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风千冥果然唤来了鸣风,鸣风喝退侍女,垂首道:“属下见过宫主。”
风千冥颔首,道:“他在里面,你去给他好好瞧瞧。”待他推动轮椅进了内室,便将石门关上,自己坐在外面的软榻上闭目运功,片刻后,便似入定一般。
长书走到门边,侧耳细听里面动静,谁知那石门关上,隔音效果竟是极佳,里面一丝声音也透不出来,她站了片刻,听得软榻上风千冥的呼吸吐纳之声细细传入耳内,不由心中一动,缓缓回到书架边坐下,细数他的呼吸。
她从一数到七,便听到他本是绵长的呼吸微微一窒,似乎略有停顿,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极有规律,不过这停顿及其细微,稍不留意便无法发觉。
她正屏息静气,凝神细听,风千冥忽睁开双眼,冷声道:“你在找我的破绽?”
长书不语,风千冥狞笑一声,得意道:“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破绽,也奈何不得我。”说罢,又缓缓闭上双目。
鸣风托着药盘进了内室,见萧珩躺在石床上,替他检查了伤处,上好药,又端来药汤要他喝下。
萧珩眉头微皱,仰头一饮而尽。鸣风这才理了理腿上的毯子,慢慢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吧。”
萧珩一笑:“这段时间,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
鸣风道:“什么也不是,只是强身健体的药罢了。”
萧珩坐起身来,手指在床边石桌上轻叩两下,沉吟片刻,笑道:“我想了想,其实当日你真给我喝下忘忧酒,对你们不是更有利一些?”
鸣风点头道:“不错,宫主的摄魂大法,若运功到极致,的确可以解去忘忧酒之毒,令人回复记忆。”
萧珩凑过身来,盯着他双眼,缓缓问道:“那你为何不给我喝下忘忧酒?是风使大人要你谎称给我喝的么?”
鸣风顿了顿,静静道:“风使大人下令,要我给你喝下真的忘忧酒。”
萧珩点了点头,笑道:“风千冥若是只运功迫我写出越剑详考,功力只会丧失两分,所以你们要让我喝下忘忧酒,才能使他的功力大损……不过,你为什么要违抗风使的命令?”
他探究的目光定在鸣风双眸中,低声道:“鸣风,你想要的是什么,告诉我,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鸣风沉默一阵,开口道:“……我想要的,和你是一样的。”
萧珩一愣,鸣风不待他说话,已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色如美玉,俊美无双的脸庞。
萧珩身体一震,死死盯着他的脸,面色刹时变得苍白,唇角微微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鸣风神色平静,只微微一笑,抬起右手,轻轻抚摸他鬓角,笑道:“整个北渊宫,只有这里是最隐蔽的,在这里说话,绝不怕有人偷听,所以我只有到了这里,才敢跟你相认。”
萧珩脑际仍有些沈,思绪零落不清,时光如激流回溯,脑海中浮现的,全是记忆中那如玉少年的秀美面庞,于旧时的各个画面中一一绽放,复又渐渐隐去,清晰成眼前的这张脸容。
鸣风目光柔和,瞧着他激动的面容,缓缓笑道:“阿墨,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很好,没有让我失望……这些年来,我在这里苟延残喘,却不敢自绝性命,就是盼着能有这一天……”
萧珩瞪了他半天,渐渐热泪盈眶,用力抓着他双手,良久方才哑着嗓子道:“哥哥……真的是你……那海螺,是你让那人带给我的么?”
鸣风点头:“他是我的人,我让他拿那枚海螺给你,就是想让你来见我,我这副样子没法出去,所以只能让你来这里了,你……怪我么?”
萧珩目中泪光闪烁,语声哽咽:“我怎会怪你,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鬼地方?”
鸣风苦笑道:“当年家变之时,颜栩拼了命把我救走,我一个人偷偷出了历洲,再也坚持不住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我进了北渊宫,本一直在潇雨阁,后来风使看中了我,我才去了御风阁,又在他的指点下学习医术。”
“那你的腿……”
鸣风轻描淡写道:“已经失去知觉很久了。”
萧珩瞧着他皓白的发丝,想起记忆中那神采飞扬,英姿矫健的少年,顿时心痛如绞,咬牙道:“他们竟这般折磨你……你告诉我,是谁做的?”
鸣风平静道:“当年在潇雨阁里残害我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他面色温和,目光之中却闪过几丝痛苦之色,眼皮也在轻轻跳动,萧珩看在眼里,知他那段日子定是不堪回首,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便不再追问。
良久,鸣风从他掌中抽出手来,重将面具戴上。
萧珩看着那面具道:“你……是为了怕有人认出你才一直戴面具的么?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人可能知道你的身份?”
鸣风目光含着一丝隐痛,顿了顿才道:“没有。只是我习惯如此,或许戴上面具,会令我觉得安全一些吧。”
他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数月之前,风使让人带了你和傅长书的画像过来,我一看便认出了你,从那时起,我就在盼着这一天……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萧珩微微一笑:“我跟风千冥说你给我喝了可以抵制摄魂大法的药,现在他暂时不敢对我使出摄魂大法,我想在他身边多观察几日,找找他的破绽……另外,我本想在合适的时机通过你透露给百草,让他以为风千冥已在我身上耗费了大半功力,趁机来向风千冥发难,只是我猜不透你的想法,所以要先试探试探你,哪知……”他语声顿住,眼眶微红,面上笑容却是极为欢愉。
鸣风笑了笑,道:“你想让他们两败俱伤?”
“嗯。风千冥不会真在我身上使出摄魂大法,所以功力并不会耗损,百草和李之仪若向他发难,应该是毫无胜算的,不过风千冥经此一役,或多或少会损失些功力,到时只要找到他的破绽,要除去他也不难。”
鸣风沉默一会儿,点头道:“看来不用我多说了。其实,我在北渊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知道他们要找什么,只是我是废人一个,只凭我的力量,根本没有能力去阻止,所以只能等你来了,咱们兄弟一起完成这件事。”
萧珩心下激动,重重点了点头,凝视着鸣风一双幽深黑眸,眉开眼笑道:“好。”
鸣风心头百感交集,将弟弟肩膀一拍,低声道:“你小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儿,都总喜欢赖着我,其实之前若要与你相认,也不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是我想看看,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会怎样打算,会怎样做……看来如今,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萧珩听他语气之中似有几分解脱的欢欣之意,心下一沉,粗声道:“你什么意思?”
鸣风笑而不答,只道:“我该走了,我在这里呆得过久,只怕会引起怀疑。我明日再来。”说罢,双手垂下,扶住椅下滚轮。
萧珩想起一事,忙问道:“惊鲵剑你知道在哪里么?”
鸣风点头:“惊鲵剑本在御风阁里,不过现在被李之仪拿走了。这件事,等以后再想办法吧。”
两人出了内室,风千冥听见门响,缓缓睁开眼睛。鸣风朝他行了一礼,推动轮椅出了寝宫。
风千冥冷冷瞧着他背影,开口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萧珩走到桌前,往茶杯内倒上茶水,随口道:“我跟他说,你已检查过我体内忘忧酒的毒素,觉得毒性已除,或许这三两日之内,就会以摄魂大法迫我写出越剑详考了。”
他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又道:“鸣风告诉我,李之仪已经到了御风阁。”
风千冥双目一眯,冷笑道:“来得正好。”倏地跳下软榻,出了寝宫,将门从外面锁上。
萧珩忙朝长书转过身来,长书见他眉眼之间俱是欢喜不尽的神色,疑惑道:“怎么了?”
萧珩只笑而不答,半晌轻睇着她,轻声道:“我找到我哥哥了。”
长书一愣:“这么快?是鸣风帮你找的么?”
他摇摇头,似乎想要大笑,却又极力抑制住,长书见他半天不说话,恼道:“快告诉我!”
他看着她,漆黑的双眸中波光流转,整个脸庞都荡漾着慑人的光彩:“鸣风就是我哥哥。”
“他就是你哥哥?”
“嗯。我真没想到,居然会是他……”他嘴角溢开明媚如春的欢欣笑意,满足地低叹一声,在那软榻之上仰躺下来,闭目笑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原来上天待我还是不薄的……”
长书见他一脸欢欣的神色,心中自是替他欢喜,轻轻走到他跟前,笑道:“怪不得他没真的给你喝下忘忧酒。”
萧珩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石室上方一个角落,恍惚片刻,低声道:“那年家中变故之时,我十岁,他十五岁,正是风华绽放的年纪,他叫颜雪,历洲的人便都称他“初雪公子”,霁雪初晴,飞鸿踏霜,哥哥那时……”他语声渐低,想到鸣风如今的摸样,面容顿时黯淡下来,住口不言,脸上闪过一丝恨意。
次日鸣风来时,风千冥早已出了寝宫,鸣风仍是神色淡淡,将几株药草递与萧珩,道:“这是千回草,若是被火焚化,药末入鼻,可使人产生幻觉。你放在身上,或许有用得着之处。”
萧珩放入怀中收好,沉吟片刻,道:“哥哥,你是我最信赖的人,我想求你一件事。”
鸣风道:“你说。”
“我想要你先带长书出去,她在这里,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万一……”
长书吃了一惊,忙道:“我不——”
萧珩抓住她左手,重重捏了一下:“听话。”
鸣风看了两人一眼,点头道:“好,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先送她出去。”
长书道:“我说了,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一个人出去……”
萧珩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这几日之内,风千冥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你先出去探探路。”说罢,又问鸣风:“北渊宫里,应该不止一条出路吧?”
鸣风道:“御风阁里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到山顶,顶上正是落霞岛。”
长书听说,犹豫片刻,便道:“那好,我先出去看一看,然后在御风阁里等你。”
萧珩点头,目送两人出去,长书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低声道:“风千冥的呼吸吐纳有些古怪,逢七便会停顿半拍,你可多留意。”
她随着鸣风出了风千冥的寝宫,回到御风阁,鸣风便引她进了那青瓦小楼的一间暗室,温言道:“这里很安全,你先在这里休息下吧,我去去就来。”
长书待他走后,四下打量一番,坐了片刻,见墙角书架上书册纷繁,便走过去随手抽了一本,不料脚下踩到一颗珠子,滑了一滑,身子撞到书架上,顶上书册哗哗而落,其中一本摔到地上,洒出几张图纸出来。
长书拾起那几张图纸,正待收纳好,黯淡光线下却见那图纸上描绘的正是那日她进入北渊宫所经过的那座石亭并旁边的几块怪石,心下狐疑,便将脚下的那颗夜明珠拾起,凑在那图纸上细看。
此时鸣风推门而入,见了她手中那几张图纸,也不做声,回身关上门。
长书抬起头问道:“这是……”
鸣风点头道:“没错,北渊宫里,本有前人留下来的一些机关,这个机关,可以打开山腹之内通向海底的通道,一旦打开,整个北渊宫都会被海水吞没。”
长书默不作声,将图纸收好,继而望向他。
鸣风推动轮椅,将窗户推开。窗外淡淡药香立时飘了进来,他望着窗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的这一刻。我见到了阿墨,便再也没有牵挂了。等百草和李之仪一到,趁他们向宫主发难之时,北渊宫大乱,我便会启动这个机关。”
他低头笑了笑,又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会送你们出去的。”
长书道:“那你呢?”
鸣风沉默一阵,只道:“生无可恋。”
长书心头一阵难过,轻声道:“你同我们一起出去吧,你既有勇气死,难道就没有勇气活下去?”
鸣风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记挂着越王八剑,早就去死了……算是我自私吧,既然阿墨还好好活在这世上,我便可偷懒了。再说,那机关必须要有人去启动才可以,我若不留下,如何能毁灭这里?”
长书见他目光惨然,忍不住道:“一定还可以另外想法子的……你可知道,他见到了你,有多欢喜……”
鸣风垂眸,低头轻轻一笑,道:“我见到他也很欢喜,不过,以后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了,我也只能送他到这里。”
他抬起头来,温和道:“走吧,我带你去密道。”
两人出了那青瓦小楼,走了片刻,只见一个侍女匆匆而来,叫住他道:“鸣风大人。”
鸣风道:“阿莞,什么事?”
阿莞看了长书一眼,鸣风忙道:“你说。”
“今日一早,李夫人便去了大殿找宫主,这会儿已经带着人出宫去了。”
鸣风吃了一惊,忙道:“春桥呢?”
阿莞道:“也跟着李夫人走了。”
鸣风身体一震,良久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他沉思片刻,只转动轮椅往前行去,示意长书跟上。
长书已知变故发生,停住脚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李之仪为何现在就走了?”
鸣风苦笑:“春桥知道我并没有给阿墨喝下忘忧酒,一定是她把此事告诉了李之仪,她既已经知道我背叛了他们,应该也会猜到我会对他们不利……快走吧,我答应过阿墨,先送你出去。”
长书道:“我不走。她去见过了风千冥,会不会已经跟风千冥说了什么?”
鸣风踌躇片刻,便也不再坚持:“好,那你跟我来,去宫主寝宫看看。”
萧珩正在寝宫之中翻看那本宫史纪略,忽觉一阵阴风迫来,刚抬起头,风千冥已一掌覆在他天灵盖上,冷冷道:“别动。”
萧珩吃了一惊,见他双目之中赤红之色暗涌流动,忙道:“你干什么?”
风千冥阴笑道:“我现在便要你写出那越剑详考,然后再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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