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娜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城堡花园的某棵橡树下,价值连城的布料缠裹着纤细的腰身。她披着头纱,手捧鲜花。纯白裙摆上,金线勾勒出一层又一层茂盛而反复的玫瑰纹样。
远处是蒂勒尼安海,赤色朝阳从海平面升起,金红与生机之绿交缠在一起,就像她和乔鲁诺那样。
温驯的海风牵起她的裙角,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旋,转而托起少年的袍袖。
袖下的那双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高山之巅最为纯洁的冰雪,找不到半点瑕疵。
他举起玫瑰之冠,袍袖又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垂下,露出天生修美而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流水般的丝袍之下,那具挺拔完美的身躯是神明的恩赐。骄阳攀附上乔鲁诺灿若流云的金色发丝,一种难以描述的旖旎倾泻而出。
“试一试婚纱,喜欢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海因娜“咕”一声捂住了脸,傻笑着躲避对方的手,像一只扭来扭去的毛毛虫。
少年不由分说,将女孩拦腰抱起放在秋千上。他自己站在她的身后,说是要帮忙推。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乔鲁诺的手居然......直接从后面伸向她前/胸那片柔软之地。
“你不是很喜欢摸球吗?我现在可以摸回来吗?”他叼住了她的耳/垂,低笑了一声,宛如蛊惑人心的海妖。
“你说什么......什么球?”海因娜内心的气球倒是被放飞了,吹哨子那样尖叫着,脸上红得像云霞,说话也开始结巴了。
“扑扑”两声,一双金色猫耳朵弹了出来。
“我就是先前那只猫啊,之前你对我动手动脚,”他嘴上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越来越过分,“现在,我来讨债了。”
“别这样,我们才十四五岁呢。”
“你忘了吗,我们已经成年了。”
海因娜根本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心一横,立刻回过身将乔鲁诺的脸颊捧住,对着他的唇瓣张口就啃。
他的吻......柔软又香甜,就像被晒化了的榛子巧克力。
女孩将一切仇恨与纠结都抛入这片骄阳照耀之海,宁愿永远与少年沉沦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太阳坠落,永夜降临。
潮水拍打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
海因娜猛然睁开眼,冰凉的海风扑面而来,低下头,深黑波涛贪婪地舔/舐着白骨般的崖岸。
她看到了自己悬空的脚尖。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此时此刻,她双臂高举于耳侧,双手被重重铁链捆住了,
抬头望去,树枝的影子在夜色中摇摇晃晃。
女孩明白了,现在的她被铁链吊在悬崖外,而铁链缠在崖顶的某条树枝上。
“乔鲁诺。”海因娜艰难开口,发出的声音干涩如卡带的录音机。
“我在。”背后传来熟悉之声,她这才发现,少年的手与自己的手捆在了一处。
二人背靠背,共同被吊在几十米高的悬崖边,头顶是寒铁打造成的坚固长链,脚下是数不清的尖利灰石。
“终于醒了?”头顶传来男人的笑声。西西里的洛雷托摘下了易容的胡须,用衣领擦掉了眉毛上的粉。
“是你。”女孩快速思索着,联想到复活节假期被抢劫的遭遇,突然明白了一切——吊他们的人是派对上的服务生,同样也是那个不堪一击的劫匪。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就不绕弯子了。”
洛雷托伸手推了推看起来并不牢固的树枝。
铁链带动二人的身体,随着树枝的震颤左右大幅度摇摆着,宛如被单薄丝线挂起的虫茧,随时都可能坠落下去。
“奈格罗尼的死,跟你们中的哪一位有关系?”男人掏出一把小刀,作势要斩断树枝,“回答慢了,两个人都得掉下去。”
“凭什么找上我们?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初中生。”海因娜心中一凛,“奈格罗尼是科学课老师,失踪了两年,警察什么都没说,怎么你就断定她死了呢?”
“奈格罗尼神秘失踪,现场只留下一具猫的尸体。”
“两年后,我才发现,猫的尸体不见了,原地出现了中年女人的骸骨。”洛雷托用手将反弯的树枝压得更弯了,也许它下一秒就会因为支撑不住而折断。
“真的很奇怪。一个不受重用的干部,甚至连因为利益纠纷与同行结仇的机会都没有,最终却死于他杀?谁有动机杀这样一个失败的女人呢?”
也许是并不打算放过二人,男人直接将组织的事务讲了出来。
“我调查了奈格罗尼的过去,教书十几年,她养成了一个变态的习惯,”洛雷托松开了抓住树枝的手,“给成绩优秀的学生服用毒/品,看他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女孩问。
“我调查了那些堕落者,他们要么死,要么活得像只蛆虫,根本没有什么能力杀掉奈格罗尼。”
“目标缩小了,我开始调查你们这届学生。”
“于是,我又试探了你,海因娜·乌纳,”男人直接坐在了树枝上,故意要将其压断,“准确的说,是试探了你们班的所有人。”
“只有你,面对劫匪表现得像一个受过训练的武者,这并不正常。”
“当然,还有乔鲁诺,他鬼鬼祟祟的,居然在闹失踪,这也不正常。”
树枝发出“咔咔”的声音,绿叶落在了海因娜脸上,她摇头抖落恼人的叶片,呼吸开始逐渐加重。
“我的推理如何?很精妙吧!”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也称得是推理?”女孩言语间带着嘲讽,“证据都没有,都是瞎猜测罢了。你说乔鲁诺失踪,其实他是去郊区教会的养老院当志愿者了。”
“你动脑子想想看,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绑我还情有可原。”她继续大声说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奈格罗尼的死跟你有关?”
“乔鲁诺,真的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没有立刻回答提问,而是低下声音,对背后的少年表达了最后的歉意,“虽然不能保证你毫发无损,但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生命,哪怕是......算了。”
哪怕是她死去。
至少,得把乔鲁诺拉上去。
她不能连累不相关的人,尤其是他!
海因娜根本无法想象,他因为她犯下的罪被人杀死。她不想看到他美丽的身躯沾上鲜血。
如果情况糟糕到了极点,他们俩必须掉下去,那也至少要让她垫在下面。
“这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海因娜,”一阵沉默过后,乔鲁诺突然缓缓开口,语气无比平静,“我们都会活下去,一定能找到方法活下去。”
“不,你得活下去,我无所谓的......是时候跟你告别了。”
她活着或是死了有什么区别?即使侥幸存活,她也得开始筹谋复仇,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与熟悉的过去做一个告别。
女孩早在几天前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抛弃掉那个旧的自己,抛弃掉曾经的一切,了无牵挂,离开所爱之人,独自面对庞大的组织,走向黑暗的复仇之路。
“我再问你一遍,奈格罗尼的死,是否跟你有关?”见无人应答,洛雷托压下心中的不耐,重新问了一遍。
“我知道凶手是谁,我和那个人很熟悉。拉我们上去,我就告诉你真相。”
“找出真凶是有奖赏的吧?不是为了死去的干部,而是为了嘉奖除掉组织的敌人。你们首领会对你刮目相看的。”海因娜努力争取着每一点机会。
“难道说,凶手是一个替身使者,能把人变成猫?”男人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拉他们上去,站在悬崖边没有动作,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两年,伊莎贝拉忙着调查组织,只给海因娜留了一些蛇莓和叶子,很少出现在她家。
如果伊莎贝拉的能力暴露给整个组织,就会被揪出来,然后被杀死。
“你先拉我们上去,我就告诉你真相。”女孩没有对洛雷托的猜测立刻表示肯定或是否认,只是重复着自己的要求,“我们可以谈谈。”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判!”男人依旧没有拉他们上去,“刚刚已经给了你机会回答,你没有说。你是在包庇——这个替身使者不是你,就是你的同伙。”
“你没有活路了,我不想花时间听你满口谎言。”男人举起匕首,向缠绕着铁链的树枝走去。
“假如真凶是你,我正好替组织除掉隐患;假如真凶不是你,真相将由我自己一点点挖掘出来。”
“你放心,你死了,我就去搜查你家。我不急的,可以慢慢来,等寻找到足够证据,能证明我找到了杀死奈格罗尼的真凶,组织就会嘉奖我。”
洛雷托挥舞起匕首,一下一下劈砍着树枝方才被压崩裂的地方,发出骇人的巨响。
不!海因娜心中充满了绝望,她已经做好掉下去的准备了。
“乔鲁诺,我会垫在你下面,你——”
“海因娜,”少年打断了女孩的话,声音坚定有力,“还记得寄居蟹吗?你在沙滩捡起的那只。”
“什么?”
“当时,我看到了沙滩上的你,很想与你接近,”海因娜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仿佛看到了他动人的微笑。
“我拿起你送我的瓢虫胸针,它居然变成了寄居蟹,最终爬到你的脚下。”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掉下来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方法,你必须脸朝上,我会保证你后脑不被磕到!”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乔鲁诺!回答我啊!”女孩哭喊道。
“你捡起了它,对着它喃喃轻语。”少年的语气依旧轻缓而温柔,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人沉沦下去。
“不要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闭嘴啊,乔鲁诺!我们要掉下去了!”海因娜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我们都能活下去。”
树枝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二人的身躯在黑暗中大幅度摇晃,少年坚定的内心却没有动摇半分。
树枝完完全全被砍断了,连带着铁链向下坠落。洛雷托掸掉了身上的木屑,转身准备离开悬崖,向停在旁边的车子走去。
海风在耳边咆哮,失重感席卷而来,心脏几乎要跳出海因娜的胸腔。
她用力将双手向后背去,想要抓住对方的手指,同时,她还在思考如何面朝海洋下落,用自己的性命保住对方的性命。
“我们都能活下去,海因娜!”
“以我黄金体验的能力!”
即使深陷象征绝望的永夜,他也要开辟出一条光明大道!
缠裹住他们手腕的铁链在一瞬间变为青翠的藤曼,不断向悬崖之上延伸出去。
这是永恒之绿,生生不息,恰似少年春天般的眼眸。
藤曼抱住了崖顶的树干,坠落停止了。
乔鲁诺左手抓着藤曼,右手紧握住海因娜的手。
两人一齐挂在了半空之中。
女孩震惊到失语,在呆愣了一秒之后,用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藤曼。
二人一点一点沿着藤曼向上攀爬,几十米之下是尖利的乱石和汹涌的海浪。虽然身躯晃动得很厉害,但海因娜总算是暂时松了口气。
可藤曼哪够支撑两个人的重量,纤维很快被拉扯到了极限。位于乔鲁诺头顶之上的某一点,崩裂到只剩二分之一连在一起。
“乔鲁诺,”海因娜未加思索,立刻开口,“你先上去,我再想办法。”
她准备松手,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一起掉下去。
她早已做好了觉悟。
少年聪慧异常,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孩的意图,立刻低下头看向她的脸颊。
“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能爬上——”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爬上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啊......”
海因娜松开了整只左手,打断了他的话。
“忘了我吧。”
她松开了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
“永别了,很高兴认识你。”
她松开了右手剩余的三根手指。
其实,她刚刚想说,很荣幸喜欢过你......虽然这一点始终没有说出口,现在估计也不重要了吧。
女孩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粉身碎骨那一刻的到来。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右手手腕有一股力道传来,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只金色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只手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乔鲁诺。
接着玫瑰色的朝霞,一个半透明的灵魂能量体出现在乔鲁诺的身前,灿若他的金色发丝。
那只手将她的五指牢牢握在手心,没有漏掉任何一根。
这是乔鲁诺的“黄金体验”。
藤曼继续崩裂,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快放手,我——”
“海因娜,所谓觉悟,就是在漆黑的荒野中开辟出一条应当前行的光明大道!”乔鲁诺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教父,他希望你追逐光明!”
电光火石之间,女孩突然想到了前一日的梦。
她梦到,乔鲁诺出现在卧室的窗户边。
她梦到,乔鲁诺与自己的对话。
“木盒上的玫瑰,只不过是符号而已。生命的消亡,也不过是一个符号。”
“嗯。”
“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重要的是玫瑰背后的精神。”
“嗯。”
“如何让已死之人的灵魂与你同在呢?”
“复仇。”
“复仇挽不回逝去的生命。”
“嗯。”
“只有继承他的精神,将精神传递下去,他的灵魂方能与你同在。”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复仇,起源于教父之死。
她的目的,执著于杀光仇人。
杀光仇人,结果又能如何呢?死去的教父无法回来,她的命运也将迎来永夜。日落,黑暗,无休无止。
在这样一个瞬间,她想到了死于枪/口的达佐诺阁下,想到了被塔兰图拉家族杀死的外祖父,想到了葡萄园与黑手党斗争而惨死的人们,想到了拒绝贩/毒横尸街头的祖孙二人,想到了桥洞下死于毒/品的女人。
杀掉仇人,并不意味着驱逐黑暗。
只要庞大的乌云还在,阴影依旧会诞生,无休无止。
“我的灵魂将与你同在。”这是教父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只有继承他的精神,将精神传递下去,他的灵魂方能与你同在。”乔鲁诺的话语在她耳边又一次响起。
一只玫瑰色的手从海因娜背后伸了出来,握住了青翠的藤曼。
藤曼停止了崩裂。不,应该说是几乎停止了崩裂。
藤曼仍然在崩裂,裂开的速度却缓慢到连肉眼也察觉不出。
海因娜改变了早已下定的决心——她永远不会抛下自己的过去,她永远不会跟往日的自己告别。
是过去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她的过去,是外祖父阿方索·乌纳,是达佐诺教父,是达佐诺宅邸中的帕特农神庙模型。
她的过去,是银色的骑士,是葡萄园里与黑手党斗争的乡民。
她的过去,是教父葬礼上,人们佩戴在心脏旁边的白色花朵,是多娜提拉的大提琴曲。
她的过去,是牵着手在圣诞集市中闲逛的祖孙二人,是猫咪于桥洞之中救下的小胡安。
她的过去,是那个金色如骄阳的少年。
她要活下去。
她要继承教父的精神,继续达佐诺阁下未曾完成的事业。
她要消灭那些象征贪欲的粉末。
她要让作恶者有恶报,行善者得善终。
她要让这片天空之下,再无阴霾。
“以......玫瑰之名!”
玫瑰色的云霞驱逐了永夜的黑暗,朝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
少年柔软的发卷流淌着熔金,少女卷曲的发梢赤红如火。
它们正是这片日光照耀之海的波光中,唯二存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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