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没事吧?”
多娜提拉见老父亲神形狼狈,步履蹒跚,从街的另一头奔到了她的面前,她将海因娜放进了婴儿车,双手扶住了父亲的肩膀。
“你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来不及了,你先随我回车上,我再跟你解释。”阿方索·乌纳喘着粗气说道,“我们得立刻离开卡拉布里亚。”
说完,老人从婴儿车中抱起了海因娜,向着车辆的方向赶去,多娜提拉紧随其后。
二人来到了车边,午后的阳光将车的尾部照得格外明亮。多娜提拉接过父亲手中的孩子,坐在了后座。
阿方索·乌纳迅速发动汽车,带着一家人朝着那不勒斯的方向行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多娜提拉急切地问道。
“是塔兰图拉家族,他们要来报复我了,”阿方索踩着油门,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疾驰。
“你为什么会惹上黑手党?你不要命了吗?”女人惊呼,“海因娜才六个月大,她需要你的陪伴!可你都做了什么啊!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我说服几个年轻的警察抓走了塔兰图拉家族的二把手,他罪有应得。”阿方索·乌纳语气严肃,就像是身处法庭,宣判着犯人的罪行。
“他带着手下强/暴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孩,”老人言语冰冷,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值得吗,爸爸?你知道的,他们收买了很多人。这群黑帮即使被抓,几天后就会被保释出来,何必要得罪他们?这是徒劳的,你不要为无用的事情拖累自己。想想母亲,想想海因娜,你必须好好活着,她们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多娜提拉语气激动,抱着女儿说道。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多娜提拉。”阿方索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为了心灵得到安宁,才会去做这种无用的事,伸张‘可笑’的正义!我从前放任邪恶,做错了太多事,如今只是想寻求救赎。”
他眼中的烈火早已燃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内心的愤怒微微发颤。
“那个女孩没有父亲,只有一个重病的祖母。”
“二十多年了,这群黑帮一直干着肮脏的勾当,因为怕连累家人,我都选择了沉默。”
“黑手党的数量太多了,卡拉布里亚的监狱都快被填满了,一个星期不到,犯人的面孔都会换成新的。”
“旧的犯人都去哪里了呢?”老人自问自答着,“只要十万里拉,就能打通关系,放出来一个黑帮分子。”
“是的,只要十万里拉,”他的语气忽然平静了下来,“他们敲开了死去的女孩的家门,给了她重病在床的祖母十万里拉。”
“放走一个黑手党,只要十万里拉。”
“一条人命,也只要十万里拉。”
“女孩被虐待了一个夜晚,脏腑出血而死。”
多娜提拉捂住了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出声。
“为了赚钱给祖母治病,她每天打工到很晚。那天夜里,她在回家途中遇到了几个酒醉的塔兰图拉。”
“第二天早晨,他们将她冰冷的尸体扔在大街上。
“她的衣服被禽兽撕成了碎片,她的身上布满了淤青与血痕。”
车外是翠蓝壮丽的第勒尼安海,车内的人却无意于欣赏美景,他们悲伤并愤怒着,却无法与邪恶对抗,只能流落他乡。
“可我和陪审团像往常那样,收了塔兰图拉家的钱,没给那几个人判罪。”老人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隐忍,他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卑劣的借口——反正入了狱,很快也会被放出来,为了虚无的正义,何必惹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一个星期前,几个少年在街上见到我,破口大骂,他们是女孩的邻居,受过她祖母的照顾。”
“‘坏法官!你害死了玛格丽塔的祖母!’他们对我大喊。我才知道,她的祖母听闻凶手逍遥法外后,当晚就断了气。”
“之后我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每次闭上眼睛,良心都会饱受折磨。我与恶为伍,不配得到安宁。”
“我必须赎罪,即使未来的命运注定是死亡,我也已做好了觉悟,”阿方索对女儿说道,“如果将来海因娜问起我,你就可以告诉她,‘你的外祖父是一个勇敢的人’。”
“我会告诉她的,爸爸。海因娜将来也会跟你一样勇敢,我们会为你报仇。”
“不准想着为我报仇!答应我,你们都是普通人,将来会平静地生活下去,依旧可以过着很美满的生活!复仇会招致灾祸!会坠入黑暗的深渊!”
“好,我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我们都不会复仇。”多娜提拉哭着说。
“钱都在银行里,你可以去取。之前在那不勒斯,我还给你买过一间两层的公寓,采光很好,周围有超市和餐厅,原先是准备给你读书工作用的,虽然没有之前的房子大,但是足够你们生活……”
多娜提拉几乎泣不成声。
海因娜睁眼看着两个大人在那里痛哭,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虽然听不太懂外祖父说的话,但是她听见了“死亡”,“黑手党”这样的字眼。
“我知道塔兰图拉不会放任我逃到那不勒斯,他们一定会在路上杀了我。”
“在小城斯卡利亚的加油站,我的友人马里奥在那里等你。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我刚毕业的时候帮他打过官司。他会带你去那不勒斯的公寓。”
多娜提拉流泪点头。
“在我死后,塔兰图拉如果依旧追着你们报复,马里奥会指引你找到那不勒斯的佐达诺阁下。
“我曾经帮过佐达诺一个忙,却从未让他还过这个人情。”
“佐达诺阁下在当地很有名望,如果他还记得阿方索·乌纳这个人,愿意成为海因娜的教父,庇护你们母女,我就死而无憾了。”
…………
傍晚,车子行驶到了海滨小城斯卡利亚。
在海的尽头,玫瑰色的云彩吞噬了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
在夜色中,多娜提拉抱着海因娜,悄悄下了父亲的车子,进了加油站的超市。
一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皮肤黝黑的意大利南方佬早已站在超市的冷柜旁等着她们。
“我就是马里奥,你父亲几天前托我把你送到那不勒斯的公寓。”
多娜提拉跟随马里奥走向超市的后门,那里有一个小树林,马里奥将车停在了树林里。
他帮母女俩拉开了车门,随后自己钻进了驾驶座,发动汽车,沿着乡间的小路向那不勒斯进发。
远处传来急刹车的声音,接着是几声枪响,本已归林的倦鸟又被惊醒,成群结队涌出树林。
一切又重归寂静,可这寂静在多娜提拉的耳中是如此的震耳欲聋。
她意识到了父亲的遭遇,右手紧紧捂住嘴,忍耐着没有痛哭出声,泪却已经沾满了衣襟,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
她左手抱着海因娜看向车窗外,大道两旁的路灯依次亮起,似乎照亮了一个世纪的黑暗。
可多娜提拉知道,这都是虚假的光明。
虚假的光明是黑手党的灯塔,指引着他们在夜晚作恶。
海因娜早已意识到外祖父发生了不幸,联系之前听到的词语,她猜测外祖父是被黑手党报复了,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把她们母女托付给了朋友。
她与母亲是那样弱小,因为她们只是普通人,没有丝毫的力量与黑帮对抗。
可她在未来一定会了解得清清楚楚,在外祖父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她会揪出她们的敌人,哪怕他们无比强大。
虽然与老阿方索只有短短六个月相处的时光,但是他为了她付出了无条件的爱,海因娜早已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汽车继续向着那不勒斯疾驰而去,海因娜在母亲的怀里,多娜提拉紧紧抱着女儿,就像抱着唯一的珍宝。
尽管此时海因娜饥肠辘辘,但是多娜提拉很伤心,她感同身受,不想用哭声烦扰可怜的母亲,索性闭上眼睛睡了一觉。
马里奥的汽车驶进了那不勒斯城,尽管这座罪恶之都中纷争不断,但这里有佐达诺阁下。
…………
夜幕四合,星辰布满了天空,塔兰图拉家族的人开车逃跑后,海边小城斯卡利亚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阿方索·乌纳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上被子弹穿了几个窟窿。
血液正在流失,他望着天空中不知名的各色星座,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虽然即将迎来死亡的命运,但他已经坦然接受这个结局了。
阿方索的心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祥和。
在半睡半醒间,他想着,是不是应该为子弹的火花没有引发大爆炸而感到高兴?是不是应该为了女儿和外孙女成功逃生感到高兴?
他的外孙女海因娜,真的很聪明,比多娜提拉小时候聪明多了……他既希望她能有非凡的成就,又不愿她陷入高位者的纷争。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来到了阿方索的身边。
他弯腰抱起了年老的阿方索·乌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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