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康嘉九年正月十八,虽说开春了,却来了场倒春寒,陡然风雪大作,连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京城的街道上足足积了两三尺厚的大雪。马上就是春闱的日子了,虽说天气这样恶劣,可依旧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士子入京赶考。若是那些个有钱人家的,早在年初就来了京城,租个四合院,时不时约上三五好友寻个僻静的小店谈诗论文,好不悠闲。若是那些在朝中有底子的勋贵子弟更不用说了,压根儿不用受这份苦,凭着那份儿祖德便可在朝廷里领着差事,倍受恩宠的辅政大臣阁老家的子弟甚至直接凭太后皇上钦点,赐个进士出身也不无不可。
可那些个贫寒出身的穷酸秀才们可无此好命了,别说租个小院住,这时节就连个大通铺也难寻得。大比之年京城的旅店本就紧张,又加上今年天气这般恶劣,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哪里不会抓着这个好机会抬高价钱,好好捞上一笔。有些实在穷得不行的,便直接寻了破庙庵子合着乞丐住上,也顾不得什么有辱斯文了。
这不,城东那边正好有个破败的龙王庙,三两个穷士子约了一起住进去,既有了个便宜去处也可以讨论时文。可破庙里终究抵不住风寒,晚上烧些柴火一群人挤着倒也凑合,为省着那点炭火白日里哪里舍得用,加上庙里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实在不适合静下心来看书写文。那几个穷士子心里一算计,这样挨饿受冻的怕是还未进考场人就先病倒了,不若先花几个钱都酒楼里合着温壶好酒喝着,既暖了身子不必生生挨冻又可以和往来赶考的举子一道论文,岂不是一举两得。
几人一打定主意便凑了些钱就近去了隔街拐角处的福源楼,进了福源楼,伙计立即上前来招呼着。那伙计一看几人俱是一身灰布长衫,衣服黑的发亮,破的地方竟连棉絮都露出来了,看起来好不寒碜。伙计心下了然,皇城根儿下什么人没见着,这几人必又是想一跃龙门的穷读书人了,心里也起了几分轻视之意。语气也变得轻慢起来,懒洋洋的问道:“几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约四十余岁,身上穿得衣服满是补丁,他略微窘迫的开口说道:“给我们几人温上一壶好酒即可。”
伙计听罢,心里更加鄙夷,来了三个人却只要一壶酒,且不说够不够他们喝,就是这点酒钱也不够让他们白白耗着。如今正是生意好做的时候,伙计也不怕得罪了客人,直接说道:“对不住了,几位爷,小店客满了,还请各位移步另寻他店。”
这店里虽说来往客人颇多,但也不至于人满为患,三间开的大堂上摆了四五张八仙桌,还有两桌是空的,伙计这样说明明就是不想招待他们。
那年长的儒生名叫范元平,为人忠厚老实,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进京赶考了,家里又穷顿不堪心里本就不好受,被一个店伙计这般轻慢脸色顿时变为猪肝色,一时羞愧难当,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来的一个名叫吴宁的年轻士子见状,一时激愤难耐,走上前来,指着空余的座位,质问道:“这里明明有余下的座儿,你这么说是何意?”
伙计也有些不耐烦起来,语气不善的轻嗤道:“这早有人事先订好了的,我这也是没法子。”
若是早有人定了也不至于到此时才说,这明摆着就是托词,吴宁气愤又要上前与之理论,却被人一把拉住,那人回头一看,见是熟人,便回道:“子川,你莫要拉我,今日我倒要看看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奈我何!”
再看那名叫子川的士子却才是十七八的模样,在一行人当中怕是年纪最小的,只见他头上戴着一个麻青瓜皮帽,也是一身灰青长衫,身子单薄的厉害,长相极为清俊。他对吴宁劝道:“定伯兄,不日便要大考了,又何须与这等宵小之辈置气?”
吴宁细下一想也是,大比当头万不可出了岔子,想来寒窗苦读十几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过了童试乡试,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好挨过最后一道关卡,若是功亏一篑岂不悔恨。吴宁本江右人士,世代以务农为业,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爹吴大才觉得一辈子与黄泥巴打交道委实没什么出息,便卯足了劲供他读书,指望他哪日高中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这么多年的艰辛吴宁都熬过来了,也不在这一时。
于是三人正欲离开,可正迈开步子时,右边雅间里走来一个湖绸缎面长袍的公子,金簪束发,头上还戴着暖耳,身上罩着一件貂皮大氅,一看这身打扮也知道这人出身不简单,只听到出声挽留道:“三位兄台留步,在下在雅间里略备了些薄酒,不知几位可否赏脸一叙?”
范元平最长,自是由他作主,他一时纳闷自己何曾认识这般富贵人物。但人家即是好意,他也不便推辞,于是回道:“那就有劳兄台了。”那位公子随即对刚才那个傲慢无礼的伙计吩咐道:“伙计,上几壶好酒好菜,好好伺候着这几位爷。”
这话一出几人便知是何用意,不过是打抱不平,特意为这三人解围而已。那伙计听了脸色烧红,立即哈着腰对范元平赔礼道:“几位爷莫见怪,小的这就去准备。”
那伙计走后几人这才进了雅间,只见圆桌上只放了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想来这人也是刚来。这里环境清幽,将杂音都隔绝开来,生了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范元平一进来就拱手道谢:“今日之事多亏兄台出言相助,我等才不至于斯文扫地。”
那公子亦是拱手回礼:“应是几位兄台肯给我几分薄面。”
几人又寒暄了一番方才落座,言语间才得知那位公子名为孟钟,乃吴中人士,出身簪缨世家,祖父均是进士出身,自本朝以来孟家就出了一位状元三位进士。自古江南出才子,这才子全聚到他孟家去了。孟钟的祖父在昭徳年间做到了礼部侍郎,如今早已致仕,他的父亲在考取了进士之后做了几年翰林,本是前程大好,可最后却突然决意仕途,辞官回到吴县,专心研究起《春秋》来了。
孟钟在江南也是早负盛名,被誉为吴中四杰,他十五岁便在童试中列为第一,随后的乡试又为第一,只是他没有一鼓作气参加会试,放弃了经义时文转而专心攻读诗书起来,这倒与他父亲当年有些相似。本以为孟钟会学了他父亲,不再锐意功名,没想到今年却又突然上京赶考来了。
酒菜上来后,几人自是一番痛饮,孟钟喝了几杯便有些微醉。这三人的底细他也大致摸清了,范元平为人忠厚却是才能平平,多半是把书读死了。吴宁有些实干之才,性格却又有些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个顾北亭他却有些看不透,性子沉静寡言少语,若说他稳重能干,他缺少点生气干劲儿,刚才遭人如此折辱即使老实如范元平也有些恼怒,可他还是无动于衷。若说他胆小懦弱,看他那副淡泊平静的样子又有些不像。
孟钟借着酒劲儿,对顾北亭问道:“子川,北平路途遥远与京师相隔千里,此次进京家中老小可安置妥当了?”顾北亭眼神为怔,转而苦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何谈安置什么家人?”
众人闻言皆是缄默不语,没想到顾北亭小小年纪便失了双亲,孤身一人,这样的身世如何不惹人悲戚。吴宁忍不住唏嘘道:“前几日倒没听你说过。”
顾北亭也不在意,神色如常,笑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几人正在说话间却听外面吵吵闹闹的似是出了什么事儿,范元平正靠着窗户那边坐,便顺手推开窗户,只见福源楼门口聚了一群难民乞食。他们大多数都是拖儿带口的,操着甘陕、辽东口音,个个面黄肌瘦。这样天寒地冻的却只穿了件破褂子,条件好的也才着了件破棉衣,有受不住冻的竟晕死在路上了。店里的伙计不顾那些难民的哀求,直把人往外赶,看来真是可怜。
来京城也有段日子了,几人对这样的事儿也见怪不怪了,范元平瞧了一眼便关上窗户,叹道:“真是作孽啊,都是从北边来的。”吴宁也说道:“皇城根儿下,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儿,官府也该出来管管,放任难民在京城流窜怕是会出乱子。”
这时孟钟冷笑道:“官府?不是这个推那个,就是那个推这个。户部说赈灾一事属地方民政该由顺天府的管,顺天府的又说流民四起属京师防卫该由三营管,三营又推脱说难民扰乱治安该由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管,到头来谁也不管。官子两个口,如今的朝廷怕都是一家子的。” 说完又接着道:“还有那些难民从何而来?一听都是肃州口音,藩王尾大不掉,侵占民田,遗害天下啊!”
肃州也就是肃王朱珂的封地,当初□□高皇帝定鼎中原,驱除元室后为保朱氏天下万世一系便效仿汉高祖大行分封,先后分封二十一子为亲王,年稍长即出镇地方,各立王府,设置官属。其冕服车旗宅邸,低天子一等,公侯大臣见面均须附拜。诸王还可统兵,王府护卫少则三千,多则近两万。若遇紧急情况还可调遣各地都司统领的守镇兵,都司若要调遣军队不仅须中央调令,还经由当地诸王令旨。诸王之中,分封开府北方边塞六位亲王,习称“塞王”,几位塞王负有抵御蒙古之责,兵力更是雄厚,甚至可以不受朝廷节制。当时便兵部给事中吴伯奢上疏力陈分封太侈之弊,以汉之七国、晋之八国为例,若一旦藩王坐大稍有异心便足以倾覆天下。□□揽奏大怒不止,直呼此人离间天家骨肉将其腰斩,此后藩王的地位越发的稳固了,再无人敢直陈藩国之害。
太宗文皇帝朱璟继位后,锐意削藩,用贾谊“众建诸侯少其力”的老法子将晋王、辽王、楚王等较为强大的封国一分为三,又将一些兵强马壮的塞王迁于南方,这样藩国势力才稍收敛了一些。可太宗早逝,留下年仅六岁的长子即位,既今上。皇帝年幼,不能亲理朝政,万事皆托付于太后和辅臣裁决,藩王自然欺负那孤儿寡母的没了依靠,处处为难,趁机扩大权势。多亏了慈圣皇太后好手段,暂时压制着藩王的势头,可那些刺头哪里是这么容易老实的,时不时闹些乱子。不是随意辱骂朝廷命官,就是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的侵占民田,肆意扩大王庄,闹得民不聊生。
却说孟钟此话一出,顾北亭心里一惊,直叹此人太过涓狂,可心里又不得不暗自佩服这份眼光毒辣。短短两句话却把朝里的情况道得如此通透,前句讽刺辅臣行事推诿,外戚专权擅政,后句暗骂藩王骄横。这可是如今朝廷面临的两大难题,可惜今上年幼,毫无实权,若有想扭转局面怕是难上加难。
藩王一难前文略述,此处暂表不提,且说外戚专权。今上以冲龄登基自不能亲理朝政,先帝驾崩前令内阁首辅齐正、阁臣于孟阳、夏应泰、杨兆铭为顾命大臣,又令仁圣皇太后周氏、慈圣皇太后傅氏总理军国大事,留下遗照凡朝廷政令诏旨须由两宫太后裁决方可颁行,将大政委以两宫太后与四大顾命大臣。这样既防着辅政大臣专断独行,欺压幼主,又可避免太后掌权,外戚趁机干政,先帝为皇上铺路真可谓苦心孤诣。
可千防万防总有纰漏的地方,两宫太后一个端正谨肃,一个杀伐决断,配合的不可谓不好。先帝初一驾崩,外头那些藩王就闹起来要争位子,借着进京吊丧的名头企图带兵入京趁机夺位,情势十分危急。两宫太后与四大顾命大臣同心协力,先调京营精锐劲旅镇守京师,又令各地都司卫所起兵勤王,并拿出先帝遗照勒令藩王不可入京吊丧,如此才压住了藩王的势头。
外患一除,朝内两宫太后与辅政大臣的矛盾便尖锐起来。四位辅臣以齐正为首辅,齐正威望最大,练习政体,颇有经济才,可为人负气凌人,又自认有定策从龙之功,居功自傲,行事极为骄横,并不把太后皇上放在眼里。于是两宫太后便又联起手来,以傅太后之兄五军营都督傅友德,又拉拢次辅于孟阳,发动政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齐正拿下,以皇帝名义下诏责其“专权擅政”、“欺压幼主”,将其斩首弃市。
齐正一死,于孟阳自然被提为首辅,余下的夏应泰是个风吹两边倒的老滑头,当然不敢多说,而杨兆铭虽有愚忠,可孤掌难鸣,也只能跟着应和。于孟阳的治国之才不比齐正逊色,只是为人太过圆滑,又是个怕事的,只跟着提拔他的傅太后转,丝毫不敢违逆其意。随后于孟阳和傅友德又连了姻亲,两家关系愈加融洽,一个主军,一个主政,傅太后牢牢抓住了朝廷大权,而傅家的党羽也遍布朝野。先帝爷早知傅太后是个极有谋略心计的,处处防着她,最后还是防不住,所以周钟才说如今的朝廷都是一家子的。
只是顾北亭觉得傅太后当政虽说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可也算得上勤政爱民,提拔了不少贤才,这几年来也把朝廷打理的妥妥当当,并未出什么大乱子。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酙了一杯酒又吃了一杯,刚才还浑身发冷的身子,如今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暖意。
范元平和吴宁被孟钟的一席话惊得冷汗涔涔,他们平日里不过读些四书五经,钻研时文,只想一朝高中做官摆脱穷困潦倒而已,对那些个时弊政论从不大在意,一是没那个精力,二来也是怕惹祸上身。科考以八股取士,不过是选取四书五经的一两个句话为题,起承破入反反复复引经据典的阐述其意即可,丝毫不得有个人见解。这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轻则革除功名,重则是掉脑袋的大事,这叫他二人如何不怕。
待定了定心神,范元平才开口说道:“季与兄好见识,只是如今这世道有口不能言,小心祸从口出。”孟钟倒是丝毫不在意,笑道:“随意说说倒也罢了,范兄不必放在心上。”
范元平听了此言这才安下心来,几人吃饱喝足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便也要散了。孟钟为人颇有些侠气,行事仗义洒脱,得知三人没个落脚的地儿便立即提出让几位一同住进他租赁的小院里。几人推脱了一番,见孟钟确实是真心实意,便也应承了下来,这才解了食宿之困。
孟钟果为富家子弟,三人来了别院,只见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十分宽敞,有正房五间,偏房若干,即使一人一间也够住。白日还未尽兴,夜里几人自然又聚在了一起,备了几壶好酒,端上一碟花生米,坐在炕上把酒论文,通宵达旦,不再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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