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空旷的大殿,被高悬于壁上灯柱中的夜明珠冉冉映亮。
尽头处的雕花高背石椅已被挪开,长长的帐幔亦被金丝涤绳缚往两边,两盏长明灯幽幽暗暗,映出上方画像内端严阔眉的越王真容。正中一张白玉石桌案上,形态各异的八把宝剑一字排开,神光隐于剑鞘之中,玄暗沉重,更显庄严肃穆。
沐言立于龛案之侧,目光隐隐含着一丝激动,缓缓扫视过石阶之下站立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大殿入口处。
沐氏一族,此刻已全数聚集在大殿之内,人人面上皆是一副兴奋神色,交头接耳,低语不休,目光间或往龛案另一侧静立的几人身上飘去。
萧珩扶着颜雪,见人群中沐远岫的眼光飘来,便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孟卿站在阴影之中,仍是一脸漠然,却不时去瞄那龛案上的沙漏。
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自大殿入口处传来,沐云率先走入殿内,笑道:“王家人到了。”
领头的王氏族长乃是一名年过半白的女子,五官凌厉,行走之际衣袂带风,飘然走上前来,朝沐言行礼道:“沐大哥,我们接到消息,越王八剑已由颜氏后代找齐,此事当真?”
沐言颔首:“八剑在此,凌霄世妹请过目。”王凌霄走到龛案之前,摸出怀中一张羊皮纸,一一将八剑抽出剑鞘,对照那羊皮纸上的图样,逐一查验。
她身后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走到萧珩身前,拱手道:“我是王曲池,你还记得我么?”
萧珩笑道:“当然记得,你还在鸣阳城内做厨子么?”
王曲池淡淡道:“你既然找齐了八剑,从今往后,我们自当跟随你。”
萧珩默然不语,与颜雪对视一眼。
王凌霄瞧过八剑,慢慢抬起头来,沐言在旁道:“圣主当年毁去除越剑详考之外所有关于八剑的史料记载,只给我们沐、王两氏留下这绘制着八剑图样的羊皮纸,以便我们辨别八剑真伪,我已将这八剑对照着我那份羊皮纸仔细看过,这八剑确实为真,凌霄世妹可有不同意见?”
王凌霄慢慢转过身,扫视众人一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我也认为这八剑不假。”
大殿之内,众人齐声欢呼,沐言神色激动,跪伏于画像之前,朗声道:“禀告圣主英灵,死士颜翎后代子孙颜雪、颜墨,现不辱使命,已将越王八剑找回,我沐氏一族,谨遵圣主遗命,自今日起,奉颜氏为八剑尊主,从此跟随尊主左右,唯尊主之命是从!”
沐家男女老幼,十数余人,齐齐跪于沐言身后,深深叩首。
王凌霄率领王氏一族,亦伏身跪拜,郑重道:“我王氏一族,亦当奉颜氏为尊,自此以后肝脑涂地,绝不会有二心!”
孟卿走下石阶,默然跪在王凌霄身侧,拜了三拜。
众人礼毕,王凌霄瞧着颜雪与萧珩,迟疑道:“尊主只有一位,这两位颜家兄弟……”
颜雪转头,对萧珩笑道:“阿墨,找齐八剑,你居功至伟,还是你来领导大家吧。”
萧珩略一沉吟,微微点了点头,走到龛案之前,点燃一注线香,对着勾践画像庄重拜了三拜,转过身来。
他紧抿嘴唇,静静站于台阶之上,见下面黑压压跪倒一片,想起因越王八剑而落到家破人亡的半生岁月,心中并无激动,也无喜悦,反而涌上一阵悲哀与苍凉。
沐言抬起头来,见他静默不语,不由道:“尊主——”
萧珩回过神来,躬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拜,低声道:“多谢各位……”
王凌霄道:“尊主有何吩咐,尽管说便是。”
萧珩沉默一阵,颔首道:“我有三件事,希望各位一定办到。”
沐言道:“尊主请讲。”
萧珩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停留在沐言脸上,缓缓道:“第一件事,便是斩断圣主棺木下通向山岩各处的韧带,以免因圣主棺木移位,而牵动各处机关造成山崩。”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众人面上一片惊愕,沐言面有难色,为难道:“这……”
萧珩朝他欠了欠身,正色道:“沐老前辈,您曾说你们沐家人长居于此,对这山中每一处的细微变化都有感知,您当知道,圣主棺木保存至今没有发生任何异状,实乃天大的侥幸,若任由这机关存续下去,稍有不慎或者遇到地动山洪,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王凌霄柳眉一竖,上前一步,冷冷道:“尊主,大伙儿跟随您,是为了完成圣主遗命重夺天下,怎么您大事不作部署,反而第一件事便要毁去圣主费尽心血布置而成的机关?”
萧珩面色平静,转头对上王凌霄怒容,慢慢点头:“不错,这便是我要求大家做到的第一件事,你们方才既已在圣主英灵之前立下誓言,便当听我之令行事。”
大殿之内一下犹如炸开的沸水,人人脸上神色各异,低声议论不休,沐言沉吟半晌,喝止众人,对萧珩行了一礼,道:“尊主既有令,属下自当遵从。”
两个时辰之后,沐言领着沐家众人,将勾践棺木之下盘绕的树皮韧带尽数斩断,又依萧珩之命将所有可能引起山崩的机关撤去。大伙儿忙完,便来向萧珩复命。
萧珩微笑点头:“有劳各位了。第二件事……”目光转向王凌霄,顿了一顿,一字一顿道:“毁去九蚣山空墓中的所有机关,填平化骨池。”
众人更是大惊失色,不知所措,萧珩见孟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朝他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这件事耗时较长,且需大家一同出力,我等且先去九蚣山办完此事,我再把第三件事详细告知各位。”
王凌霄坐在一旁的客座上,面色难看之极,一拍椅子扶手,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大殿。
沐言神色复杂,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萧珩。
五日之后,天川如锦,微风吹过山头,遍山绿野沙沙而鸣,阳光落在一处破败的村庄之内,沙石黄土在四处高高堆起,众人汗流浃背,不断将泥土运往山内地道之中。
一口水井边,吊桶慢慢升起,明玉衣袖高挽,取下木桶,舀出水来喝了一口,瞧着村内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由笑道:“好师侄,你把我从七弦山庄叫到这里来,原来不是要把越王七剑给我,而是要我帮你做这填山的苦工。”
萧珩遍身尘埃,正将一筐泥土负于背上,闻言笑道:“师叔稍安勿躁,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今日傍晚便可完工,届时那七剑便会交给你。”
明玉苦笑一声,背起一筐沙土,紧走两步,跟上他脚步。
傍晚山内王陵中的化骨池已填得七七八八,萧珩和沐言领着众人在地道入口处封上最后一道土墙,又用石板牢牢盖住,方回到地面之上。
晚霞染红山头,晚风中透出丝丝凉意,大家席地而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喝水进食,均感疲惫不堪。
沐远岫端了一碗水递到萧珩面前,微微笑道:“该吩咐第三件事了吧?尊主下令的前两件事完全出乎大家意外,所以这第三件事,倒是把大伙儿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了……”
萧珩笑道:“好,这就说。”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慢慢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他,一时四周悄然无声,萧珩瞧着一双双好奇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清清嗓子,缓缓道:“诸位长辈,诸位兄弟姐妹,我要求大家做到的第三件事,便是从此忘掉越王死士的身份,做回平凡人,过回自由的生活——从今日起,世上不再有越王死士这个身份,圣主的所有遗命,不再与各位相干,也不会再有尊主这一说。”
众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珩顿了顿,又道:“圣主棺木本身极为隐蔽,不必担心被人找到,而九蚣山中的空墓也不复存在,所以各位不必再费尽心思守住这两处,从今往后,你们自己便是自己的主人……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要怎样的生活,便尽管去寻求。”
众人震惊过后,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一片静默中,沐家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道:“那我今后想去看花灯就可以去吗?想吃糖葫芦,也可以自己去买么?”
沐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手指点着她脑袋道:“你就这么点出息?”沐远岫温和拍拍那小姑娘后脑,正要说话,见王家和沐家几位长辈皆是一脸又惊又怒的神色,话到嘴边又不由咽了下去。
只听王凌霄冷笑道:“我们所有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滴血盟誓,若违背祖训,便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尊主命我们毁去圣主遗墓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一意孤行遣散我们,莫非是要我们全族人都落到不忠不孝,天打雷劈的下场么?”
此言一出,几位年长之人纷纷附和。
萧珩沉默一阵,静静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圣主英灵之前立下誓言,不得违背我的命令,今日之事,你们只是听我的话,依我之令行事,又何来违背祖训一说?若说违背祖训,那也只有我一人而已,若要经受天打雷劈,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各位无关。”
王凌霄面上一阵错愕,微微张口,却无法反驳,那几名随声附和的长辈亦是哑口无言,在场所有年轻一辈,却都不约而同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又是紧张又是惶恐。王凌霄想了一想,正欲说话,她身边王曲池忽道:“你今日说放我们自由,万一日后又反悔呢?”
萧珩抽出真钢剑,将身边一株碗口粗的槐树一削而断,双膝跪地,对天拜道:“我在此地立下誓言,今日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无虚言,将来如有反悔,便如此树拦腰被斩,遭受天打雷轰!这里的每一位都可作证!”
孟卿目光闪动,上前将他扶起。王曲池目中隐有湿意,扶着王凌霄道:“娘!今日起,二姐便可以不用再像大姐那样,在花楼之中隐身度日了,咱们一家,过段日子便离开鸣阳城可好?”他话音方落,一名艳丽女子暗自垂泪,上前挽住王凌霄胳膊,王凌霄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望着萧珩欲言又止,终是垂下头来,握住女儿的手,微微点了点头。
沐言一声长叹,眼中一片茫然,低声道:“我们沐氏与王氏,打出生以来就不知这“自由”为何物……”
萧珩微微笑道:“慢慢就习惯了。”
说罢,转向大家,深深一鞠,郑重道:“我还有一事想恳请大家帮个忙,不过既然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诸位如今又已是自由之身,帮或不帮,悉听尊便,我亦无法勉强。”
沐云道:“你说,我们一定帮你。”沐远岫与王曲池也点头道:“你尽管说便是。”沐言与王凌霄对视一眼,均道:“颜兄弟放心,我们大伙儿一定帮您办到。”
是夜,一行二十余人分别登上三艘青棚小船,顺着九蚣河,往舟山方向驶去。
星光洒落在船头之上,萧珩从孟卿手中取过七剑,逐一交到明玉手上。
明玉将七剑尽数收入剑匣之中,问道:“真钢假剑的铸造可顺利?”
萧珩放下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大事,此时只觉心神舒畅,遍体轻松,想到远在黎家渡铸剑的新婚妻子,心头更如春风拂过一般,扬眉笑道:“一切顺利,看样子,不过两三月时间便可出剑。”
明玉喜道:“这么快?”
萧珩点点头,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青锋谷现在如何?”
明玉道:“谷里倒还是老样子,大部分弟子只当天泉水质出了些问题,并不知百草用天泉威胁青锋谷一事……掌门回谷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现在好些了,整日只为越王八剑之事忧心。”
萧珩沉默一会儿,望着他道:“一切小心……”
明玉知他所忧之事,便笑道:“放心。这七剑我不会一并交出,隔段日子交出一剑,掌门便暂时不敢动我。我回谷之后已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师父和其他两位长老,有柳平作证,几位长老对掌门与百草勾结一事虽半信半疑,但对他的一举一动也多了许多戒心。”
萧珩默默点头,明玉语带惆怅道:“今日一别,又要数月方能相聚,哎,如今谷中谈得来的弟子越发少了,你与长书,日后真不回青锋谷了?”
萧珩望着夜空,微微笑道:“我一切都听长书的,她若愿意回来,我自然也无异议。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恐怕更想在别处安家。”
明玉叹了一声,无奈道:“罢了,总不能强求,那么等所有事情了结之后,一定要好好把酒言欢一番才是。”
萧珩点头:“嗯,到时再与师叔多来杀上几盘棋。”
晦朔之夜,星光沉入夜海,三更时分,寂静的南厉府外风起澜涌,二十余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自盘根错节的暗道之内突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击溃护卫的防线,攻入南厉府中的核心地带。
睡梦中惊醒的南侯颜遨,顾不得穿戴整齐,忙紧握佩剑,亲自指挥迎敌。
天际中黑云翻起重重墨浪,黑衣人神出鬼没,忽而隐于黑暗之中,忽而乘风而动,行动之间,剑光激起飞琼点点,似划过暗夜的流星,又似照亮冥朦的闪电,令人心惊胆寒。
颜遨额际汗水涔涔而下,知是越王死士到了,极力镇定心神,咬紧牙关领着身边精锐侍卫且战且退,不知不觉,竟被逼退到了北角的塔楼之下。
他从死魂谷回到南厉府之后,便加紧守卫,日夜操练,谁知精心布置的防卫在这些身怀绝技,无孔不入的越王死士面前仍是不堪一击,但听一声长啸,尖利哨音在四处呼应而起,黑衣人齐齐现身,所到之处剑胜雷光,凌厉攻势如风卷落叶,水漫长堤,锐不可挡。
眼见侍卫一排排倒下,颜遨不由心惊肉跳,惊慌失措之余,略一沉思,便在护卫掩护之下,转身逃入塔楼之中。他攀到塔顶,将绳梯斩断捞在手中抱住,急急奔到窗口,正欲将绳梯放下从窗口脱身,却见塔楼之下数丈开外的浓黑树影中,一人端坐于轮椅之上,一人站在他身后,正手执火把,两人皆是浑身素白,彷佛已在此地等候了许久。
颜遨心头一凉,愣愣停住动作。萧珩目光冰冷,注视他片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扬声道:“你自己埋下的火药,今日可以亲自尝尝是何滋味了。”说罢,将那火把往塔底草丛里一扔,草丛中早被他四处洒落不少火药,火星呲呲爆起,不出片刻,便引燃了塔楼之外埋在各处的引线,颜遨明白过来,不由惊惧而呼,还未等他跳出窗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已冲天而起,响彻天际,紧接着一片耀眼刺目的光芒划破黑夜,整座塔楼在须臾之间灰飞烟灭。
颜雪面无表情,手指紧紧抓住轮椅上的扶手,两人皆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烧成一片的火海,良久,方才慢慢抬手,拂去溅落到身上的火星和碎片。
一人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也不说话,只负手与萧珩并肩而立,瞧着通红火焰直卷天际,沸沸扬扬,汇入苍穹。
半晌,萧珩转过身来,对他行了一礼,郑重道:“两月前我在北厉曾与你约好,今后由你继承南厉府,如今颜遨已死,我们遵守诺言,将厉洲百姓交托与你,望你励精图治,好好治理南厉和北厉,让我厉洲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
颜昕深深还礼:“二位公子请放心。”
颜雪道:“我与阿墨,今后不论在何处,都会时时看着你,既然你已亲眼见到颜遨葬身火海的下场,便需记住,如你行事有所不端,那么今日颜遨的下场,就是他日你的结局。”
颜昕面色凝重,再行一礼:“颜昕明白。”
悄无声息中,一众黑衣人收剑而来,聚拢在两人周围。萧珩低下头来,对着众人长缉到底,诚恳道:“今日大仇得报,实乃各位的功劳,大恩不言谢,今后各位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沐言道:“言重了。事已办完,还有什么要我们做的么?”
萧珩忙道:“没有了,多谢……各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沐云笑道:“听说你们苍梧山风景不错,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沐远岫打趣道:“你怕不是去看风景,是去寻人的吧……”沐云满不在乎道:“是又怎样?我去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有何不可?小冤家,你不是说过你好几个师叔师兄都比你长得好么?我可得亲自去瞧瞧。”
萧珩笑道:“想来不会让沐姑娘失望。”他见沐言等几名年长之人站在一边,与一众年轻人面上的期待与向往不同,脸上只是一片萧瑟落寞,便问道:“沐老前辈呢?”
沐言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我们几个年纪大了,在山中墓地呆惯了,无心再去适应外面的世界,所以还是决定回到墓中了此残生。”
萧珩心中感慨万分,沉默不语,颜雪忽道:“阿墨,你先走吧,这里的善后之事,我与颜昕堂兄处理便可。”
孟卿自树下牵来一匹马,萧珩亦不推辞,握紧真钢剑翻身上马,扬鞭笑道:“那我便先行一步。各位,后会有期!”
他归心似箭,不眠不休,只日夜兼程,一路翻山涉水,纵马奔驰,直到远远望见南柯江边那株繁枝吐翠的大青树,方觉提了一路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胸腔之中。
斜阳拉长树下守候那人的纤长影子,萧珩跳下马来,将马鞭一扔,飞步奔向那株大青树。
树下那人亦疾奔而来,扑进他怀中。
萧珩牢牢拥紧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书见他风尘仆仆,不觉笑道:“怎么脏成这样?”
萧珩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过十天之内必定赶回,哪知填平化骨池就用了五天,迟了两日才回来,你……有没有想我?”
长书老老实实点头:“想。”
萧珩心头甜蜜,拉着她慢慢走回竹楼之前,笑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一切可顺利?”一面问,一面将砧板之上那把剑胚拿起。
长书慢慢挣脱了他的手,萧珩细看剑胚,渐觉一片凉意漫上心头,呆立半晌,慢慢转过身来,盯着她道:“你对这剑胚做了什么?”
长书后退两步,只沉默不语,萧珩面上已失了血色,握住她双肩,厉声道:“你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长书仍是不答话,左手下意识微微一缩。萧珩眼光似电,一把抓起她左手,“呲”地一声撕开她的衣袖,只见纤细雪白的胳膊之上,新旧交替的伤痕纵横密布,似鲜红的火焰,烧去了他心头仅存的希望。
萧珩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踉跄了两步,方才扶着砧板站稳,深吸一口气,寒声道:“你用了斩魂?”
长书瞧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是。”
萧珩浑身冰凉,如坠入无尽深渊,只呆呆望着她,良久,颤声问道:“为什么?”
长书道:“剑胚锻打之时,出现了龟裂之像,我别无他法,只有以我自身的精血来修复剑胚。”
萧珩抓住她的双肩,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一起商量?”
长书道:“你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我若告诉了你,你一定会阻止我这么做。”
萧珩冷笑:“不错!我绝不许你这么做!我现在便毁了这剑!”说罢,抽出腰畔真钢剑,对着那剑胚大力斩去——
长书咬牙道:“你若毁了这剑胚,我现在便跳进铸剑炉里去——我说到做到,你尽管试试看……”
萧珩愣住,双手一松,真钢剑叮铛一声落在地上,长书见他停止动作,略松了一口气,只觉身体发软,慢慢撑住竹凳坐下。
萧珩胸口起伏,半晌缓缓转过头来,失魂落魄道:“这是一把注定会毁灭的剑,你用斩魂之法铸造它,便会跟它一起毁灭,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长书目中留下泪来,低声道:“我自然知道。你就算现在毁了它,也迟了……我用精血喂养它已有十三日,我与它之间,已经有了不能割舍的联系……”
萧珩眼光发直,面容微微扭曲,身子摇摇欲坠,晃了两晃,跌坐在剑炉之侧,伸手掩住面颊。
日已西沉,夜幕降临,不多会儿,孤月升空,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江上晚风吹来,从心到身体,都被冻得冰凉。
良久,萧珩慢慢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将她双手握在掌心,抬起头凝视着她,眼中尽是恳求和痛苦之意:“长书,你这么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有没有想到过我?”
长书含泪点头:“有。”
萧珩肝肠寸断,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泪眼朦胧中,两人执手看着彼此,却再没有了往日的甜蜜与温馨,只有一片悲凉绝望笼罩在心头。
萧珩蹲在她面前,仰头瞧着她的眼睛,哑声道:“在你的心里,我难道还不如一把剑重要么?”
长书唇角颤抖,摇头道:“你怎能这么说?你明知道我……”
萧珩痛极而笑:“难道不是么?你我既已是夫妻,从此同命相连,你怎能……怎能这么狠心将我舍弃……”
长书微微张口,似想要说什么,继而却又垂下眼,见他手背上青脉毕现,正微微发着抖,心中难过之极,踌躇道:“我用这斩魂之法,并非毫无转圜,只是……”
萧珩胸中如被凌迟,那一刀一刀割在心上,摧毁了所有的欢乐与幸福,将一切的憧憬与希望践踏得血肉模糊,剧痛之中,他喉头哽咽,喃喃道:“转圜,怎么转圜?用斩魂之法铸剑,剑成之后剑与铸剑人魂魄相依相存,剑亡便人亡,还能怎么转圜……”
他语声顿住,深吸一口气,将她双手握紧,颤声道:“长书,你一意孤行,又置我于何地?你想过么?万一,万一咱们有了孩子呢?”
长书慢慢抬头,夜色之中目光黯淡,迟疑片刻,低声道:“不会有孩子的。”
萧珩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喝过了避子汤……”
萧珩身僵如石,定定看了她半晌,忽放开她的双手,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转身便走。
长书扑上前去,抱住他右腿,泣道:“萧珩!你听我说……”
萧珩眸色冰冷,心中痛到极致,弯下腰来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泪水成串滑过脸庞,唇角却带着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你爱怎样便怎样,我再不拦着你了。”说罢,头也不回,抽身去了。
长书泪流满面伏在地上,直到他决然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转过头瞧着地上那把真钢剑,良久,慢慢闭上双眼。
萧珩眼神涣散,游魂一般抱着酒壶,跌跌撞撞游荡在南柯江的下游。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满怀期待和喜悦疾驰奔过这里时,这一路的景色映入眼中,只觉江天辽阔,水碧风清,胜似人间天堂,可原来天堂与地狱,不过一念之间,如今看去,只是满目的黑暗与幽凉,找不见一丝光明。
他举起酒壶,烈酒不断顺着喉咙烧入胸腔,身体轻飘飘的,如坠落大海,又如跌落云端,所有意识皆慢慢远去,他头昏脑涨,笑着闭上双眼,只愿从此不必醒来。
不知不觉,长夜逝去,一片寂静中,日光再次从东方升起。
晨光透入屋内,竹阶之上传来轻轻脚步声,长书放下笔,缓缓抬起头来。
敞开的门外,孟卿与红药缓步走入,红药道:“萧大哥呢?”
长书一夜未眠,眼窝深陷,面色却十分平静,低声道:“不知道。”
孟卿看了她一会儿,低声叹道:“你真想好了?你用斩魂已有十余日,再要逆用斩魂,必定凶险万分,不如照此进行下去,剑成之后,保住剑不被毁灭便是。”
长书默默摇头,孟卿道:“这把剑,必须要毁灭么?”
长书道:“是。这把剑,必须要毁灭……孟大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孟卿摇头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真不怕万一出了差错——”
长书打断他的话,站起身道:“我舍不得他,而且……也还想铸更多的剑,”她顿了顿,目光坚定,轻轻道:“所以,我一定要赌一赌!”
孟卿无言,良久,轻轻点一点头:“既如此,那你跟我们走吧。”
长书环顾四周,眼光停在墙上挂着的那把莲心剑上,沉默许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低下头走出房门。
阳光落在重枝蔽叶之间,横卧在树下的萧珩慢慢睁开眼睛。
他有片刻的茫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觉日光刺目,头痛欲裂,怔忪半晌,回忆慢慢涌入脑海,他心中一紧,忙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往上游急急赶去。
大青树之下,一切景象依然,竹楼之上却是窗门紧闭,萧珩快步走上竹阶,将房门一推,唤道:“长书!”
房内空无一人,萧珩呆了一呆,瞧见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笺,不由心跳如擂,扶住门框站了半晌,方忍住剧烈的心跳,慢慢走上前去,颤抖着将那纸笺拿起。
纸上是她挺秀刚劲的字迹:
“萧珩:
我走了。真钢假剑的铸造,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容不得一丝分心,而我跟你在一起,必定不能集中全副精力,所以我只能离开你,到一个可以专心专意铸剑的地方去。你不必费心来找我,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决计找不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尝试逆用斩魂之法来铸造此剑,如果成功,我会带着此剑回到你身边,即使它最后被毁灭,我也能留住性命。当然,如果不成功,剑成之日,也就是我魂魄消亡之时,到那个时候,会有别人把两把真钢剑带回给你。
若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我无悔,亦无怨,唯一放下下的,便是你。是我负了你,此生对你的亏欠,唯有来世再偿还。若我真不能陪你走到最后,还请你,笑着把我从心中放下……”
阳光悄无声息越过窗棱,墙上悬挂的莲心剑映出幽幽烁烁的光影,屋角的床榻上被衾犹香,一切都是熟悉之景,只是佳人已去,徒留满屋空落心碎。
萧珩闭上双目,身体不停颤抖,低声道:“放下……是这么容易的么?”忽然仰头狂笑,笑声中,双手交错,将那纸笺撕得粉碎。
他笑了一阵,双眸倏然睁开,大步走到墙角,抽出莲心剑转身一挥,正中桌子应声裂开,他再上前几步,挥剑朝床榻狠狠砍去,哗啦几声,坚固的紫竹床榻立时分崩离析,他瞧着乱成一团的帷帐被衾,眼中尽是痛苦与绝望,后退两步,丢下莲心剑,又将那残破的木桌高高举起,狠狠往墙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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