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十终局(下)

小说:长书剑 作者:翔子
    时光悠然而逝,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又到了秋叶初黄的季节。

    金黄的苍梧落叶铺满重宇殿外的云台,又在晨风中被清扫而去,石阶尽头,试剑台下人声鼎沸,每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便在今日拉开帷幕。

    今年的试剑大会,是青锋谷经历大劫后的头一遭,相比往年更为热闹,掌门明奕广下请帖,众多嘉宾纷纷远道而来,碧山染金,秋叶绚烂,苍梧山中的秋色盛到极处,引得纷至沓来的游人一路赞不绝口。

    与熙攘纷呈的前山不同,后山的天泉涧边,却是人迹罕至,幽然雅静。秋阳斜斜映入山谷,青石流泉,树影幽曼,淙淙水声伴着清脆鸟鸣,衬托着深谷丛林的静谧悠远。

    原来的天泉深潭已被岩石填满,另从青崖之畔辟了一条水道,高崖之上的银亮山泉一如往昔,飞流泼洒而下,又自山边的水道流泻向密林深处。

    旁边的空地上,重新建起一座小小的茅屋,内里的陈设全然依照天泉老人在世时的格局而设,阳光自卷起的竹帘投入屋内,在一方棋盘上跃动着点点碎金光影。

    清风吹散满室茶香,两人对坐在棋案边,衣衫一玄一白,正静静对弈厮杀。

    明玉落下一子,微叹一声,道:“今日是试剑大会的第一天,你真不去瞧瞧么?”

    萧珩目光落在棋盘上,只随口道:“不去了……多谢你百忙之中来这里陪我。”

    “谷里人实在太多了,我也觉得有些头疼,还是你这里清静自在些。”

    萧珩一笑:“明奕长老今年初任掌门,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下完你我最后这局棋,你还是快去吧。”

    明玉微怔:“最后一局?你……要走了?”

    萧珩沉默一阵,点头道:“也是时候了。伤已经养好,天泉水下的地宫入口也用岩石加固填满,我已无必要再留在这里。”

    “那你……准备去往何方?”

    “红药已将她铸剑之处告诉了我,我想去北漠,去看看她最后停留的地方。”

    明玉抬头看他一眼:“……红药不是说,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萧珩神色淡淡,落下一子,垂眸笑道:“不管怎样,我都要去看一看的……你放心,看过之后,我自有我的事要做……她爱剑,那我便走遍天下,寻遍铸剑至宝,这一生的剑,就当为她而铸了。”

    他语声极轻,说来平缓无波,明玉听在心头,却别有一番酸楚滋味,一时无法答言,萧珩轻叩棋盘,抬头笑道:“师叔,承让了。”

    明玉一看,哈哈大笑道:“别得意,方才是我走岔了,这局不算,咱们再来过。”

    两人拂乱棋局,正待摆上棋子,却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萧珩看向窗外,不由一喜,忙迎出门去,笑道:“哥哥,叶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叶霜华拂去额角细汗,搀扶着颜雪到屋中坐下,嫣然一笑,道:“不仅我们来了,我爹爹他们也来了,我们先去了前山,听说你在这里,便急忙赶着来了——你这里路可真难走。”

    萧珩道:“怎不见叶叔叔?”

    颜雪微微笑道:“叶庄主说要先去看看故人之墓,孟兄、红药随他一起去了,这不,他们已经过来了——”

    萧珩一愣,说话间,叶王真锦衣飘拂,朗声大笑而来:“小萧,好久不见。”

    孟卿与红药跟在他身后,一起踏过门槛,茅屋之内一时济济一堂,更显狭小拥挤。

    明玉忙起身让坐,萧珩去屋角清洗茶杯,一面笑道:“叶叔叔是为青锋谷试剑大会来的么?”

    叶王真捻须微笑:“是……也不是。”

    萧珩“哦”了一声,转过头道:“莫非还有其他事?”他目光一转,见人人面上神情古怪,又都似乎含着笑意,心下纳闷,拿了茶杯走到颜雪身边,见哥哥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中满含欣慰之意,瞧了瞧他身边的叶霜华,一面冲茶,一面问道:“是有什么喜事儿么?”

    颜雪笑而不答,叶王真清清嗓子,咳了一声,忍着笑道:“其实我们此来,一是要借机观赏观赏青锋谷此次盛会,二是为了……送一个人上山。”

    明玉奇道:“送谁?”

    红药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不说,我说!萧大哥,阿书姐姐也跟我们一起来了,她——”

    “啪”的一声,萧珩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顿时在他手上烫起了一道红印,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红药,白着脸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孟卿含笑道:“红药说的没错,长书的确是跟我们一起来的。”

    萧珩双手轻颤,咬紧牙关道:“她……在哪里?”

    孟卿道:“她留在前山,此刻应该就在试剑台下。”

    萧珩一言不发,转头便走。明玉拿起莲心剑,追出门唤道:“萧珩——”

    萧珩闻声回头,明玉走上前,将莲心剑往他手里一塞,目中隐隐闪着泪光,低声道:“去罢。”

    萧珩目光发直,梦游一般接过莲心剑,衣袍生风,片刻间便已远去。

    明玉静立片刻,转身进屋,笑道:“究竟怎么回事?”

    叶王真看了孟卿一眼,“此事要问孟卿。”

    孟卿微笑道:“我受长书之托,助她逆用斩魂之法铸造真钢假剑,其间凶险,自不必说,所幸长书意志坚强,一直咬牙挺到了最后,可到了最后一夜,她的精魄几乎尽数灌入宝剑之中,长时昏迷不醒,只能偶尔清醒片刻,已然无法支撑下去,而最后一道的封魂工序尤为重要,稍有一丝不慎,封魂失败,她便会立时香消玉殒,所以在她清醒的时候,我们决定,放弃最后一道封魂工序,将这把没有经过封魂的剑,由红药送去给萧珩。”

    明玉听得聚精会神,不由问道:“没有经过封魂的剑,有什么问题么?”

    孟卿道:“本来逆用斩魂之法,如果一切顺利,封魂完成后,剑与铸剑人各分得一半精魂,从此生死各不相干,可若是没有经过封魂,那么铸剑人的精魂会被剑夺去,直到剑被毁灭,精魂才会回到铸剑人身体之中,当然,如果铸剑人那时还保有一丝意志的话。”

    明玉默然半晌,叹道:“原来如此……哎,你们为何不早告诉萧珩?早知这样,他又何至于苦苦守着这剑,不许别人动它一动,若是剑早早被毁去,长书岂不是便能快快醒过来?”

    孟卿轻叹一声,道:“其实我与红药根本没有抱任何期望,长书若是勉强完成封魂,依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封魂只会失败,她失去性命毫无悬念,而她放弃了封魂,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把死期往后推了一步而已,她自己也知道希望寥寥无几,不过孤注一掷,再赌上一赌罢了,而赌赢的希望,不过万分之一……这把剑本身邪力巨大,依我推断,在剑还没有送到萧珩手中之时,她便再守不住最后一丝魂力,被剑夺走生命……是以我和红药商议之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因为若是萧珩知道了,恐怕当场便会毁去此剑,可既然长书魂魄已然消亡,毁去此剑也是于事无补,何况这剑担负着这场使命,若提前被毁去,长书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就都白费了……”

    明玉皱眉道:“这也太冒险了,你们可知,萧珩差点就没有交出这把剑,若是他执意不交,那么……”

    红药在旁道:“阿书姐姐说,她相信萧大哥一定会把这把剑交给你们的——她可没说错。”

    明玉摇摇头,叹道:“幸好如此。”

    孟卿喝了口茶,笑道:“她能留住性命,也真是一个奇迹了,若非情深至此,她又怎能挺到这般地步……那晚我们作出决定后,红药把剑带走,而我带着长书去了北漠的极寒之地,我只当她永远不会醒过来了,谁知她虽人事不省,却还一直顽强地保有一丝意志,我实在无法预料她能坚持到何时,这才一直没有把消息透露出来……那把剑被毁去后,她虽然醒了过来,可身体极之虚弱,随时都会再度昏迷,她怕自己最后仍是免不了一死,便坚持不许我们把她带回来,说是萧珩已经当她死了,若是见到了她的遗体,只会再伤心一次……”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唏嘘而叹,叶霜华眼眶湿润,却笑着道:“我和颜雪去北漠接她的时候,看见她那时的摸样,真是……哎……”她叹了一声,没有往下再说。

    明玉心头感概万分,不知不觉滴下泪来,望向悠悠蓝天,展眉笑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幸好上苍没有如此绝情。”

    阳光洒落在重枝树影间,从后山到前山,不过区区数里路程,却从未有过一刻,让人觉得如此漫长和崎岖。

    萧珩一路疾行在山间小道上,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他心急如焚,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待匆匆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攀上高高的石阶,来到重宇殿外的云台尽头之时,他的心口更是咚咚跳动,似乎就要跃出胸口。

    他展目而望,目光搜寻一阵,徐徐落到静立在不远处栏杆之旁的一道身影上。

    她一身素白衣衫,独立于人山人海之外,正仰首望着试剑台上两名弟子挥剑而战,山风轻扬,云岚徐动,她衣袂飞舞,看上去纤弱而又飘渺。

    萧珩的呼吸似乎一瞬间停止下来,心尖剧痛,目光只牢牢盯着那抹芊芊秀影,不敢稍移半分,生怕这又是一场即将醒来的梦境。

    一切的喧哗与纷扰,都在刹那间隐去,他静待片刻,鼓起勇气,朝着那抹身影慢慢踏步走去。

    每一步,都似跨过了万水千山。

    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长书似有所感,艳阳下回过头来一望。

    接触到她的目光,萧珩胸口顿时一窒,浑身都似失去了力气。

    她远远凝视着他,唇边慢慢绽出一丝笑意,阳光落在那张他梦引魂牵的清丽脸庞之上,那笑容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耀眼。

    所有遗失的欢乐,埋藏的旧梦,都在一瞬间重新点燃,那些甜蜜和温馨,幸福与憧憬,在一刹那间回到心头,令得他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只能看着她抿唇而笑,飘然来到自己身前。

    人群中渐渐起了一阵骚动,越来越多的人伸颈而望,不少人认出她来,不由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就连试剑台上正斗得难解难分的两名弟子,也不知不觉放下长剑,朝这边投来目光。

    萧珩不敢出声,仍然怀疑自己犹在梦中。长书眼中若有流光闪动,凝视他片刻,微微笑道:“你这么快就来了?我本来说看完这一场,就去后山找你……”

    萧珩呆呆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自己咬牙切齿道:“试剑大会,就这么好看么?”

    长书垂眸一笑,低语道:“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反正你也跑不了……我既来找你,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走的。”

    萧珩喉头哽咽,粗声道:“带我走,去哪里?”

    长书抬起头来,清澈眸光中含着脉脉深情,一眨也不眨地瞧着他,“还没想好,不如边走边想……你要跟我走么?”

    萧珩带着笑意的脸庞上有泪滑过,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那还等什么?”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长书眼底尽是温柔和欢喜,将手慢慢放到他掌心之中。

    周围的窃语声越发嘈杂,萧珩置若罔闻,合拢五指,紧紧握住长书之手,携着她大步走下云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试剑台上,剑光重新闪动,台下的喧闹也逐渐散去,风过无痕,那紧紧相随的身影,早已融入苍茫云海。

    是年,宁疏于《青锋稗史》一书中记载:“原北溪余孽玉归浓,于乙卯年三月,率众侵入青锋谷,青锋谷掌门明奕及诸位长老偕同全谷弟子上下同心,誓死一战,终将其诛杀于天极阵下,其中,尤以第二十六代弟子明玉、二十七代弟子宁疏表现出众,奋力拼杀,殊死相搏,方保得苍梧山立于不败之地。大劫过后,前任掌门韩嵩病势沉重,于该年七月,逝于归宇殿中……”

    楼月娘合上书册,吃吃笑道:“师兄,你还真是大言不惭,诛杀玉归浓,明明就是姐姐的功劳最大啊……”

    两人此刻正坐在白云村内的小河旁边,宁疏衔着一根稻草,摊开双手道:“我又不是没问过她,她不要我写到书里,我自然要听从她的意思呀!你说,咱们后山里头埋着原北溪的地宫一事,难道要写出来广为人知么?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月娘杏眼圆睁,大声道:“那也不该如此抹杀姐姐和师哥的功劳,这不公平。”

    宁疏身子一仰,平躺在草地上,不置可否道:“世间之事,哪里这么多公平?再说我这是《青锋稗史》,写的就是青锋谷之事!他们自己要远走他乡,又不算作青锋谷弟子,我写那么多干嘛?”

    月娘不服,将书往他怀中一扔,“你掠人之美,还如此心安理得,脸皮真是厚!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做饭了——”

    宁疏忙将那本《青锋稗史》收入怀中,嘻嘻哈哈跟上前去,一叠声问道:“做什么好吃的?给我留一些嘛,我好带上山去……”

    红日西斜,洒落一片金芒,万里浮云之下,朗朗笑声传了开去,回荡在田野流水之畔,久久不曾散去。

    三年后。

    鸣洲境内的九蚣山上,粉红的梵天花开满山际,野菊璀璨如星,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红绿相间,生机盎然,已然褪去那丝神秘和荒凉。山脚对面的那处桐林也似乎更加茂盛,人来人往的渡口边,一行人马吆喝而来,到了一处凉亭外,止住马蹄。

    数名锦衣侍卫,拥簇着一个服饰华贵的青年,来到凉亭之内坐定,一人大声问那河畔弯腰整理缆绳的船主:“船家,包下你这只船,要多少银子?”

    那船主直起腰来,却是个脸庞圆圆,肤色微黑的少妇,她背上背了个两三岁大的孩子,那孩子伏在她肩上正沉沉而睡,忽被来人声音惊醒,不由哇哇大哭。

    少妇十分不满,忙将那孩子抱在怀中,哄了几声,眼光朝那凉亭之内的华服青年一扫,不悦道:“你们要去哪里?去舟山么?”

    那侍卫摇头道:“不是,我们要去上游的小壁山。”

    少妇道:“你们去小壁山干什么?”

    那侍卫怒道:“问这么多作甚?去还是不去?”

    少妇朝凉亭一角努努嘴,道:“人家已经付过了船钱,也是去小壁山的,我已经收了人家的钱,所以不好意思,这船不能包给你们了。”

    那华服青年转头一看,见凉亭的东角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皆是身背长剑,形貌极为出众,略一沉思,便向身边一侍卫使个眼色。

    那侍卫走到那两人面前,将佩刀往桌上一搁,盛气凌人道:“我家公子乃西宿洲王侯华瑾钰,现下要包船,你们两人,坐下一班船吧!”

    那女子杏眼桃腮,星眸一垂,也不动怒,只朝身边的玄衣青年道:“师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坐下一班船便是。”

    玄衣青年点头道:“无所谓,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

    女子听说,便对那少妇笑道:“船家,我们不妨事,你先送他们去吧。”说罢,又低声道:“师叔,他们要去小壁山,别是去找……”

    玄衣青年悠悠道:“多半是了。反正他俩悠闲已久,咱们一会儿也瞧瞧热闹去。”

    凉亭边的茅屋中,走出来个短衫男子,抱过少妇怀中的小孩,道:“花灯,你先送他们去吧,一会儿我送这两位客人过去。”

    持剑的玄衣青年逗着那小孩,低声问道:“君兄,这段时日,去小壁山的人很多么?”

    君无尘道:“越来越多了,不过萧兄很多时候都不在小壁山,大多数人去了,也只是扑个空。”

    那一行人上了花灯的小船,一路逆流而去,半日之后,船行至小壁山脚,华瑾钰下得船来,命花灯在此等候,又问道:“船家,此山中有位铸剑高人,你可知道他住在这山中何处?”

    花灯道:“就在山腰枫林谷。不过——”朝他打量几眼,道:“这位铸剑高人可说过,绝不会为王侯子弟铸剑,你即便去了,恐怕也求不着剑。”

    华瑾钰神色倨傲,淡淡道:“那就由不得他了。”他领着众人走入小壁山,一路寻到枫林谷,却见小溪之畔的一座小小院落院门紧闭,冷冷清清,似乎并无人在此居住。

    他身边随从道:“或许不是这里,公子,咱们再找找。”

    华瑾钰瞧着院子角落中的一个剑炉,道:“就是这儿没错,在这里等等便是。”

    他等了多时,连一只飞鸟也没见着,心下十分不耐,眼见夕阳西下,仍是一丝人影也无,他心头恼怒,忽的站起身来,扬声道:“把这院子给我拆了!”

    众随从七手八脚,应了一声,齐齐挥刀而上,刚将院墙的木篱拆去,忽听一人笑道:“诸位且住手,听我说几句。”

    华瑾钰回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已站在小溪之畔,便喝令众人住了手,对那男子问道:“你就是铸剑师?”

    那青年男子一身天青色的棉布长衫,肩上挎着一个包袱,眉眼温质清朗,闻言摇头道:“铸剑师是我朋友,正好这段时日外出,这位公子是要找他铸剑么?”

    华瑾钰道:“不错,他几时回来?”

    青年笑道:“我也说不准,不如公子留下姓名,等他回来之后我转告他。”

    华瑾钰哼了一声,道:“用不着,我过几日再来便是,你叫他好好在这里等着我。”正要悻悻离去,心中忽然一动,将那两人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你可别诓我,你真不是铸剑师?”

    青年摊手笑道:“您看我像么?”华瑾钰见他年纪甚轻,温文雅秀,身边的女子一身荷色轻衣,更是弱质芊芊,的确不像是终日打铁挥汗之人,便将信将疑道:“罢了,十日之后,我定会再来,若还见不到他,定拆了他这座木屋!”说罢,冷笑数声,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萧珩放下包袱,走到木篱之内,扶起一根木头,摇头叹道:“求个剑也这么凶,若是真给他铸了剑,还不知会拿去干出什么事儿来。”

    长书笑道:“反正咱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大不了换个地方住。你不是说想去海边走走么?”

    萧珩道:“话虽如此,咱们住了这几年,一时要走,也有些舍不得。”

    长书帮着他整理好木篱,又去屋中收拾了一会儿,出来问道:“我煮面条给你吃好么?”

    萧珩正要答话,院外却有人高声笑道:“煮什么面?我这里有好酒好菜,去热一热便是。”

    萧珩大喜:“师叔!师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也刚回来。”

    明玉伸头张望一阵,问道:“不是有人来找你们么?怎么,打发走了?”

    长书笑着迎出门来,拿过他手中的酒菜,道:“暂时打发走了,不过说十天之后还要来,不给他铸的话就要拆了我们的屋子。”

    月娘跟着她走进厨房,帮她在灶头上生起火来,笑问道:“那么你们怎么办?还要住在这里么?”

    长书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师哥舍不得这里,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来找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实在是有些不堪其扰,去别处避一避也好——对了,还是没有青樱的消息么?”

    月娘摇头:“没有——当年百灵岛卿岛主说,他亲手在东海岸边放了青樱游海离去,这几年师叔也让各处的青锋谷弟子帮忙多多留意,尤其在东海岸边一带,可直到如今,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长书沉默一阵,叹道:“算了,反正依她那性子,也不可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月娘笑道:“就是,她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

    内室中萧珩与明玉说了一会儿话,明玉忽道:“我上月带人整理藏剑阁东阁,你猜我找着了什么东西?”

    萧珩慢慢抿着酒,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明玉拿过身畔长剑,掂了一掂,递到他手中,意味深长道:“我想了想,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所以特地给你带来了——对了,还有这本笔记。”说罢,又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放在桌上。

    萧珩将那笔记收好,转身回来拿起那把长剑,轻轻将剑鞘拔开,凝目注视着玄暗古朴的剑身,长时间感概无语。

    直到长书与月娘推门进屋,他方将剑收好,放在角落。

    夜深人静,清风伴着虫鸣喧扰着夜色,长书安排明玉和月娘在东西屋分别睡下,轻轻进了里屋,伸个懒腰,将门关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拿了蜡烛到镜前,比划了一会儿,将一只青润剔透的玉滴耳环往左边耳洞穿去,弄了半晌不得要领,便将那耳环往桌上一扔。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她肩头,另一只手拿过桌上耳环,轻巧而又准确无误地替她戴上。

    长书便去瞧那铜镜,一面看,一面笑问道:“好久没戴这些东西了,月娘刚刚送给我的,好看么?”

    玲珑清透的青色水滴荡漾在她雪白的耳廓颈间,衬着漆黑的发丝,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萧珩手指托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片刻,认认真真道:“很好看,很衬你。”

    长书转头,看见丈夫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恋慕,心头一甜,偎进他怀里,脸颊靠在他胸膛之上,隔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还是回家好——我们真得走么?其实我也有些舍不得这里。”

    萧珩静静拥着她,良久,缓缓道:“经过了这些事,我实在不想从我们手里,埋下杀戮的根源。叔父说过,剑者,可为正,也可为邪,善与恶,全在持剑之人的一念之间……话虽如此,可一把上好的宝剑,仍然免不了招来争端和祸害,区区一把宝剑,就有可能造成大片生灵涂炭,所以从咱们手里,再不要造出这样的祸源来。”

    长书闭着眼,柔声道:“嗯,都听你的。”

    萧珩沉默一会儿,道:“只是……咱们只用最平凡最普通的材料来铸剑,就算顶了天,也再铸不出一把上好的宝剑出来了,与咱们从前铸的那些剑相比,更是远远不如。”

    长书道:“那有什么关系?越是普通的材料,越能磨练技艺。”

    萧珩微微一笑:“是啊。咱们只铸这样的剑,既引不起什么人来争夺,也还能解决解决生计问题……那些拿着上好材料来求剑的,能避就避。”

    长书含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伏在他怀中问道:“对了,吃饭前明玉和你在说什么?我看他神神秘秘的。”

    萧珩道:“他带了一把剑给我。”

    “在哪里?”

    “就在墙角。”

    长书起身,走到墙角将那剑拿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真钢剑么?”

    萧珩挑了一下桌上灯芯,平静道:“越王八剑,已经全部毁去了,“真钢剑”也在其中……”顿了一顿,笑道:“这把剑,从今往后,就叫它长书剑吧。”

    长书瞪他一眼:“亏你想得出来。长书……又不是一个好名字。”

    萧珩正色道:“如何不好?”

    长书沉默片刻,开口道:“那年我问阿娘,阿娘说——”

    萧珩微笑着打断她:“长书,长书……卷帙浩繁,包罗万象,就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其实是个好名字呢!林师叔为你取这名字,真意是在这里啊!”

    长书一愣,萧珩取出林雁辞的笔记来,往她手里一放,瞧着她笑道:“你若不信,好好看看这笔记吧。”

    长书将母亲的笔记翻开,低头看了许久,抬头之时,眼中已蓄满泪光。她怔了半晌,方于灯下盈盈一笑:“你说的对。长书……的确是个好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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