沈逸振叫道:“沈奥你胡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脸胖胖的沈奥叉着腰说:“不是故意的也不行!下次你再这样,我就要打你!”
中间那个女孩儿见他们要吵起来,忙说:“不要吵闹,我听大夫说过,长姐的伤养养就好了,可是以后不能让她想太多的事情,不然就会头疼,还叫我们不要惹她生气呢。你们要吵闹,岂不是又会让她生气?”
两个男孩子这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几个孩子,都是沈家的,那容貌清秀的男孩儿叫沈逸振,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是他的妹妹沈如眉,他们两个是沈家二房的。
那个微胖而敦厚,看着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却是沈家大房这里的,叫做沈奥,也是沈柔之的亲弟弟,他们姐弟的母亲因为体弱,在生下沈奥之后不久就病故了。
几个孩子在外头嚷嚷了这一阵,里间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
沈柔之给丫鬟扶着起身,她的头上缠着一层布,还隐隐作痛,脑中也有些混沌不堪。
此刻那几个小孩儿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她坐着,才跑上前:“长姐!”
沈奥一马当先,爬上了沈柔之的床:“长姐你好些了吗?”
看着他圆乎乎的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地瞪着自己,沈柔之揉揉他的头:“好了,不许跟你弟弟吵。”
沈逸振在外头的时候还跟沈奥争辩,这会儿见了沈柔之,却耷拉了头:“长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如眉忙道:“长姐,我爹听说后把他骂了一顿,要不是娘拦着就要打他呢,以后我们再不敢胡闹了。”
两天前的午后,这几个孩子闲着无聊,在院子里玩闹,竟捡了些石头打树上的鸟儿。
谁知忙了半天,连个鸟毛都没打到,却偏偏把才进院子的沈柔之打的头破血流,当场昏死过去。
直到如今沈柔之还心有余悸呢,若是传出去,说沈家大小姐死在顽童的石块之下,只怕她死都不得瞑目。
可见他们三个表现的都很乖巧,也都改悔了,沈柔之才笑道:“我谁也不怪,只是你们以后不许再往树上、墙上爬了,掉下来摔坏了怎么办?”
三人齐声答应,保证以后再不敢胡闹。
小胖子沈奥靠在沈柔之的身旁,忽然说:“长姐,刚才我们看见父亲带了两个人回来,还有个小孩子呢。”
“小孩儿?”沈柔之有些疑惑,“是不是哪个亲戚来了?”
沈逸振琢磨着说:“都是很脸生的,以前没见过,要是亲戚也是远房的亲戚。大伯把他们带去了书房,也没叫别人过去。”
沈柔之道:“是两个什么样的?”
“一个是跟姐姐年纪差不多的哥哥,长的好看极了,还有个小孩子,跟妹妹差不多大。”沈逸振看看旁边的妹子如眉。
正说到这里,外头丫鬟菀儿走了进来,说道:“小姐,老爷那里派人来问小姐的情形,要是好多了就过去一趟,要是不受用就不必了。”
沈柔之心中一动,便道:“你先回去告诉,我立刻就过去了。”
几个孩子听说,忙道:“长姐我们跟你一起去。”
原来他们都记挂着刚才看见过的那两个孩子,所以也都雀跃着想去凑热闹。
可是沈柔之心里清楚,父亲知道她在养伤,还特意叫人来问自己能不能去,可见是有要紧的事情,倒是不好叫这些小鬼过去凑热闹。于是就先安抚他们,只叫他们在这里等自己回来。
沈柔之带了丫鬟菀儿,便往沈承恩的书房走去。
她走的很慢,新伤才愈的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这几天来脑中总是混混沌沌的,想事情都模糊不清,觉着自己好像快变成个傻子了,不知是不是给打出了毛病。
菀儿陪着沈柔之进了父亲的小书房院子,远远地看到书房的门是开着的,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廊下站着的是沈承恩身边的小厮阿诚,看见沈柔之到了,便忙迎上前:“大小姐。”
沈柔之瞥了眼书房内:“什么事?”
阿诚道:“小人也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个老头儿找到了知州衙门,点名找老爷,老爷得了消息就匆匆出去了……到了西城的关帝庙那里,就接了里头那两个人,然后去了嘉和客栈,就在那里呆了一晚上。”
昨晚上沈承恩并未回府,因为他的公务繁忙,经常也不得回府过夜,所以沈柔之并未在意。
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来历不明的两个人。
正想再打听两句,里头传出沈承恩的声音:“是柔柔到了吗?快进来吧。”
阿诚忙退了回去。
沈柔之道:“是,父亲。”这才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进门的时候,沈柔之特意把菀儿留在了门外,她意识到父亲应该有什么要紧大事,所以才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如且谨慎些行事。
外书房不见人,沈柔之往右手边瞥了眼,依稀有人影晃动,她便转身往内书房走去,才走了四五步,就见到眼前有个少年站在窗户旁边,竟是背对着自己的。
这少年身形纤长,一袭青衣,一眼看去感觉很瘦弱,显然是年纪尚小。
但是背影却又绷得笔直,像是一杆拼命在狂风激浪中竭力撑住的竹,又脆弱,又刚强,虽然他明明在无风无浪的书房中。
而且他明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居然也不转身。
沈柔之的眉峰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怪异的家伙。
正在打量,却听到沈承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啊,柔柔你来了。”
沈承恩正当壮年,相貌堂堂,气质儒雅。
他头戴乌纱忠靖冠,一身青绉绸圆领长袍,腰间束着玉带,脚踏皂靴,端方清雅,眼中含笑看着沈柔之。
沈柔之见父亲从里头套间走出来,便忙躬身行礼:“父亲。”
“你已经……”沈承恩看了眼墙边的少年:“见过小西了?”
沈柔之暗中挑眉,抬头看向那“面壁”的少年,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神奇地转过身来,正规规矩矩地半垂着头。
“呃,”沈柔之有些犹豫:“父亲,不知这位、这位……是?”
她有些拿不准该怎么称呼这少年。
正在瞎想,沈承恩走到少年身旁,温声道:“小西,你先去看着如如吧。”
少年一声不响,只拱了拱手,便向套间去了。
“如如?”沈柔之偷偷地转头看着他走入套间,虽然是见了面,可连他的长相还没看清楚呢!
心里越发觉着古怪,却听沈承恩道:“柔柔,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且好好地听着,不要过分诧异,回头我还要告诉老太太跟阖府人等。”
沈柔之按捺不住:“父亲,到底是什么事?”
“刚才你见过的小西,还有里头睡着了的玉如,是我带回来的,以后他们就住在府内了,你是长姐,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们,就跟对待珍之沈奥、逸振如眉他们是一样的。”
沈柔之呆了呆:“父亲,这是、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先向内看了眼,沈承恩轻轻地嗽了声:“他们……是我在外头、外室所生,也算是你的弟弟妹妹。”
这太石破天惊突如其来了,沈柔之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外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沈承恩看着长女目瞪口呆的样子,手拢着唇又轻轻地咳嗽了声,却笑道:“这样也好,沈奥年纪还小,小西只比你小一岁,以后要是为父有个什么好歹……到底也有人替你撑腰。”
沈柔之刚刚合起的嘴又开始慢慢张大,她一时竟不知是要为多了弟弟妹妹而震惊呢,还是为父亲这一句叫人无从说起的话。
沈柔之知道父亲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但是居然不惜诅咒他自己,这实在让沈柔之心里不受用。
“父亲正当壮年,仕途也是一片坦途,怎么能说这种丧气的话?”沈柔之定了定神,终于开口。
沈承恩的原配夫人在生下沈奥后不久就病故了,一直都是沈柔之掌家,沈承恩向来很看重自己的长女,所以这件事要跟沈柔之第一个说。
听沈柔之这么说,沈承恩笑道:“是,是父亲一时口误了,你不要在意。”
沈柔之却又道:“可是、父亲我有一件事不解。”
“何事?你只管说。”
沈柔之望着父亲,疑惑地问道:“父亲刚才说,那个……小西只比我小一岁,那么就是说,父亲在母亲刚刚生下我不久、就有了外室吗?”
问出这句话,沈柔之自己也匪夷所思。
父亲沈承恩在她心中从来是个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母亲去世后,也没有再娶,只有两房妾室,也并无偏宠之态。
如今居然带了两个孩子回来,其中一个又只小自己一岁,这推算起来就有点可怕了。
沈承恩的脸色有些尴尬:“这……”
此刻,沈柔之盼着父亲能够否认,但是让她失望的是,沈承恩还是说道:“你说的对,是父亲那时候就、就……有了。”脸上略有点惭愧。
沈柔之的眉头明显的皱了起来,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侯,里屋传出女孩儿的惊呼:“哥哥!娘!”
女孩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声音带着哭腔,听着甚是可怜。
沈承恩下意识要往内走,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他早看出了长女的不悦,便转身小声对沈柔之道:“柔柔,你要怪就怪父亲,他们两个很可怜,他们的娘、已经不在了,我要不管他们……”
他没说完,只一摇头,便往内去了。
沈柔之怔怔地看着沈承恩进了里间,听他低低的吩咐那个少年:“去吧。”
不多会儿,那少年便从里间又走了出来。
沈柔之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脸色去面对这人,又怀疑他会不会仍去面壁,幸而这次他没有,反而走到沈柔之跟前。
靠近了才知道,虽说他小自己一岁,可个头却并不矮小,反而比她还要高了。
外室之子?沈柔之愤愤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看到他的胸口略有起伏,像是在深深呼吸似的,难道他也在紧张?
然后他唤道:“长姐。”
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入耳,听着轻而淡漠的,还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微颤。
沈柔之对这一声很不满意,怀疑少年也在抵触自己,便抬头看向他脸上。
少年的目光匆匆地跟她一对,便垂了眼皮儿。
既然他退却了,那沈柔之正好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的少年了。
嗯……第一眼看来倒是不讨厌,长的蛮好看的样子,事实上是有点太好看了,他的肤色很白,是一种很上乘的雅端洁净的玉白,鼻子很挺,唇大概是因为微微抿着的缘故,显得有点儿薄。
他生着两道长而鲜明、斜飞入鬓的剑眉,却偏衬着一双桃花眼。
可是刚才那惊鸿一瞥,沈柔之发现这双眼睛里没有桃花,却满是凛冬腊月的霜雪。
总而言之这孩子长得不错,就是表情有点不讨喜,像是人都欠了他似的。
另外平心而论,他长的一点都不像是沈承恩。
沈柔之暗暗地皱眉:倒不知是谁欠谁的,外室之子,还这么的傲慢无礼!
两个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尴尬。
想到父亲的叮嘱,沈柔之有意要缓解一下这份尴尬:“你多大了?”
“回长姐,快十四了。”
沈柔之才十四呢,难道父亲在娶母亲的时候同时养着一个外室?她越想越是头疼,之前的伤口也在跟着作祟似的鼓动着疼。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角,却听少年道:“你的头怎么了?”
沈柔之有些意外,随口道:“啊……没事儿,不小心伤着的。”
少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沈柔之忙退后一步避开,警觉地瞪着他:怎么就动手动脚的,还没跟他熟到这种地步吧?
却见少年的眼中透着焦灼之色,就是这点儿焦灼,看起来如此眼熟。
幸而在这时候沈承恩从内出来,忧心道:“如如的情形还是不太好啊,怎么大夫还不来?”当下传了阿诚进门,道:“快去催催那程大夫。”
阿诚答应了,又忙道:“老爷,刚才王司马派人来,他已经在望江楼上等候大人多时了。”
沈承恩一愣:“差点忘了。”
阿诚去后,沈承恩看看面前的两个孩子,并没发现异常,只又笑蔼蔼地问:“你们都见过了?”
少年道:“是。”
沈承恩道:“既然这样,柔柔,你先安排小西跟如如的住处,父亲跟王司马有些事情商议要出去一趟,回来了再说……你一定要代替父亲把他们照看妥当,知道吗?”
面对父亲的恳切认真的眼神,沈柔之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
送别了沈承恩,回头看少年还站在原地,沈柔之问:“你、你妹妹怎么病了?”
少年道:“她年纪小,有点风寒。”
沈柔之“哦”了声,迈步向套间走了进去,却见一个小女孩儿缩在罗汉榻上,果然也长的很漂亮,虽然是睡着,但神情惶恐,眉心都紧紧皱起。
她身上盖着一块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探了出来。
沈柔之将她的小手握住,本想给她盖好,却无意中发现她衣袖底下若隐若现,凑近看去,像是有些淤青。
她抬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却见他垂眸站在门口,好像在出神。
沈柔之假装不经意的把玉如的袖子往上撩了撩,果然看见女孩儿的手臂上有一大团淤青,也不知是怎么造成的,吓的她忙缩回了手。
正犹豫要不要问,身后少年仓促地说:“你帮我看着如如,我有件事情去去就回。”不等沈柔之回答,少年转身如风一样离开了。
谢西暝旁若无人的急奔出沈府,沈承恩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催着沈府的人牵了一匹马来,飞身而上直奔望江楼。
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沈承恩又哪里知道,他说的“以后为父有什么好歹”,很不必以后,因为他的死期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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