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越来越静的时候,裴醒才听到蚊子嗡嗡的细弱叫声,不大却令人烦躁,他估计今晚又要很晚才能睡着了。

    他把辗转反侧的缘由归咎于恼人的蚊虫,听着房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轻浅呼吸,越来越绵长。

    昏昏沉沉之际,裴醒的意识飘远,脑子里不知怎么地想到赵岚英的话,竟然又突兀地惊醒过来,然后一丝困意也无了。

    那只蚊子还在嗡嗡的叫。

    “迟早弄死你。”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带着些不明的迁怒。

    又是几番翻来覆去,眼睛闭上又睁开,裴醒有些挫败,失眠了,而他束手无策。

    这时候床铺却微微晃动起来,裴醒下意识屏住呼吸,就又听到了熄灯后的那种轻微脚步声。

    ——是陈长宁,她开了门出去了。

    裴醒没怎么在意,复又重新闭上眼,可越是想快点儿睡着,就越是会胡思乱想。

    很多久远的东西,突然就在夜深人静时被勾了出来。

    当初他刚来到陈家时,陈长宁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安静乖顺的。她被赵岚英惯瞎了,甚至比起她母亲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私傲慢、刻薄娇纵。

    他来陈家头一天,她就通了母亲赵岚英的气儿,阴阳怪气地对他一顿冷嘲热讽。陈松世算是这个家唯一一个待他还算好些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斥了陈长宁两句。见自己的行为没人加以制止,陈长宁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他那时候也是十岁,不敢相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竟会恶劣到这种地步,轻则语言欺辱,重则上手打骂。赵岚英多次撞见,只是冷眼旁观,更别提去阻止。他寄人篱下,以为忍耐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却不想非但没有被放过,反而换来更加肆无忌惮的暴/力。

    他还年幼,不能反抗,否则就是一顿不需任何理由的毒打,间或带上他母亲叶纪棠的名头一起辱骂,言辞粗鄙、不堪入耳。

    即便他小小年纪就学着委曲求全、奉承讨好,却依然没有改变如履薄冰的现状。甚至于他至今还记得清楚,有一段时日赵岚英母女在殴打虐待他这件事上乐此不疲,他浑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儿好肉,不是疤痕就是青紫。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已经连哭泣求饶都不会了,因为知道没用。

    裴醒侧过身子,曲起双腿,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所以那些阴暗痛苦的回忆,即便过了这么些年重新回想起来,他还是心有余悸。

    仲夏夜是闷热的,他却因为想起那些往事,咬着牙打冷颤。

    房间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裴醒的思绪被拽回来,不一会儿就闻到了淡淡的香精味儿,有些刺鼻呛人,像是蚊香。

    “……你睡了吗?”

    陈长宁压低了声音,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从下铺传到裴醒耳朵里,他分明睁着眼睛,却一声不吭的。

    他面对着墙,以为陈长宁消停了的时候,床却又微微晃动起来。

    是有人扶着床梯爬了上来。

    裴醒的双手一瞬握紧床单,尔后闭上眼佯装睡熟了的样子。他还在心里猜,陈长宁这是又要作什么妖,就感觉到脚旁的床褥微微塌陷下去。

    “……上边儿真的好热……”

    陈长宁这话低得几乎成了气音,然后是一声轻不可闻的、短促的叹息。

    裴醒不明就里,尤其她坐在他床边,又是自言自语又是轻叹的,好像生是被魔障附了体。

    裴醒心里莫名升腾起些恶意出来:陈长宁自己不知所谓地的爬上来,他大可以踢她下去,反正早晚都要挨打,也不差这一回,他只想图个痛快,也叫她尝尝皮肉之苦。

    半空中却突然送来一阵微凉的清风,带着蒲扇独有的蒲葵清苦味儿,扇得裴醒额边的碎发都轻扬了起来。

    他猛的睁开了眼。

    她……陈长宁在替他扇风?

    ——她哪根筋搭错了?

    自己舒舒服服的蚊帐凉席不躺,风力强劲的风扇也不吹,拿个破扇子,坐在他床边在给他扇风。

    裴醒忽然觉得,要么是他脑子坏了,要么就是陈长宁脑子坏了。

    “……上边儿这么热,真亏你还能睡得着……”

    “可怜呦……”

    她嘟嘟囔囔的声音极小,像在自言自语,但裴醒听得清楚,一字不落。

    不知怎么,他心头忽然涌上些怅然,还有些微的酸涩。

    所以她刚才去拿蚊香,是为了他?拿了蒲扇,也是为了他?

    即便心里一万个不愿承认,裴醒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陈长宁本就不必受蚊虫闷热,赵岚英早给她安排的妥当的。她忙活这一圈儿,又受累爬上来给他扇风,都是为了他能舒坦一些。

    她如今也是八岁,却和裴醒记忆里那个八岁的陈长宁大相径庭,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想转身面对她,心里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所以只能维持着背对着陈长宁的姿势,一直沉默。

    但是……真的好舒服。

    这蒲扇的风正是适宜,裴醒耳边萦绕着下铺床头桌上摆的摇头扇叶的风声。自己却吹着一下一下,轻柔的扇子风,没了蚊子,裴醒竟然慢慢地上下眼皮打架起来。

    外头的月亮越升越高,隔着窗户洒进屋里的银辉也粲然起来。陈长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直到实在撑不住困意,才轻手轻脚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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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间的阳光透过碎花窗帘照进来,裴醒才悠悠转醒。

    很不可思议,裴醒睡了个安稳的觉。梦里没有可怕的毒打,没有任何丑恶的嘴脸。他只闻得到微微的潮湿香皂味儿,以为是幻觉,再睁眼,竟然已经天亮了。

    从前的夜晚对他来说是最难捱的,个中苦楚无以言表,更多的是满心阴郁和对眼前处境的无望。

    他想不通父母的抛弃,想不通世人对他的恶意,他们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垃圾。

    但昨晚却好像过得格外的快,他甚至没有做噩梦。

    裴醒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他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墙,能隐约听见楼上细细碎碎的杂声,还有陈家厨房里炒菜时油烟翻滚的声音。

    现在大概是七点钟,这几栋楼里的人,要上班要上学的,都开始忙碌起来了。

    他以前是没有闲空来在意这些琐碎的,因为很早就要被赵岚英叫起来做家务,还要踩着凌晨的露水去楼下给陈长宁领羊奶。

    陈家的条件算是中等偏上,现挤的热羊奶在这儿算是稀罕物了,而且还得付路费请人家送来,这每月的开销都够买好些米面了。奶粉稍便宜且省事些,偏生陈长宁还不爱喝奶粉冲兑出来的,所以每天凌晨一瓶的鲜奶被郑重地列入了陈家的必有开支中。

    至于他?奶粉冲兑的都没得喝。

    裴醒翻了个身,等待着赵岚英的到来,在此之前,他可以再眯一会儿。

    但总归是迷迷糊糊的不怎么安稳,可能是以前遭骂怕了留下的习惯,他略有些烦躁地坐起来,翻身下床。

    底下空荡荡的,薄被也叠整齐了。裴醒一愣,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的确是陈长宁的床,还铺了整个平城最贵最好的软凉席。

    她陈长宁,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裴醒不明所以地走出去,正好看到陈长宁趿拉着小拖鞋开门进来,怀里还捧了矮胖的玻璃瓶。她像是嫌烫手,随手放在了玄关口的矮柜上。

    “妈,羊奶我拿回来了,那个叔说昨天你起晚了没去领就没扣,今天才扣了一瓶……”

    陈长宁边走边朝厨房的赵岚英高声交代着,得了母亲回应后,小姑娘才抱着羊奶瓶走到客厅,就看见裴醒站着,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注视着她。

    “……”

    ——要不是知道他只是个小孩儿,一大早的,这眼神能给她看心肌梗塞。

    陈长宁昨晚上终于也没再像刚来那两天似的不安惶恐了,给裴醒摇了会儿扇,自认抹掉了原主造下的一丁点儿孽了,高高兴兴地回去睡觉,果然美滋滋地梦到了自己长命百岁。

    今晨还起了个大早,想着让裴醒多睡一会儿,还拦了赵岚英去叫醒他呢。

    哎可是吧,还得面对现实,这么大个□□还搁家里呢,革/命尚未成功。

    “……那个……要喝羊奶吗……?”

    ——呸,真没出息,瞧你惯性讨好他那不值钱那出儿。

    陈长宁试探地问出口后,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没骨气,一边儿又期盼眼前这小阎王能给她个好脸儿,好歹让她知道她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要不多教人难受。

    裴醒敛了好看的眸,不再看她。

    “不喝。”

    轻飘飘的一句话,话音落下,裴醒转身就进了旁边的洗漱间,好像多看她一眼就污了他似的。

    “……”

    “切……也就我大度,懒得跟你这小鬼计较。”陈长宁心里腹诽,撇了撇嘴,还是去客厅那厚重的老电视机下面的矮柜里拿了两个玻璃杯。

    赵岚英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正好儿看见陈长宁在分奶。

    “分开干什么,赶紧趁热喝啊。”

    赵岚英把女儿爱吃的炸馍片放到她面前,上面的热油渣还没凉下来,发出微微的“滋滋”声。

    “裴醒哥哥在洗漱呢,我给他倒一杯……”

    陈长宁随口答道,以为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裴醒的妈还给了陈家那么大一笔抚养费,总不好连一口羊奶都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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