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见

    在海因娜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鸟鸣声阵阵,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亮了卧室内的陈设。她听见多娜提拉在房间外走动,兴许是在洗漱或是在准备早餐。她的妈妈一向都很早起来,帮她把早饭做好后,进门喊她起床,在她穿衣服的时候就出门了。

    海因娜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撑着床板,却发现手掌到压了一团温暖的东西,她这才记起昨天自己把小男孩拖上来睡觉了。

    乔鲁诺被她弄醒了,他长而翘的睫毛宛若蝶翼,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起床了,海因娜,”门外传来多娜提拉的声音,“今天你得去幼儿园,我没给你请假。”

    卧室的门把手传来了动静,海因娜赶紧随手拿起身边的被子和毯子一股脑盖在乔鲁诺的身上,将他藏了起来。

    “知道了,妈妈!”在母亲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海因娜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用身体挡住了被子,上半身使劲将整团被子往靠墙的床角挤。

    “你怎么拿了那么多东西出来盖?”多娜提拉可能觉得今天早晨有点热,只见她特意把一头棕发扎了起来,“昨天好像没那么冷吧。”

    海因娜见母亲好像生了疑心,并且还一步一步走向藏娇的被窝。她立刻倾斜身体,背靠在盖住小男孩的被窝上。

    她感觉到小男孩在被子里轻轻挣扎了几下。

    “我昨天不舒服,所以觉得有点冷,但是现在真的好多了。”

    “那我先出门了,”多娜提拉对女儿说,“早餐在餐桌上,吃完了就把盘子放桌上,我晚上回家洗。”

    “好的,妈妈再见!”海因娜朝母亲点头告别。

    多娜提拉走上前摸了摸女儿的脸蛋,亲吻了女儿的额头,“晚上见,在幼儿园要好好与其他小朋友相处。”

    年轻的母亲提着装书的皮包,穿上鞋子匆匆离开了公寓。

    在公交站台等车时,多娜提拉心中有些愧疚——海因娜从小就很让她省心,所有叮咛和嘱咐从来都不需要重复第二遍,懂事到令人心疼。她没有给女儿完整的家庭,没有仔细考虑就把女儿生了下来,也不能好好照顾她,实在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金色的太阳照在了多娜提拉白皙的脸上,今天好像格外闷热,明明早晨不应该这么热,刺眼的阳光却令她喘不过气。

    心跳声在耳边放大,如密集的鼓点一般,女人的额头也开始渗出细汗。多娜提拉捂住心口,用力开始深呼吸,过了很久身体上的不适才有些好转。

    在母亲离开家后,海因娜像是刨土找骨头的狗狗那样,将乔鲁诺刨了出来。他乌木般的发丝被毯子揉乱了,一只眸子闭着,另一只睁着,与她对视,像是刚刚被撞到了眼皮。阳光照在他雪白细腻的脸上,为卷翘如神鸟翎羽般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容色是那样美好,小姑娘鬼使神差伸出手指,轻轻在他闭上的那只眼上点了一下。

    乔鲁诺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另一只眼睛也立刻紧闭上了。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紧张地等待她对自己眼睛做其他的过分举动。

    但是他并没有等到什么,因为海因娜已经起身拉开了窗帘,前往卫生间梳洗去了。

    他和她都是从小开始自理生活,乔鲁诺熟练地在房间里换上了昨天的衣服,将塞在床底的小书包拎到了客厅,接着回到卫生间门口等海因娜。

    梳洗完毕后,海因娜一开门就看到小男孩在站在外面等着,她离开卫生间,进了厨房。餐桌的盘子上放着一篮刚烤好的圆面包,旁边竖着樱桃酱罐子,还有一盒牛奶。盘子里卧着一只焦黄水嫩的煎鸡蛋,大概是用橄榄油煎的,闻起来一股橄榄味还有点发黄绿。

    她用刀切开了圆面包,切了一块黄油在中间抹平,又拿勺子抹了些樱桃酱,一口口咬着合上的面包。

    几分钟后,乔鲁诺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的是昨天沾了泥水的衣服。

    海因娜停止了啃面包,她帮他倒了杯牛奶,又把煎鸡蛋的盘子放在了他面前。

    他海因娜对面坐下,刚微笑说完了声“谢谢”,突然又想到昨天洗澡时的尴尬场景,飞速在小女孩面前低下了脑袋。

    虽然乔鲁诺很想问她昨天剩下的巧克力酱在哪里,但他始终埋头看着食物,并没有问出口。

    吃相斯文的二人只能听见对方闷在嘴里的咀嚼声。

    一夜过去,两个孩子仿佛又成了陌生人,想挑起话题却又不知道谈论什么,相处间有些莫名的尴尬。

    “你要去上学吗?”海因娜吃完面包,擦干净了双手,终于开启了话题。

    “嗯。”早已吃完的乔鲁诺点了点头,走到客厅拿起小书包,抬头看向小姑娘,似是在等她。

    “一起走吧,虽然我们好像不在一起上学,”海因娜也拿起自己的包,换上鞋子,打开了大门,回头等乔鲁诺换好藏在鞋柜里的鞋,与他一前一后下了门。

    两人离开了公寓,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旁边还有很多上学的孩子,看起来都比他们俩年纪大。

    二人虽然肩并肩走在一起,却没有互相说过一句话。他与她心照不宣保持着沉默,不知是因为腼腆,还是因为尴尬。这又或许是不太熟的孩子之间某种奇妙的默契。

    “再见,”到了岔路口,她就这样与他进行了简单的告别,走向了与他截然相反的一条路。

    “再见,”他也这样对她说。

    乔鲁诺刚想问,“我下午放学后能不能再去找你玩”,红发女孩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巷子中。他注视着小姑娘离开方向的红顶房屋,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

    海因娜走进了教室,原本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们顿时停止了说笑,大大小小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着红发小女孩望去。他们都不喜欢跟她玩,甚至有些怕她,背地里疏远她。她也从来不会主动找他们玩。连老师们都觉得,这个早慧的小女孩是不是过于高傲了,为什么从来不与其他小朋友交流。

    海因娜没兴趣做什么孩子王。班上某个叫玛丽·东尼的女生从小被父母娇惯得不像样,总是喜欢命令其他孩子,甚至还命令她交出点心。

    她很讨厌这种小孩,就把玛丽·东尼暗地里教育了一番。

    于是自那天起,玛丽再也不想吃点心了。班上大部分小孩子见到海因娜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候他们聚在一起看着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他们羡慕她,却有些惧怕她。

    幼儿园的时光永远那么无聊。老师们为小朋友们编出很多简单的小游戏,小小的孩童从幼儿园就学会了告状与竞争。

    有些小朋友因为怕被别的小朋友孤立,在玛丽·东尼面前都选择了不跟海因娜玩。然而玛丽和她的“爪牙”不在时,他们都会凑上来问海因娜能不能游戏时一起组队,因为她玩什么学什么都比他们快,每次都碾压所有人夺得桂冠。

    每逢家长会的时候,多娜提拉总是被一些父母围住询问育儿技巧。玛丽·东尼的母亲是那不勒斯的商人,父亲是小官员,效劳于达佐诺家族。玛丽的双亲皆忙于工作,从来不参加家长会,出席都是让管家代劳。

    班上没有人知道海因娜是达佐诺阁下的教女。

    下午,突然一位教父的手下与老师打了招呼,进教室来接海因娜。孩子们疑惑地看着这个班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离开了教室。

    “哎呀,原来她是有爸爸的?”玛丽·东尼声音大到让全班的小孩都听见了,“我还以为她妈妈是和什么野男人私通生下的她......”

    “你的妈妈在学校晕倒了,需要在医院里住几天。达佐诺阁下派我来接你回宅邸,这几天你妈妈恐怕不能照顾你了,”这位手下打开车门,将海因娜送上车后对她这样说道。

    傍晚,夕阳落下了半个,倒映在海水中,宛如一颗耀眼的明珠串在远方天空与蒂勒尼安海的分界线上。

    汽车向着那不勒斯的富人区驶去,海因娜因为担忧母亲多娜提拉的身体,没有半分心情欣赏窗外的大海与森林。海水不住拍击着陡峭的海岸悬崖,浪花声与她此刻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

    ............

    多娜提拉母女的公寓旁,披着晚霞归家的邻居们都看到某个黑发碧眼的小男孩抱着膝盖,窝在她家门外的阶梯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小男孩非常漂亮可爱,只是看起来十分狼狈。他玫瑰色的唇瓣已然干裂,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泞。

    不知道为什么,乔鲁诺·乔巴纳在放学之后很不想回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原先欺负他的孩子们依旧跑来嘲笑他,然而见他没反应,都感到十分无趣,纷纷离开了。

    从放学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小男孩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但是他始终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回自己的家。

    他就像这样坐在这里等待着她。

    他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分钟,就能看到那个与他同龄的小女孩出现在街角,她会掏出黄铜钥匙,将他推进家门,和他一起玩填字游戏。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夜空中挂满了璀璨的星星,他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但是泪珠终究没有滚落下来。

    有邻居报了警,警察先生很不耐烦地询问了小男孩的身世。

    小男孩翡翠般的眼眸失去了动人的光彩,他无悲无怒,看着前来领他的继父对警察点头哈腰。

    回家后,他又迎来了一顿暴打。新伤覆盖了旧伤,他雪白的背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可他没有流半滴眼泪,因为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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