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珍之的突然出现,老太太总算明白过来,痛骂了包夫人跟韩奇一顿后,便把他们赶出了沈府。
老太太又叫柔之到跟前儿,握着她的手说道:“让你受委屈了。那个韩奇,平日里看着还像是个规矩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下流种子。”
沈柔之道:“没委屈什么,老太太也别为了这种人生气,免得伤了身子。”
老太太点头,又对谢西暝道:“多亏了这孩子,不然今儿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差点儿还叫我错怪了他,唉,到底是我老糊涂了。”
沈柔之顺势看了眼谢西暝,谢西暝本不想多话,给她瞅了眼,便道:“您老不必这样说,只是老太太跟长姐心善,所以不晓得有些人居心险恶。”
老太太笑了笑:“要不怎么叫做人善被人欺呢。”
沈柔之也一笑:“不过还有一句,——人善人欺天不欺。”因祸得福,经过这一节,韩家的人是别想再打她的主意了。
说了这几句,老太太又看了眼前方还站着的沈珍之,脸色微沉,便对沈柔之道:“你先回去歇着吧,身上有什么不受用的赶紧叫大夫来看,小西,陪着你长姐回去。”
谢西暝即刻答应,便陪着沈柔之出门。
沈柔之知道老太太必然要再细问沈珍之关于韩奇的事情,临去她看了一眼沈珍之,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虽然是庶出,沈柔之从来却没薄待过,沈珍之因为庶出的身份,自然有些自个儿的小心思,只是从没做过什么歹恶的事情,加上韩奇又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沈柔之有些担心她吃了亏。
自己是沈府的长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虽然是防不胜防的,可毕竟母亲不在,长女为母,她当然也有些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沈珍之垂着头,脸上倒是没什么格外惶恐之色,沈柔之心中转了转,便也没说话,只出门去了。
离开老太太的上房,沿路往前而行,过了月门,沈柔之问道:“手怎么了?”
谢西暝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问自己呢,便笑着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哦,没事。”
沈柔之回头瞥了他一眼:“到底怎么弄伤了的?”
谢西暝给她含恼的眼神瞪过,心头却轻轻地一荡:“是、先前在外头遇到几个无赖,一时没忍住动了手。”
“听说你一大早出去了,还扔下如如不管,那必然是有要紧事,难道是跟‘无赖’有关?”
“呃,是啊。”谢西暝笑的灿烂而敷衍。
沈柔之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点头叹道:“先前如如身上有伤,如今你也弄了这许多伤,倒不知你们兄妹是怎么样。”
柔之的院子里,最醒目的自然是墙边那一重壮观的木芙蓉花墙,一朵朵的绯红点缀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之间,是谢西暝心头永远无法割舍跟忘怀的美景,
他忍不住由衷地感慨:“真好看。”
沈柔之回头,见他赞美木芙蓉花,便道:“好看吧?这可是我叫人栽的,原先没有呢。”她说着走到木芙蓉花墙边上,歪头打量了会儿,念道:“‘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绿窗梳洗晚,笑把玻璃盏,斜日上妆台,酒红和困来。’……我当初就是因为看过这词,才想栽这个的。”
谢西暝道:“这是范成大的咏木芙蓉的《菩萨蛮》,当然是很好。可我更喜欢另外两句。”
“你也知道这个?”沈柔之听他居然知道这词的来历,很是诧异,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哪两句?”
谢西暝看着她好奇的眼神,微笑道:“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
“好诗,绝妙……”沈柔之听的呆了:“这是出自哪里?”
谢西暝道:“这是唐朝崔橹的诗,不管是诗人还是是诗都是有些冷僻,长姐不知道也是有的。”
沈柔之愣愣地看着谢西暝,心中惊疑交加,这少年明明看着不像是个爱读书的样子,怎么竟随口拈来?
谢西暝极为喜欢她这样专注震惊地望着自己的样子,容颜衬着芙蓉花,果然是冰明玉润,天然绝色。
本来卖弄了这几句已经够了,可他竟有些难以自拔,便咳嗽了声,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饱读诗书的,不过我也从来都喜欢木芙蓉,所以关于这种……不免多留心了些。嗯,我还记得《广群芳谱》里有形容木芙蓉的一句,——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
沈柔之本来正抚着花朵,闻言手势都停了:“你、你连这个也知道?”
谢西暝走到她身前:“长姐喜欢木芙蓉,就是因为它是‘俟命之君子’吗?”
沈柔之本来一派淡定,给谢西暝的“才华”震动,这会儿却难掩愕然,神情也有些无措。
她放开手中花枝转过身去,平复了会儿才说道:“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如此而已。”
敛了心神,她迈步往屋内走去,一边吩咐菀儿道:“把大夫给我留的那些伤药拿出来。”
菀儿去取了药来,因见沈柔之把谢西暝带回来,就知道是为他的伤,菀儿知道沈柔之爱洁,又见不得那些伤口,自然而然便以为是要让她帮着上药。
谁知沈柔之一抬手,竟是示意她退下。
菀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见沈柔之垂眸正出神似的,过了会儿才说:“去倒茶。”
菀儿这才忙退下,沈柔之看了看谢西暝:“你坐。”收敛了心神:“我看看你的手。”
谢西暝犹豫了会儿,终于把手探出来,沈柔之看了眼,见有的皮肉还支棱着,有的渗出血迹,她只觉着心头发慌,果然受不住。
于是忙把手中的药放下,转开头去:“你自己把药敷上。”
谢西暝笑道:“这是小伤,很快就好了,长姐别怕。”
沈柔之听他又叫自己“别怕”,却有些不服:“你比我小,不要总这么说,我又不是胆小鬼。”
谢西暝道:“是,我听长姐的,以后不说了。”
沈柔之见他一本正经的答应,却笑了:“算了,又不是大事……快上药吧。”
谢西暝单手上药,自然有些不便的,但他的动作却极为利索,简直比别人两只手包扎还要利落快速,沈柔之本来想叫菀儿来帮他,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自己处置好了,本来不必包扎,可又不想让沈柔之看着难受,于是又简单地包了起来。
沈柔之看他面不改色的利落行事,连单手包扎都不必叫人,竟像是自己做惯了似的,她实在忍不住,便问道:“你以前也这么自己做过?怎么这么轻车熟路似的。”
“啊,”谢西暝本能地答应了声,手上一停,却又笑道:“哦,没有……就是这不是什么难的。”
沈柔之觉着他好像话有藏掖,便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了。”
“长姐,”谢西暝有些不安地:“你觉着我在骗你?”
沈柔之摇了摇头,看着他裹着布的双手,终于道:“虽然说是兄弟姊妹,但毕竟才认识,交浅言深乃是大忌,你的事自然不必尽数都告诉我,我也是同样。”
谢西暝看了她半晌,忽然探手过去,把沈柔之的手握在掌心:“我会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而我……也想知道有关长姐的所有。”
沈柔之呆住了,感觉他的掌心滚烫,她想将手抽回来,但不知是谢西暝的力气太大,还是怎么样,竟然纹丝不动。
幸而此刻,外头传来孩子的声音:“小西哥哥在长姐这里吗?”听声音是沈奥。
沈柔之忙把手抽了回来,不多会儿,就见沈奥跟玉如走了进来,而在他们两人之后,却是菀儿陪着沈珍之。
玉如一看谢西暝便扑了上来,抱着他的腿叫道:“哥哥!”
沈奥则跑到沈柔之身旁:“长姐,我正陪着妹妹跟花猫玩儿呢,怎么就听人说,小西哥哥打了韩家的表哥呢?是不是真的?是为什么?”
沈柔之摸摸他的小脸:“嗯,他不是好人,老太太已经把他们撵走了。”说着抬眸看向沈珍之,却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言语,但是看得出眼睛是红的。
沈奥则高兴地叫道:“太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此刻玉如忽然问:“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谢西暝道:“没什么,刚才擦伤了,放心吧很快就好了。”又叫玉如给沈柔之行礼。
本来谢西暝还想在这里多呆些时候,见沈珍之也到了,知道他们必有话说,便先抱了玉如离开,沈奥也要跟着他去,为免他留下来多嘴,谢西暝便一并带了去了。
沈柔之见他们都走了,才道:“老太太留你说什么了?”
“老太太问我跟韩家表哥的事。”沈珍之低着头回答。
“那你是怎么说的。”
沈珍之道:“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实话实说?”沈柔之皱眉:“珍之,你向来也是个聪明的,总不会真的给那韩奇骗了吧?”
听了这句,沈珍之的眼中又多了泪光:“他说他喜欢我的,若不是今日……我还不信呢。”
沈柔之忽然想起她在老太太跟前说过,把韩奇的事告诉过谢西暝。
于是问:“你真的告诉过小西,你跟韩奇的事?”
沈珍之闻言抬头,眼神却有些古怪:“长姐你……”话未说完,她道:“总之,若不是小西,我今天仍旧给蒙在鼓里。”
沈柔之觉着这话很怪:“你、你……”略一思忖,便只道:“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韩家表哥不是好的,让我从此不要理他。”
“这自然是正理,老太太说的对,以后韩家的人都不许上门才是好呢。”
“可是长姐,”沈珍之忽然抬头看向沈柔之:“长姐我……”
“怎么了?”
“长姐,你能不能帮我跟老太太说说,我、我跟表哥已经……我只能嫁给他了!”
“你说什么?”沈柔之简直不敢相信:“你跟他已经、怎么了?”
沈珍之只是含泪摇头:“总之,若不能嫁给他我只能寻死、或者做姑子去。”
沈柔之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你跟他有了肌肤之亲?你!你这糊涂东西!你怎么竟然敢……”气撞心头,恨不得打沈珍之一个耳刮子。
沈珍之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求道:“老太太最听您的话,长姐你替我求求情吧?”
“你休想!”沈柔之想起韩奇就觉着呕心,一口拒绝:“那姓韩的是什么东西,你嫁给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沈珍之哭道:“我只是个庶出,又吃了亏,若不嫁给表哥,还能找什么好人家,只有一个死了!”
“你、你……”沈柔之给她气的说不出来,只是一来是气沈珍之不自爱,二来,却是气自己怎么竟没早发现!她又愧又怒:“胡说,你趁早别给我打这主意,现在给我滚回去,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沈珍之抬头,看了她半晌:“长姐,我跟你不同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以我的身份能嫁到韩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您若真的为我好就成全我吧。”她说完之后便磕了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沈柔之本想去跟老太太商议,可听说韩家人走后,老太太只喊心口疼,已经叫了大夫去诊脉。竟不便在这时候打扰,偏偏沈承恩也没回来。
下午时候,沈柔之睡了半个时辰,始终心绪不宁,便起身去往沈承恩的书房,翻找了很久,终于翻出想找的书。
这本书已经有些古旧了,书页发黄,她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终于看到个熟悉的名字:崔橹。
一行行看过去:“在这里!”迫不及待的,沈柔之找到了那首诗:“不向横塘泥里栽,两株晴笑碧岩隈。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万里王孙应有恨,三年贾傅惜无才。缘花更叹人间事,半日江边怅望回。”
这其中的“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正是下午谢西暝念过的,原来只是其中两句,可是整首诗也写得极好。
她默默地把这首诗念了几遍,又是感动,又是感喟,不知不觉困乏于心,便抱着书本靠在柜子后朦胧睡了过去。
——“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万里王孙应有恨,三年贾傅惜无才……这是唐朝时候崔橹写的,原来你没看过?”
“大人见谅,我才疏学浅,实在不知。”
一声轻笑,那人道:“我记得《广群芳谱》里说,这木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倒是像极了你。”
“这……大人过誉了。实在愧不敢当。”
“别忙,最后还有一句。”
“不知是什么?”
“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他笑声朗朗地说。
而此时此刻在沈柔之梦境之中念出这两句诗的人,却并非是谢西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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