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州城外有一个小小的叠翠山,星河苑就建在叠翠山半山腰一块平整的缓坡上。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个园林周围无高树,晴朗的夜晚,能看到星海漫天,仿佛垂至楼前,故而得了星河苑这么一个神秘恢弘的名字。
郑姒对这个新住处很满意。
虽说原本说要离开郑家时,她的态度很坚决,不过其实她心中并不太想投奔父亲的那位好友。
无他,就是觉得这样一来,她的一言一行全都暴露在了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怪不自在的。
如今陪郑菱枝闹了一通,竟闹来一个这么好的小别墅,郑姒觉得心里还挺美的。
她由衷的感谢郑菱枝,感谢她自损八百,一通操作,送她一个大好处。
不知她在祠堂过的好不好。
她感佩她的牺牲和奉献。
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有得就有失,即便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要付出代价。
郑姒心中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不待人开口讨要,就上道的给了对方一点好处。
她得的是老夫人的恩惠,而老夫人活到这把年纪,儿孙满堂,已经没什么大的缺憾。她唯一盼望的,就是子孙成长成才,郑家越来越好。
郑柏瑜是二房的嫡子,又是郑家的长子,而且年纪轻轻就在经商一道上显露了一些天赋,于是自然而然的博得了老夫人的关注。
而大房的子女虽然也不平庸,却一直以来饱受忽视。
因为老大郑明成庸庸碌碌,无所建树。
他是一个总体来说很平凡的人。
没什么拼劲,却也说不上懒惰,身上没有什么闪光点,也没有什么恶习,谈不上好,但也没有太差。
这样的一个人,总会被人们下意识的忽视。
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平平无奇,所以连带着对他的儿女也没有太大的期望。而大房一家不争不抢,也不爱出风头,所以老夫人长久以来,鲜少将目光落在那处。
这次听了地仙指点,她不由得开始关注大房中的那一对小孙儿,发现他们果然勤奋聪颖,又玉雪可爱,于是越发喜欢让他们陪伴在近前。
十二三岁的男孩心思还很单纯,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自然地喜欢谁,见祖母对他们慈祥和善,他们也越发的喜欢亲近祖母。
并且在约莫十日之后,从京城传回消息,说郑琢和郑玑如今年龄尚小,可以先试着参加一下本地的县试,若是十四岁的时候能有个童生的身份,可以捐些粟米入国子监。
郑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要求有点苛刻,在向祖母转达他的意思的时候,还有些心虚气短,为此,她特意从自己的妆奁匣子里挑了一枚成色上好的祖母绿扳指,准备送给她。
这是前些年圣上赏赐给尚书府的物件,母亲宠爱她,将许多好东西都给了她。
她心想着,若是祖母心中不满,这个扳指也是有些分量的,可以稍微抵一抵。
不过没想到的是,老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顿时喜笑颜开,握着她的手说,真是祖母贴心的好姒儿。
若不是她笑的真心实意,郑姒都差点以为她是在反讽。
她从五六岁记事开始,父亲就已经当上尚书了,她自小身份尊贵,所以平日里交往的那些公子少爷也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弟,他们到了年纪之后,都自然而然的入了国子监。
所以郑姒一度以为,进国子监读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今日听祖母拉着她的手一番絮叨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很天真。
稍微转换一下视角之后,她很容易就将这件事情想明白了。
郑家就好比一个小地方的暴发户,而她爹郑尚书,则是京城的大官。
她是个自小在机关大院长大的孩子。
而国子监,是直属中央的名校。
她写信让父亲走关系把亲戚家的孩子搞到名校去,而父亲说,这两个孩子得先考过小升初,然后再交一笔择校费,才能来名校里念初中。
想到这一层之后,她沉默了许久。
……辛亏父亲清正,没听她这个女儿的无力要求,选择按章程办事。
这么一想,老夫人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喜悦她也明白了一二。
县试虽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考过的,但只要认真对待,还是很有希望的。
这道门槛不算难迈。
而捐粟米对于郑家来说则完全不是问题,郑家本就不缺钱,缺的是门路。
考过县试的童生何其多,家境殷实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国子监读书。
他们需要人引荐。
这恰恰是最难迈的一道门槛。
如今郑姒替他们解决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朝代,出仕和当商人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在几十年前,商贾的子弟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郑老夫人经历过那个时代,所以郑家的子孙能进国子监,是她原本从不敢想的事。
她年纪大了,眼花但是心明,知道自己的大儿平庸,二儿虽会钻营算计,但是格局有限,又心术不正,爱贪蝇头小利,很容易栽跟头,很难有大成就。
而她的三儿惊才绝艳,一步一步打下郑家如今的基业,让她心中无比的骄傲。
可是天妒英才,他英年早逝,让她白发人送黑发,让她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痛处和遗憾。
她对自己剩下的两个儿子没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将期望全放在了自己的孙儿身上。
她宠爱郑柏瑜,是因为他相形之下最出色。
可是前些日子在梧桐院闹了一出,老夫人看出他被郑菱枝耍的团团转,又听到郑姒身边的那个侍女毫不留情的评价他:是非不分,蠢得可以。
她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个孙儿,慢慢发现了一些让她失望的缺点。
她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地仙给了她新的慰藉。
她又将自己的希望放在大房的郑琢和郑玑身上。
如今郑姒带来他们有机会进国子监的消息,如同在灰暗中给了她一束遥远的光,让她看到了一条高高的,向上走的路。
这是比郑明礼走出的那条路,更光彩和荣耀的路。
所以郑老夫人是真心实意的感激郑姒。
有这么一条通天路在,她再也没什么不满足了。
相形之下,她给她的那个星河苑,实在算不了什么。
甚至还隐隐觉得有些少了。
正盘算着再送她些什么东西的时候,郑姒先笑盈盈的塞给她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她打开一瞧,见里面卧着一枚绿扳指,圆润无暇,色泽柔和浓艳,一眼就能瞧出不是凡品。
至少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祖母绿。
郑姒知道国子监一事已经让她心中满意,于是也没特意提这祖母绿的来头,只说这颜色衬她,所以才拿来孝敬祖母。
郑老夫人听罢,拉着她的手又想送她东西,一会儿说自己还有几十亩妆奁田,一会儿说她手下还有几家胭脂铺子。
郑姒愧不敢受,一一推辞了,心道,拿了个星河苑就差点把我爹引上歧路,我是再不敢收什么了,以免一不留神坑到我爹。
郑老夫人见她什么也不要,那绿扳指也不肯收了,拉着她的手就要还回去。
可这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与老夫人推辞了一番,最后沉吟了一会儿道:“郑姝住的那个小楼可是祖母的?”
她怔了一瞬,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郑姒说她要那个小楼。
那竹楼不值什么钱,郑姒既然开口要了,老夫人自然给她,她还说:“那竹楼不远处有几亩田,田皮已经卖了出去,不过田骨还在我这里,也不值什么钱,好在可以年年收些租子。你也一并拿去吧。”
郑姒还没说话,她又说:“我知道你心中觉得姝儿可怜,可她手中有她父亲留下的铺子,可保她衣食无忧。而你的父母如今远在京城,又有亲生女儿环绕膝下。”
“虽然他们如今待你不薄,不过长久的不相见,难免生疏淡漠,若他们与你离了心,你一个孤女留在翡州城内,又怎么办呢?”
郑姒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番言语,一时间怔愣了许久。
直到祖母俯身用拇指擦了擦她脸上的水渍,她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
她抹了一把自己下巴上的水痕,在心中淡哂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如今被骤然点破心中深藏的恐惧,竟露出这样狼狈的样子来。
她发觉老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她着想,目光柔软下来,情真意切的唤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告诉她,人心是易变的,旁人是靠不住的,她如今的风光是空中楼阁,若是手中不握住些什么东西,只怕最后一身寥落。
郑姒拉过她的手,将那枚绿扳指戴在了她手指上,点点头收下了她的田骨。
她是该趁早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
那样的命运,她在脑海中经历了一遍,决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
郑姒走出梧桐院的时候,发现袖珞在外面候着。
“怎么了?”她问。
她今日只带了盈绫一个人在身边,给九顺和袖珞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自由行动。
袖珞说她要去逛集市,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有事情要找她。
她拉住郑姒的衣袖,正要开口,一抬眸却看见她身后的盈绫,眸子闪了闪,垂下了头。
郑姒眉梢微扬。
她笑嘻嘻的道:“没什么,就是想我们家小姐了。”
郑姒应和了两句,没再说什么,带着盈绫和袖珞一起回了宝珠阁——她虽得了星河苑,但是那两栋小楼还没布置,所以这段时日,郑姒依然住在郑家的宝珠阁里。
打发盈绫下去忙之后,郑姒关上房门,问袖珞憋着什么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说:“小姐不是惦念着明水村的那个小郎君吗?今日我逛集市的时候,见着……”
“见着他了?”
袖珞摆摆手,“没有。”
见郑姒扬眉质疑的看着她,她忙道:“虽没有见到那个小郎君,不过我见到了那个汪五。”
郑姒噗嗤笑了一声,见袖珞一脸茫然,她笑道:“你不觉得他这个名字很像狗叫吗?”
袖珞见她取笑她,打了一下她的袖子,不满道:“小姐!”
“好了好了,那个小郎君如今怎么样了?”
“如小姐所料,他根本就没有染上天花,身上的伤和病也在六七日前彻底好了。只不过他的盲眼却不好治,而且依然记不起来自己是谁。”
郑姒轻轻蹙了蹙眉,“若是这样,那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又什么都看不见,实在太可怜了。
方才她在祖母面前哭了一场,不就是害怕自己将来是这样的命运吗?
因为十五年来,她一直都是郑姒,已经和这个角色紧密相连,所以看到书中郑姒悲惨的一生的时候,难免感同身受,仿佛自己经历了一遍。
如今这个小郎君不正在经历她噩梦中的那些绝境吗?
郑姒不免有些同病相怜,犹豫的看了袖珞一眼,想着,要不然辛苦她一下,让她去一趟明水村,带些银子接济一下那位小郎君。
若是他在那里过的不好,将他带到翡州城也无妨,左右她现在有一个星河苑,给他一方避雨的屋檐,也不难。
虽然乍一看是个赔本买卖,不过他长得那么好看,每天看上几眼就能让人心情愉悦,这也是无形中的价值。
她曾经在小爱豆身上砸的钱不也是那么回事吗?
更何况,她如今通过穿书实现了阶级的跃迁,一下子成了个高门贵女,虽然身份是假的吧,不过现下和真的也没差。
应该是能实现养男人自由的……啊,不是,是精准扶贫的自由。
郑姒深入思索,越思索思想越叉劈,向着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越拐越歪,眼睛越来越亮。
就在这时,袖珞对她说:“你放心吧,小姐,那位小郎君已经被他的大伯接走了!”
郑姒:“……哦。”
……
房间里很黑。
不过这对于容珩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身上很冷。
头发还湿着,方才水淋淋的,这会儿已经被冻硬了。
他的太阳穴突突的,有些刺痛,疼的让他有些难捱。
应该跟方才被人抓着头发按进水缸有关系,没入水中的时候,那水冷的让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个自称他大伯的人来带他走时,他其实看出了他不怀好意。
可是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不能长时间停留在那里。
像是一个茫然的旅人,感觉到身后有狼群。
这种强烈的感觉催促着他,驱赶着他,让他选择和他离开。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那个人不是他大伯,而是一个投机取巧的人贩子,他把他卖给了牙行。
很快,他被一个浑身腥臭的人挑中。
而后,他到了这个污糟的欢爱之所。
明日便是他到这里的第三日了。
方才那个调.教他的管事说,若明晚他还不松口服软,他就把他扔到窑子里,让他去服侍那些最下贱的人。
容珩面上没什么表情,不愤恨,也不惊惶。
他那双无机质似的翳瞳中一片漠然。
片刻之后,他闭上眼睛,好似并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
只是在昏睡过去之前,他忽然想到,那女郎说明日来。
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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