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先是一震,随即平静下来,毫不挣扎,低声道:“既如此,把纸笔拿过来吧。”
风千冥衣袖一扬,卷起书架上一叠纸甩到石案上,邪笑道:“你这小子倒很识相,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反抗?”
萧珩看他一眼,苦笑道:“你不是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么?轻易就摔断了我一根肋骨,我反抗有什么用?倒不如省点力气。”
他伸出手去,主动在砚盘中研起墨来。
风千冥冷笑一声,看着砚盘中墨汁渐浓,忍不住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现在就要你写出越剑详考,然后杀了你么?”
萧珩一面磨墨,一面轻叹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你既改变主意,那就是不想再除去御风阁了,你跟他们想必已经达成某种约定了吧?你把越剑详考给他们,他们主动撤去御风阁的势力,不再威胁你?”
风千冥盯着他,缓缓道:“只要我把越剑详考给他们,他们便会主动放弃御风阁,脱离北渊宫,他们在北渊宫里布下的人,到时全交由我处置,要杀要剐,都凭我高兴。”
萧珩摇头叹息,啧啧有声道:“你为了保住你的宫主之位,居然连这种条件也答应?这么多年来,人家早在百灵岛培植了不少势力,百灵岛主卿海生也是他们扶持的,你这北渊宫里的御风阁,就是暂时放弃也不算什么,等找到你们老祖宗的地宫,再卷土重来夺了你这地方也不是难事……”
他顿了一顿,又故意道:“也罢,反正你也老了,能守得一时便是一时,他们要找齐八剑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事,等他们找到了,说不定你这宫主阳寿也尽了,自去升天,到时候也管不着这北渊宫是谁的不是?”
风千冥心中所想给他说破,不由恼羞成怒道:“住口!你休想再挑唆生事,本宫主已经决定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萧珩再叹一声,道:“不说就不说,墨已经磨好了,开始吧。”
风千冥这才冷哼一声,左手仍是放于他天灵盖之上,真气将衣袍鼓荡得呼呼生风,邪魅的眸瞳中焕发出幽诡暗红的光芒,望进他双眼之中,柔声细语道:“看着我……”
萧珩目光被他所慑,渐渐心跳如鼓,不一会儿,脑海中已是一片迷糊,只听他在耳边喃喃道:“你去过了越王墓,拿到了越剑详考么?”
萧珩不由自主答道:“是。”
风千冥唇角微微扬起,点头笑道:“很好。越王八剑是什么摸样的,在越剑详考中有详细的记录么?”
“……是。”
“八剑的去向,也有说明么?”
“……不错。”
风千冥右手抓起萧珩手腕,探出他体内真气运转,正在试图抵抗,不由轻蔑一笑,左手力道加重,将真气运到极致,眼见他双目之中也似染上了一层红色,面颊逐渐变得苍白,方轻声道:“好,你现在把八剑的样子画在纸上。”
萧珩目光空洞,乖乖转过头去,拿过笔蘸了墨汁,细细在纸上画出一柄两尺见长的宽重宝剑,他用笔细致,宝剑细微之处亦是一目了然,极为清晰。风千冥满意点头,见他画了两张,眼珠中的红色减淡,便又扼住他下颔,将他头转过来,迫使他与自己目光对视片刻,缓缓道:“继续画。”
如此过得一个时辰左右,萧珩已画完八张,风千冥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收了覆在他天灵盖上的左手。
他手掌离了萧珩头顶,萧珩身体一震,仿佛自混沌中醒来,脑海中渐渐回复一丝清明,看着桌上的八剑描图,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他这摄魂大法果然厉害。”
风千冥真气耗损,也有些气喘吁吁,萧珩察言观色,笑道:“如今八剑描图已画出来给你了,我反正也没多少时间好活了,不如你让我先吃点东西,我可不愿做个饿死鬼。等我饱了,再把八剑的去向写出来给你。”
风千冥心下盘算道:“谅这小鬼也耍不出什么名堂来。我也正好歇一会儿。”当下也不回答,冷哼一声,将那几张图拿过,正欲收入怀中,无奈纸上墨迹未干,便只得放在软榻上晾着,自己坐到一侧平息理气。
他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忽闻得一阵焦臭之味在室中弥漫开来,忙睁眼一看,这一看立时气得暴跳如雷,飞身朝萧珩扑过去,暴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珩忙收了火折,避过他掌风,双手一扬,刚刚画出的那几张图纸燃着幽幽火光,四处飘散,风千冥心中恼怒,衣袖疾拂,道道阴风激射而出,将那纸上燃烧的火一一打熄,再将残片卷回手中。
萧珩看着室中飞扬的灰烬,笑嘻嘻道:“虽然没有全部烧成灰,不过八剑是什么样子的,这图上大概也看不出来了,风宫主,要不你再歇一会儿,我们重新来过?”
风千冥气得浑身发抖,暴喝一声,扑上去揪住他衣领,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萧珩满不在乎笑道:“生什么气嘛?我不过是想稍稍延长下自己的活命时间而已——反正我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你就算只剩下一分功力,要杀我也是易如反掌,何况重新来一次也不过只耗费你两分功力,你还剩下六分,有什么好着急的?”
风千冥胸膛急剧起伏,手掌本已抓向他胸口,在触到他衣衫之时倏然停顿下来,闭目平静片刻,这才睁开眼来,阴桀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冷笑道:“这次算我大意了,我倒要看看,你还玩得出什么花样来?”
说罢,收了他怀中火折,喝道:“给我坐回去!”
这次风千冥改变了方法,萧珩每画完一张,他便等墨迹干了之后收入怀中放好,再施出摄魂大法让他画下一张,如此一来,时间耽搁得甚久,风千冥渐渐有些恍惚,真气运转之时,脑海中有些抑制不住的幻象和声音一闪而过,他心下一凛,忙收了法力,心中疑思不定。
萧珩缓缓搁了笔,转头定定看着他,沉声道:“知道我方才烧的什么吗?”
风千冥心下一沉,双目一眯:“还有什么?说!”
萧珩唇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是千回草。千回草以火焚化,药末如果被人吸入身体,便会产生幻觉,你方才用的摄魂大法,本对你自己心智有损,再加上千回草,或许你现在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风千冥怒道:“胡说!什么幻觉?本宫主从来没有过!”话虽如此,到底心下有些疑惑,便起身走到门边,欲将石门拉开,谁知他掌力一推,石门却是纹丝不动。
萧珩慢慢站起身来,在他身后一字一顿道:“不必开门了,这门被我做了手脚,只要你从里面关上,便再也无法打开……”
风千冥霍然回身,呲目道:“你说什么?”
萧珩冷冷一笑:“我是说,你和我,都只有关在这石室之内了,你这石室是什么构建,你自己清楚,你出不去,也别想别人进来救你,因为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外面都是听不见的。”
风千冥面上神色一变:“你疯了不成?你把自己也关在这石室之内,莫非是想和我同归于尽吗?”
萧珩目中光芒一闪,未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慢慢摇头道:“错!我会杀了你,然后从这里走出去。”
风千冥无法置信:“你?就凭你?想杀了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忍不住哈哈大笑:“本宫主随便一出手,便能断了你一根肋骨,你竟然会认为你杀得了我?”
萧珩面色平静,颔首道:“要杀你并非难事。难道你现在还看不出来,我是故意激怒你,让你打断我的肋骨的?这样一来,才会让你放松警惕,以为我的功力低微到不足以挨上你的随手一掌,你甚至都不会想过在使出摄魂大法前先废去我的功力。”
风千冥鬓边青筋隐隐跳动,心下恼恨,面上却是笑意不减:“哦?那倒真要试试,你的功力究竟如何!”话音一落,他已飞身扑来,左掌一推,掌风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霎时间石室内风起云涌,将室中物什激得摇摇欲坠。萧珩倏然一闪,身影如花瓣飘落,细雪纷飞,轻飘飘避过他惊涛骇浪般的掌风,落在风千冥面前,笑道:“你瞧,你用了摄魂大法,功力已经丧失了三到四分,我现在要杀你,已经有了一半的胜算。所以,其实是你自己的愚蠢和狂妄,给了我机会。”
风千冥惊怒不已,直觉便要一掌挥出,转念一想,硬生生按下冲动,咬牙道:“本宫主不逼你写越剑详考了,你把门打开。”
萧珩摇头,冷冷逼视着他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怕你逼我写出越剑详考,然后再杀了我么?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本就打定了主意,在你除去百草和李之仪后就杀了你。这门我会打开,不过是在杀了你之后。”
风千冥狂笑道:“无知蝼蚁,也敢来与日月争辉!”
萧珩面色一沉,目光冷冽如冰:“无知蝼蚁?对,你就是那无知蝼蚁,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北渊宫主,也敢来打越王八剑的主意?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才是越王八剑的真正主人!我的身上,流着霸主越王的血脉,你来跟我抢八剑,才是来与日月争辉,自不量力!”
风千冥多年来执掌北渊宫,众人前呼后拥,俯首帖耳,从来听到的都是歌颂赞美之辞,何尝受过这般挑衅和冲撞,偏生又奈何他不得,只怕杀了他当真再无法出去,当下胸中怒火直窜,气血翻涌,忽觉喉间一甜,竟似有几分走火入魔之象,忙收慑心神,咧嘴笑道:“好小子,看不出来你这般狂妄,好,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如何杀我。”说罢,竟转身走到软榻之前,闭目坐了下来。
萧珩见他面色忽然平静,知道说得再多也不能再激怒他了,便也不再多言。他方才虽然避开了风千冥的掌力,但风千冥内力太过浑厚,即使已经失去了部分功力,但威力仍是惊人,萧珩本是伤痛未愈,那一闪已用尽了全部真气,此刻手足虚软,便暗中寻思道:“如今情势,想要与长书和哥哥全身而退,必得杀了他才行,可我若不能在这石室内杀了他,只怕便再无机会了……依我此刻的实力,与他相比还是太过悬殊,还是得想办法继续扰乱他的心志,让千回草快些发挥效力才是。”
风千冥坐了片刻,见他没有任何行动,也未听见他任何声音,忍不住张开眼睛,阴笑道:“怎么?不敢动手?”
萧珩坐在被他掌风劈烂的石凳上,弯腰拾起一块尖利的碎石,闲闲笑道:“我为什么要动手?反正你迟早会死在我手上,让你多受一点痛苦和折磨不是更好?”
风千冥阴测测笑道:“是么?你有什么本事折磨我?”
萧珩抬眼,环顾了一下这石室,答非所问:“这间石室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居然用来当宫主寝宫,这里,应该住过好几任宫主了吧?”
风千冥面无表情,冷哼道:“你想说什么?”
萧珩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我看那宫史纪略上说,你的前一任宫主,是在寝宫中暴毙身亡的,你刚刚打不开门,我看你有几分怕关在这石室里头,莫非你的前一任宫主是在这里被你杀的?”
风千冥冷声道:“是我杀的又怎样?我既然有胆量杀他,便不怕他做鬼来找我,本宫主活了这么多年,从不怕这些鬼神之说。”
萧珩瞧着他,缓缓笑道:“是么?那就等等看好了。反正你方才激动一阵,又运了不少真气,千回草说不定马上就会发挥效力了。”
“千回草?反正是幻觉,本宫主怕什么?”
萧珩摇头叹道:“风宫主此言差矣。没听说过幻觉也能杀人么?说不定到时还没等我杀你,你自己已经把你自己杀了。”
风千冥心底深处缓缓升起一丝战栗,他纵横北渊宫数十年,第一次有了隐隐约约的恐惧之感,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强自镇定道:“你这小子惯会虚张声势,我吸入了千回草,你也一样吸入,莫非你就不怕?”
萧珩手中握住那块尖利碎石,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唇角噙着的一丝笑意寒气迫人,紧紧盯着他双眼道:“没错,我不怕。因为我只有二十出头,你却已经活了八十多年。我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而你做过的亏心事多如牛毛,你害过多少人,挖过多少人的心脏,拿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恐怕你自己也数不清……”
风千冥眼角微微抽搐,额角汗水一滴一滴落下,萧珩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瞧着他双目之中渐渐涌上的恐惧和迷乱之色,轻叹一声,道:“现在我杀掉你的胜算,已经有八分了。”
风千冥忽然纵身而起,双手直插入萧珩胸膛,怒喝道:“住口!我现在就杀了你这小子,让你跟我一起去见阎王!”他手指如刚似铁,利如鹰爪,狠狠抓来,萧珩忙飞身闪开,却是迟了一拍,胸前衣襟“呲”的一声撕裂而破,胸口猛然间一阵剧痛,已经被他利指刺出数个血窟窿。
萧珩喷出一口鲜血,疾退数步,扬声笑道:“你看,就这么着你都杀不了我,看来我的心脏,你是吃不成了。风千冥,你完了。”他咬牙撕下一块衣襟,缠在胸口,瞧着风千冥已微微扭曲的面容,暗自戒备,口中只道:“何必还在这里苦撑呢?你可知道多撑一会儿,痛苦便多一分,你若是求我,我便可考虑一下,帮你了结这种痛苦。”
风千冥闻言,更是气极攻心,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扑上来道:“你这小子竟这般恶毒,本宫主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你好过。”他本已渐渐被眼前幻想所迷,此时体内真气四窜,一招一式间完全失去从容,行动间带出的呼呼厉风,却是更为凶猛狠辣,萧珩左避右闪,不一会儿已是气喘吁吁,身形渐滞,心知闪下去不是办法,眼见风千冥一掌扫来,眉间破绽大开,此时正好从一数到七,心下一喜,手中那块尖利碎石如利剑挥出,尖端正正刺入风千冥眉心。
风千冥身体晃了两晃,后退两步,狂吼一声,将那碎石拔出,额上鲜血汩汩涌出,双目赤红,似要爆裂开来一般,身手却仿佛更加凶悍,如猛兽一般再度扑来,萧珩给他拖住双腿,挣扎着爬了两步,拾起那块碎石,体内残余真气一贯,将他抱在自己腿上的一根手指头割了下来,风千冥也不觉痛,似已完全疯狂,一手拖着他双腿不放,一手不断隔空抓来各种物件,往萧珩身上扔去,随即又张开口,咬住他脚踝。
两人在石室内四处扭打翻扯,所学的剑招掌法竟是完全用不上了,只是凭借本能相互缠斗,室内一片狼藉,石屑四扬,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珩意识渐渐模糊,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大口喘/息着,护住心脉的一丝真气再也凝聚不住,渐渐也落入千回草营造的幻觉之中。
他似走入一条幽深黑暗的长长通道,恍恍惚惚间,仿佛感应到那厚重的石门之外,有人正在一遍一遍地低呼着他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半分,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去了吧,反正哥哥已经找到了……”他面含微笑,渐渐闭上眼睛。
眼前纷繁画面如烟花般一一绽放闪过,最后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的一角,有个素衣女子清泠如水,手执一把长剑,含着笑,蹙着眉,轻轻唤他:“萧珩。”
他蓦然睁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身边风千冥的尸体,挣扎着爬到石门边,打开了那道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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