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寅时。
连枝殿大门敞开,院内空荡荡,每个屋子都大门紧闭,偏远传来有序的拍打声。
沈一杠到了偏院。
两个东厂的人见他来,拧眉赶他:“活得不耐烦了,没看到东厂在办事?还不赶紧滚开。”
沈一杠先是扫了眼长凳子上的姜得豆。
手脚被布条绑在椅子上,绑得很紧,布条周围的肌肤被绑得发红红肿。
背、臀、大腿上血肉模糊。
椅子下一片暗红色血渍。
她的脸侧向另一边,连闷哼都没有,已晕死过去。
动刑的人还在继续。
这个板子抬起,那个板子落下。
不肯给她半分缓和时间。
东厂的人见他久久不答,停了板子,转身瞪他。
“活腻了敢看东厂的热闹?”
他们身上挂着她身上的血,表情凶神恶煞。
“二位公公还是停手的好。”沈一杠说。
语气面色皆是平平。
东厂的人见过了别人的谦卑讨好,很是不喜他的清高。
他们边撸袖子边向他走去。
“找死!”
语气不善。
沈一杠不闪避,用他素来就微慢的语气说:“昨日我来向宫女腊梅问诊时此人趁机也求我诊治,说是身上不适,当时我没能查出此人病症,回太医院后翻查了医术,惊觉此人病症竟和十年前那场瘟疫一致。”
东厂的人一手揪了他的衣领,一手的拳头已经落在了半空,听闻瘟疫二字顿时一愣。
“……”半晌后才艰难开口:“瘟疫?”
沈一杠拿眼尾扫他:“此人的鲜血你们万万碰不得,传染性极强。”
“……”
沈一杠又说:“若是不幸沾染了还需赶紧清洁。”
东厂两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身上挂满了姜得豆的血,脸上、衣服上、手上,处处都有。
俩人相视一看,顿感绝望和不安。
“这……”
“快去请示张百户。”
“好。”
一个人去请刀子张。
另一个也顾不得行刑,跑前院打水清理去了。
他们身影消失后,沈一杠步履匆匆走到姜得豆面前蹲下。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惨白,失了血色,额头的冷汗多得凝成了水流缓缓滴着,双目闭着,嘴唇苍白上面起了层薄薄干皮。
他伸出手去,食指弯曲探上她的鼻息。
气息微弱。
人中上传来痛感,姜得豆猛地睁开眼。
一眼便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眉头锁得深,眼神冷冷落落,表情有些凶。
她看了他一会儿。
“沈内侍?”她不太确定地问,脑子有些晕。
“咽下去。”他把药丸捻成几片后递到她嘴边。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角,她张开嘴,他顺势把药片塞了进去。
几片药丸下肚,姜得豆清明了一点。
“走,快走。”她艰难出声。
她很开心沈一杠会来看他。
但她的死已成定局,她不能再连累他。
“以前还跟人说我是你干爷,现在在想和我撇关系不觉得晚了吗?”沈一杠冷笑。
“我……得罪的、是、是九千岁。”她气息不稳:“我会连、累你的。”
沈一杠低了低身姿,平视她:“给你两个选择。”
她眼睛睁不太开了。
努力控制着也只能整个大半,她看着他薄薄的唇张张合合。
“痛快死,挣扎着活。你选一个。”他说。
意有生机可寻。
“我想活。”她迫不及待地回。
有亮光从她眼底升起。
她不怕死。
可她也不想就这么庸庸无为地憋屈去死,她还未能手刃仇人,她还有很多想做的没有做。
沈一杠淡淡一笑。
“那我便让你活。”
他音线平,令人觉得疏远。
可这会儿她听着他平定的声音,她仓惶的情绪被安抚了不少。
他伸出食指点在她下巴上,微微一抬,强迫她看着他的眼。
“你记住,那晚是你主动招惹我的,惹了就不能再放弃。”
他视线沉了沉,又说:“若是再敢和我撇关系,我今日能救你,他日就能让你死。”
“……”
姜得豆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他话里的含义。
那晚他回握了她的手,她本以为他有意和她结成对食,可后来再见,她向他问好,他回得敷衍淡漠。
她便没再想那晚的事儿,以为是她自作多情误解了他的意图。
毕竟他们根本算不上亲密,甚至连友好都算不上。
可现在,他的话,还有他如日辉般灼灼的眼神……
“你喜欢我?”她颇为迟疑。
他反问:“不然呢?我为何要救你。”
“……”如果不是他的默认,姜得豆都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喜欢自己。
他从未表现过半分对她的殷切。
就连现在,都是冷冰冰的,言语上没半点儿热情。
“为什么啊?”她问,有些愧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待他不好。
甚至还多次想要杀他,就连近日对他的追捧,也是带了目的去的。
他给了她一个相当肤浅的回答:“美色。”
“……”
姜得豆心里的那点儿感动啪嗒碎了。
看向他的眼神又回归了平静。
一直观察她表情的沈一杠自是发现了这点,他无所谓一笑。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
他伸手在她浸满鲜血的衣摆上拧了一下,而后用染满血的手在她脸上各处抹了抹。
姜得豆不明所以,却仍是由着他做了。
虽不知晓他的来路与进宫目的,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肯淌她这趟浑水,他一定是为她好的。
此时此刻,她百分百信任他。
沈一杠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瓶口有个细细的红道。
他解开她手上的绑带,抬起她的手,重重看她一眼:“得罪了。”
“无碍。”她回。
她认得那是醉饮黄泉,也琢磨出了他的意图。
他挑破她的手背,将醉饮黄泉倒了一点进伤口。
姜得豆看着自己的手,伤口迅速溃烂,整个手背变成紫红色一片。
她观察自己伤口的功夫,沈一杠也划破了他自己的手,迅速在她伤口上沾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伤口也开始像她一样发红发肿至溃烂。
姜得豆视线一震:“你为何……”
“不是为了你。”他垂了下眼眸,没让她看清他的情绪:“我自有算计。”
他要做的不是什么磊落的事,不想让她知晓。
他深知她受的是谢家那套正大光明的教育,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她定不喜他所做之事。
连枝殿远处传来了切切察察之声。
似有人来。
“对不住。”沈一杠说。
姜得豆不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嗯?”
话音刚落,她脖子上一痛,晕眩感渐渐来袭,她看他一眼,他竟打晕了她。
“……”
一会儿的功夫,阿克就引着人来了。
他提着灯,同身后的人热络地讲着话:“连枝殿就和我小得子两个太监,他现在正受罚,这不,在这儿呢……”
偏院一股子血腥味。
周宝年捂着鼻子依旧被呛得头晕,他站在院门口就停了,远远往被捆在板凳上的人身上瞧了过去。
个头小小的,身姿也单薄。
看身形要比男子小上许多。
他捂着鼻子的手紧了紧,往院里走了几步:“抬起他的头来让我瞅瞅。”
“是。”阿克狗腿地应了。
他正想往姜得豆这来,就被沈一杠喊住:“别靠近他,他染了瘟疫。”
“……”阿克大惊,忙忙后退:“瘟疫?”
沈一杠抬起姜得豆的手,露出她手背上溃烂的皮肤。
“正是瘟疫。”他伸出自己手上的手来和她的摆在一起:“我已被传染。”
周宝年隔空在沈一杠的方向指了指:“你抬着他的脸。”
“是。”
沈一杠用掌心抵住姜得豆的下巴,缓缓抬起她的脸。
周宝年胡乱扫了一眼。
满脸的血渍,周宝年看不太真切,只看着姜得豆的脸被沈一杠托着,脸竟然和他的手差不多大。
男人很难有这样小的巴掌脸。
“……”
周宝年又往前迈了一步,他弯下腰去,凑近一点看。
眼前的人睫毛很长,五官被血渍遮挡看不出个大概,仅能看出个脸部轮廓,是柔软温和的鹅蛋脸。
面庞生得这样好看,想必五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周宝年直起身体来,拿了太监管理手册,翻到姜得豆的名字,在下面点了个点。
“把他……”
他刚开了个话头,就被身后不耐烦的嚷嚷声压了下去。
他回头,东厂百户刀子张一脸暴躁地走了进来:“管他什么病,打死就是了,这么点小事你们还要……”
刀子张的话爷停了。
他看见了周宝年。
“呦。”刀子张摆了笑容出来:“周大总管也在啊。”
周宝年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个:“嗯。”
俩人针尖对麦芒暗中较量着。
白露时节,秋风微凉。
今日月亮偷了懒,躲在乌云后不肯出来,没了月光的映射,偏院幽暗俱寂。
沈一杠隐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在刀子张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凝了上去。
仅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
黑暗中,绵绵恨意涌上他的脸庞。
周宝年听见了刀子张的话,知晓他要杀姜得豆。
为一个小太监,和东厂三把手起冲突,似乎不太值。
犹豫间他转回身,又看了眼姜得豆的脸。
满身狼狈的情况下看着还能楚楚可怜惹人心疼,这位十之八-九就是万岁爷要找的人。
掂量了下轻重后,他做了取舍。
他抢在刀子张对姜得豆下毒手前,对手下的管事太监说:“既染了时疫那便按照宫里的规矩送出宫吧,免得波及宫里人。”
太监们去抬姜得豆。
被东厂的人拦住了。
周宝年斜眼睇刀子张:“张百户,这是什么意思?”
张百户转了头对着阻拦的手下就开骂:“滚,不知道这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太监么?狗眼不认人的东西,这是你能管的人吗——”
周宝年不搭腔,冷眼看他指桑骂槐。
“还不听周大总管的话把人抬出宫去。”刀子张重新看向周宝年,阴郁的脸上呈现出阴阳怪气的笑容:“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我回去就替您揍他们。”
周宝年用鼻子嗯了声,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刀子张也不恼。
带着手下就撤了。
东厂的人走了,周宝年派人把沈一杠和姜得豆送出了宫。
他叮嘱:“派几个人跟着他们,待他们好了,就把人接进来。”
“是。”
刀子张的手下愤恨不平:“张爷,九千岁要他死,咱们就这么把人放了不合适吧?”
“你懂个屁。”刀子张敲了下他的头,力道不轻:“小东西病那么蹊跷,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
“您是说是太医院的那个小太监弄的?”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捞人,我让他们一起死!”刀子张杀意横行:“他们不是要出宫吗?那刚好,我就由他们的意,让他们出宫。”
他挥挥手,喊他的得力心腹:“四六。”
四六跟到他身前来。
“他们一出宫门,就把他们做了,俩人一起杀,还省得麻烦我分开动手。”他下了命令。
四六应了:“您就瞧好吧。”
-
马车。
“醒醒。”
“醒醒。”
一声声轻微的催促响起。
姜得豆被唤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来。
四四方方的马车,车厢内角落里堆着一堆银灰色的铁质护甲和几把弓箭,身旁坐在沈一杠。
她刚醒,脑子还未彻底清醒,思绪模模糊糊地,她眨巴着眼看沈一杠,不知不觉出了神。
他没穿宫装,穿一身黑色麻布长衫,腰间围系着黑色皮带,套着银灰色护甲。他平时穿肥大宽松的太监服遮住了大半的腰身,这会儿换了常服,自身气质便显现出来,她忽然发现沈一杠气宇轩昂竟不输富家公子。
他通身的气派,像是受过良好家境熏陶的。
他迎上她打量的眼:“在看什么?”
“……”她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们在哪儿?”
许久未开口,再加上伤痛,嗓子哑,话说得很干。
他递过来一个水壶:“永宁郊外。”
水壶已经被他拧开了盖子,她接过来连喝好几口。
他们已经到了宫外。
永宁是大盛的京城,他们患的疾病肯定是不能在闹市的,一般宫内患病的都会被分到永宁郊外的落病村。
姜得豆喝完水,沈一杠递了一身灰色衣衫放在她腿上。
“换衣服。”他言简意赅:“有杀手,我们需要跳车。”
姜得豆眼神渐渐清明:“九千岁的人在追杀我们?”
“嗯。”他回:“刀子张的手下。”
“……”
沈一杠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快些换,现在树木林立,是脱身的最好时机。”
“……”姜得豆抿了抿唇,短暂得纠结过后,她垂下了头。
“手臂一用力我后背就好痛。”
“你……”
“你、能不能……”
“帮帮我。”
声音极低。
且越来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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