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弦月悬在达佐诺宅邸的正上空,夜幕之上星辰密布,就像蔚蓝爱琴海中数不尽的岛屿。
西欧人很喜欢到希腊度假,正如他们憧憬着那里的古老文明一样。
海因娜匆匆经过宅邸中的古典走廊,这里矗立着十六根爱奥尼式大理石柱,每两根柱子之间摆放着一件珍贵的古董:一只黑红相间的古希腊带耳陶瓶,瓶身绘制着太阳神阿波罗,雅典贵族用黄金打造的橄榄叶冠,迈锡尼墓葬中出土的面具,太阳神阿波罗铜像,科林斯蛇形纹头盔,甚至还有放逐雅典首席执行官阿里斯泰德的陶片。
教父的妻子很喜欢爱琴海文明,然而却在一场针对丈夫的暗杀里中弹身亡,只有这些古董能给尚在人世的达佐诺阁下寄托哀思。
来到教父书房的门口,达佐诺阁下示意海因娜进门。
“你的妈妈现在没事了,但是她得在医院休息几天,这些天由我来照顾你。”
书房的主桌旁放置了一个山型沙盘,沙盘左边的架子上立着各种古建筑模型。其中最大的建筑模型是微缩版帕特农神庙,其次是卫城脚下的半圆形露天剧场。
在最底层的架子上甚至还摆着塑料制成的橄榄树模型。
教父将雅典卫城的图纸放在海因娜的手心,沙盘是他与早逝的妻子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玩具。这是他第一次命人将其拿出来整理,送给聪慧的教女消遣时间。
“这是埃雷赫修神庙,”达佐诺阁下捧起一座小型神庙的模型,耐心地跟海因娜介绍,“我度假的时候曾经去过这里,充当柱子的女神雕塑都戴着花环,但向导说它们都是后人仿制的,真正的石雕被英国人掠夺走了,一直没有归还。”
“这是帕特农神庙,”他说,“传说殿顶绘制着日月星辰,可惜被土耳其人炸毁了。”
“如果你长大之后对旅游感兴趣,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参观,”教父展开图纸,俯身与小姑娘一起摆放模型,复原着雅典卫城。
“真的吗?”海因娜话语间透露着些许欣喜,“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很感谢教父对她的照顾,这位博学而富有声望的黑手党首领将她视为女儿,她便一直将他视作父亲那样敬爱着。她生身父亲是谁,大概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很多人恨他,更多人惧怕他,可爱他的人比惧怕他的人还要多,尽管这些人都是出身贫寒的百姓。
他是她的教父,也是他们的教父。
只要他们遭到不公平的对待,都会去找达佐诺家族的地区代表,恳求教父为他们伸张正义。
达佐诺阁下不会收取他们的钱财,而是会要求他们作为朋友,在将来帮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用来偿还欠下的人情。
“达佐诺阁下,”教父手下的参谋敲门进了书房,打断了教父与教女的谈话。
“几个黑帮家族对您合法化各种产业的决定很是愤慨,幸好托马斯·东尼说服了他们,又按照您的计划送给了他们支票和股份,这几个家族才没有继续反对。”
托马斯·东尼?这个名字好熟悉,海因娜记得,她同班同学就姓东尼——玛丽·东尼。
“市长为了感谢达佐诺基金会对周边渔村的学校的募捐,邀请您与各界名流前往圣卡洛剧院欣赏歌剧,”手下继续说道,“他们邀请了著名的米兰歌唱家和乐团,就在这周六下午。”
“我的侄子有没有什么异常?”达佐诺阁下继续摆弄手中的建筑模型,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据监视的人报告,他很老实,从宅邸回去后就没有见过其他外人,整天把自己锁在家中懊悔痛哭。”参谋回答,“他好像很想念您,需要召他来吗?”
“亚历山大不理解我的决定,”教父说,“时代早已改变,黑手党的老路总有一天会行不通的。”
“光靠走捷径从黑色产业中牟利,只会把家族拉入深渊。虽然失去了一些黑帮家族的盟友,但是政界上的朋友不出意外都站在我们这边。”
“这么多年来,亚历山大一直妄想走捷径,”教父谈及自己的侄子,没有流露出半点面对教女的耐心与慈爱,几乎让人怀疑海因娜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我的捷径就是绕远路,”达佐诺阁下说,“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亚历山大可以作为家族的一员出席圣卡洛剧院,”教父将雅典卫城的城门摆放在围墙前方,“但假如他依然想做一些有损家族名誉的事情,我将不再原谅他。”
海因娜将山脚下的白色剧场摆好后,又将塑料橄榄树插在卫城的半山腰上。
她认真听着教父和手下参谋的谈话,顿时明白了教父的打算。
达佐诺阁下不想令家族在泥沼中艰难行进,他想将钱投入公共事业,与政客合作共赢,获得政界对于自己合法性的认可,接着就可以进军各行各业,为家族赢得长远而不朽的利益。
可这种行为,本身会得罪很多黑手党家族,甚至会被视作是一种背叛,所以教父选择用看得见的巨大好处——金钱与股份,将这些反对者们笼络收买。
这一周内,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前来拜访教父。
每个上午,海因娜就呆在房间和看书练字或是学习外语,中午去医院看望尚在静养的母亲多娜提拉,晚上与教父共进晚餐,听教父为她讲述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向她介绍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家族。
她觉得,教父并没有把她当作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有时教父还会给教女科普一些古老动人的传说,比如莱茵河畔的女妖洛蕾莱。他会向她介绍海因里希·海涅的作品,瓦格纳的戏剧,王尔德的诗篇。
他还会与她讨论着欧洲各国的风土人情,比如法国的奶酪店恶臭熏天,飞满了绿头苍蝇,又比如莱茵河谷水草丰美,盛产白葡萄酒。
海因娜翻开王尔德的诗集,有一首诗叫《国王之女的哀曲》,写得很美却有些诡异,但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
她暗自希望时间可以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他们就可以多多享受这种轻松惬意的幸福时光。
............
周六中午,侍女敲开了海因娜的房门,为她换上了精美的小礼裙。
达佐诺阁下将小姑娘放进车后座,为教女系上安全带,与她一起坐车前往那不勒斯圣卡洛剧院欣赏歌剧。
海因娜扭转身子,透过车尾的窗户玻璃向后看去,很多保镖驾车围在他们身边,自己与教父很安全。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圣卡洛剧院附近。几个孩子在浅蓝色的喷泉中游泳嬉水。
乳白色的喷泉池中,圣母玛丽亚的大理石雕塑神情慈爱却无比哀伤,她凝望着喷泉池中的某处,那里躺着她那遭信任的人背叛,最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爱子。
海因娜与教父下车后,很多穿戴考究的人簇拥了过来,他们手捧鲜花,与达佐诺阁下握手拥抱,递上精心准备的礼品,仿佛他们是教父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市长先生站在剧院门口,与教父并肩进入剧院,前往曾经的王室包厢。
达佐诺阁下的手下将海因娜牵走,走进离市长和达佐诺阁下最近的包厢。这里装饰不像王室包厢那样华丽,但是镜子旁边摆放了很多漂亮的鲜花和可口的糕点。
这里坐着名媛淑女与小孩子。市长夫人与女儿们穿戴华美,举止优雅,站起来迎接海因娜。
她们牵起小姑娘的手,让她坐在中间,又请侍者递给她一杯橙汁,低声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玛丽·东尼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包厢中,但是她倍感骄傲。
周一去幼儿园,她又可以跟全班同学炫耀了:她爸爸可是应市长的邀请参加了这场歌剧演出!海因娜这样没见过世面的野种,根本想象不到这里有多么华美!
海因娜坐在包厢里,细细品尝着松软的定制蛋糕,向包厢外望去。
她抬头,欣赏精致而壮丽的顶部画作。
这座歌剧院有着傲人的历史,灯光效果极佳,几乎令人恍惚迷离。
剧院的主题是金色与红色,两种代表王室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华美无比却异常和谐。
那张位于舞台背面,充当幕布的巨型壁画中,绘制着科林斯湾北部的巴拿塞斯山,太阳神阿波罗与大诗人荷马位于前景,他们身边环绕着古代的贤人与智者,画面右侧是一棵大树,后景是建筑物与绿植。幕布前方是大舞台,舞台下方的场地是为乐团准备的。
今天即将上演的是威尔第的《阿依达》,还有二十分钟演出开始,池座人头攒动,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水与脂粉的味道。
“不好意思!”市长女儿递果汁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海因娜,碰散了她裙上的丝带。
海因娜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她今天穿了身绿色的裙子,与红发很衬。
不知为什么,海因娜突然想起一周前在她家留宿的小男孩,想起了他那双美丽的翡翠色眼眸。
............
此时,乔鲁诺正坐在幼儿园的树下,啃着继父早晨扔给他的面包。
面包又冷又硬,已经在餐桌上摆过许多天了。
没有一个孩子过来和他搭话。
同班的孩子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交换品尝从家中带来的点心。
乔鲁诺望向远方红色的屋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一周前那个收留过他的小女孩,想起了她那头漂亮的赤色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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