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裴元惜没得及细看, 这次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只蜘蛛同他们在曾太妃死时见过的一般无二,不过是个头要小一些。
黑乎乎的身体,细长的脚。蛛脸生得说不出是像鬼还是像人, 盯着人看时幽森森的令人头皮发麻。
商行口中的哨声转化着声调,它探着长长的腿钻出来朝他爬去。瞧着倒是听话得紧, 若不盯着它的蛛脸看,必定以为不过是只寻常的虫子。
虫子入了他手中的小瓷瓶,然后紧紧盖住瓶口。
他不敢大意,仍旧哼着哨子来回在铺子各个角落里走动。半个时辰后并无其它的蜘蛛出来, 这才算是放下心。
死者还在地上, 是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清瘦年轻人。一身青衫洗到发白, 因为太过单薄露出一截脚踝, 脚上的黑面布鞋后跟磨得厉害, 一看就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学子。
大好的年华无辜送命,着实令人惋惜。
杜大人带着衙役进来,将死者抬出去。书局外面围观之人都未散去,一见衙役真抬了个死人出来, 像是被炸了马蜂窝般大声议论着。
“好好的人进到铺子就死了, 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这是不怕事大的,也不知是自己不怕死还是受人指使。
倒是没人敢附和他,毕竟裴元惜有公冶楚撑腰。
同行的人小声劝着, “别瞎说, 指不定是那人有病怪恰好死在铺子里。依我看人家东家也倒霉,好好的铺子里死了人,这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众人议论纷纷中, 铺子里的几人现身。
商行在柳则的后面, 又低着头倒是让人瞧不出身份。不过这样的场合, 有公冶楚一人顶在前面足矣。
公冶楚一出现,偌大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双腿发软暗恨自己没能早点走,万一被这个大煞神迁怒怎么办。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裴元惜开了口。
“人是中毒死的,至于是何时中的毒,毒又是何人所为有待官府查明。身为第一书局的东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痛心。我知道读书不易,也知道贫寒人家想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必是举全家之力。既然人死在书局,书局必不会袖手旁观。一应丧葬后事皆由我们负责,另外抚恤死者双亲我们亦是责无旁贷。”
众人又议论起来,中毒二字对于寻常人来说太过骇人,好在书局既不点心也没有茶水供应倒是让人无从栽赃。
“进书局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书局就中毒死了呢”之前那不怕死的人又嘟哝着,旁边的人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吴秀才一向胆小安分,要结怨结仇也是在书院里。”有人想卖好,一心为书局说好话,“肯定是自己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在书局里才毒发的。”
吴秀才正是死者。
裴元惜低着头,听着纷纷杂杂的声音。那样一个年轻的书生,且不说前程如何,至少还有大好的年华让他去努力去奋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他的家人不知有多伤心。
她听着议论声从吴秀才为何而死慢慢变成书局会给吴秀才父母多少银子,有人话里话外地猜测着,不时传出惊呼声。
果然有胆大的问了出来。
“具体数额不便说,当然足够吴秀才父母颐养天年。若吴家还有愿意读书的人,书局愿意承担他进学一切开销直至他榜上有名。”
听她说出颐养天年四个字,大多数人都猜给吴秀才父母养老送终的补偿自然是不会差的。又听她说还要替吴家再供一个读书人出来,有她这句话那人就算是根木头怕是也能出人头地。
一时间羡慕者众多,有人说吴秀才死得其所,全了孝道又福泽了兄弟。许多贫寒学子终其一生未能得志,更何况荣养双亲和提携兄弟。
“吴秀才啊,死得真是不亏。”
“若是换成我,我也愿意以一命换来父母晚年安康无忧”
青龙书院不少贫寒学子,他们身穿单薄的衣着在寒风中瑟瑟,那眼中的羡慕穿透人群齐齐望着书局前面站着的那一对男女。
裴元惜心下悲哀,不知是替吴秀才悲哀还是为这些学子感到难过。
“从今日起,第一书局、第一琴行、第一笔墨行全部关门休整。吴秀才之事是意外,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她的下不为例是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她的铺子里,在没有揪出幕后之人之前她名下的铺子绝不开门营业。对其他人说的下不为例是不希望有人从吴秀才这事上得到启发,进而效仿为之。
第一琴行和第一笔墨行关了门,洪宝珠带着郑琴师和铺子里的伙计们等候着她的吩咐。她那句铺子关门月钱照开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伙计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转到第一书局的几个人身上,眼神微冷。
究竟是谁把蜘蛛带进书局的
书局是最新开的铺子,铺子里共有五人。
看铺子的两人是公冶楚的人,就是怕有人在铺子里生事闹事。二掌柜是裴元惜的人,是她上一世就用过的人。打扫的婆子姓王,家世清白是个勤快的妇人。因整理书架需要识字爱书之人,所以兼职的是一位姓孙的秀才。
审问几人时,被允许旁观的还有城司杜大人。
孙秀才一脸悲苦,显然哭过,“东家,我同吴秀才是同乡。东家是个善心人,怜悯我们这些买不起书的人是我让他到书局来看书的我和他住一个屋,早上我们一起出的门。为了省银子,我们都没有吃早饭我真的没有害人”
他同吴秀才一样瘦,脸上的菜色表明生活的潦困。铺子午食,他必是空着肚子等中午的一顿饭。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吴秀才同进同出,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下的黑手。肯定是你嫉妒他学问比你好呸”王婆子啐一口,看上去很是不耻孙秀才。
“东家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嫉妒吴秀才。说句不怕托大的话,吴秀才的学问不如我我真的没有害人”
“除了你还有谁,别人可没有和吴秀才同进同出,也不认识吴秀才”王婆子说着,一副急急切切的模样。
裴元惜看着她,“也不见得就是铺子里的人做的,书局进进出出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什么人暗中动的手脚。”
孙秀才双眼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吴秀才平日为人和气,从不与人计较结怨,不会有人害他的。”
“那就是你害的”王婆子指着孙秀才,“东家,肯定是他做的,他成天对着书自言自语,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
“我”孙秀才无力辩驳,红着一双眼瞪着王婆子。他没钱买书,能进书局兼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他每看一本书都恨不得背下来,所以别人才会觉得他自言自语。
裴元惜垂着眼皮,“吴秀才中的毒,可不是一般人能买的起的。少则几十两银子,多则上百两。若是卖得好指不定能有上千两之多。”
王婆子惊呼,“这么多”
早知道那瓶子里的东西那么值钱,她为何不把东西偷偷卖了,干嘛听那人的话放到书局来。她脸上闪过懊悔之色,像是怕别人瞧出端倪来,忙讪讪然不自在地圆着话,“这么多的银子,把我老婆子一家人卖了也拿不出来。”
“那是自然,你当然不知道那东西值钱。”裴元惜淡淡说着,看向她,“那人除了把东西给你之外,应该额外给了你不少好处。”
“才十两银子,早知道那东西能卖上千两银子”王婆子一心想着裴元惜的话,只觉得眼睁睁看着上千两银子飞了正痛心疾首,下意识回了话后惊觉不妥,骇得连连后退。“东家,我胡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冶楚一直没开口,他像一尊冷面佛一般坐在一边。眼风一动,柳则立马上前制住王婆子,王婆子胡乱喊着冤枉。
裴元惜亲自上前搜查,从她的身上搜出一只小瓷瓶。
王婆子负责书局打扫事宜,她动手脚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
原本她想找个地方把小瓷瓶偷偷丢掉,可她见这小瓷瓶精美异常又舍不得,想着别人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或许能卖些银子便留了下来。
“这瓶子是我拣的”
“我什么都没问,你怎么知道我怀疑这瓶子有问题”裴元惜把瓶子给了商行,商行闻了闻朝她点头。
公冶楚慢慢站起来,气势迫人,“从实招来,方可免受皮肉之苦。”
王婆子还欲为自己争辩,一听他的声音立马面如死灰,“大都督,东家我真没想过要害人我要是早知道是害人的东西打死我也不答应。那人叮嘱说我不许打开看,说让我找个地方打开瓶子藏在书局里就给我十两银子。我一听这么好的事鬼迷心窍就答应了我真没想到会死人”
这话裴元惜相信。
王婆子肯定不知道会死人,她就算是知道那瓷瓶不是好东西,也不可能想得到里面装着的会是一只毒蛛。
“找上你的那人是不是一个年老的妇人,生着一张容长脸,右半边脸长着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
“对对,是个年老的妇人。”王婆子眼中迸出生的希冀,“她遮着半边脸,肯定是怕我认出她。东家,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知道是谁做的就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想过会害人”
裴元惜沉默了。
良久之后对杜大人道“一切按律法办事。”
王婆子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孙秀才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裴元惜不会再用他,他丢了书局又轻省又能免费看书的好差事,日后怕是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再一想到吴秀才之死,难免又是戚戚惶惶。
在听到裴元惜还要继续用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后“咚咚”磕头,已然泣不成声。
商行小声问裴元惜,她是如何知道收买王婆子的人是谁。
她一脸凝重,那个脸长胎记的老妇人她在昌其侯府见过,正是外祖母林氏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婆子。
夜深人静,寒霜已至。
冻土硌脚,霜风如刀。脚着地如同行走在不平的冰面之上,那冷像是要穿透鞋底直击脚心。一刀刀的霜风割在人脸上,不多时麻木一片。
子时,昌其侯府的主子下人皆已入睡。寒风中两道人影如影如幻,他们夜风吹过墙头和树梢,最后停驻在离林氏院子不远的暗处。
较小的那个停下来,身量高的那个自然跟着停下。
“爹,不能再靠近了。”商行手握着瓷瓶,瓷瓶中的蜘蛛开始不安。这只蜘蛛不是在书局里抓到的那只,而是他自己养的其中一只。“那人手中有毒王,且应该不只一种。”
这样的东西最能感知到危险,瓷瓶里的蜘蛛已经开始挠着瓶壁,发出细微却极其刺耳的声音,他慢慢往后退。
公冶楚自然知道这类东西的厉害之处,更何况是传闻中的毒王。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又消失在昌其侯府高高的墙头。
不远处的屋子里,林氏床头的箱子似乎有异动。异动持续一会后消失,床上的林氏慢慢睁开眼睛。
她箱子一一查看,嗬嗬地笑起来,“别怕,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我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跟着我比跟着那个人”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她浑身开始发抖,表情变得扭曲而疯狂,“我也不怕,那个人死了嗬嗬”
她哭哭笑笑,声音粗哑难听。眼中的恐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狠毒,狠毒之中慢慢泛起说不出来的得意。
“我现在是昌其侯府老夫人,我怕谁”她笑着,像毒蛇吐着信子。“我出身世家,是名门嫡女。我一出嫁便是侯府的当家夫人,我儿女双全受人尊敬。什么侯爷什么世子皆是我的儿孙,他们不敢对我有半分忤逆。就连堂堂侯府的嫡女都像个丫头般侍候我,嗬嗬这才是我对,这才是我,我应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她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故意说给某个人听。她不停重复着,重复喃喃自语着自己高贵的出身和尊贵的身份。仿佛说得越多,这些事情便真的不能再真。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也会有今天。果然借那姑娘的吉言好死不如赖活,活得久了自然有报仇之日。”
床下的大木箱子传来“咚咚”声,她笑得越发兴奋,神情更是森森可怕。
“听不下去了吗这样的话你都听不下去,你骂人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骂我下贱吗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什么侯爷什么世子我想骂就骂。我要让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你的这些宝贝儿子们是如何听我的话,又是如何一个个被我耍得团团转嗬”
她表情更是阴森恐怖,一把将那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掀开箱子上面的盖子,露出箱子里的东西来。说是东西又不像,干巴巴蜷成一坨。那东西艰难地抬起头,不想竟然是个人。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皮包骨不足以形容她的干瘦,塌陷的眼和灰乱的发虚弱得像个干尸。微弱的气息和睁着的眼睛还能看出人还活着,不过应是活得生不如死。
林氏盯着她怪笑,声音像磨刀般刺耳,“你瞪我干什么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蛇谁也救不了你,因为现在我就是你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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