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御膳,不知情者总以为有什么山珍海味可饱食欲,实则不然。皇帝的膳食自有定例,初登基时,为避免小皇帝养成铺张浪费的习惯,傅太后和阁臣亲自定了四十八道菜的成例,皇帝亲政后又减了十六道。菜品虽多,味道却不过尔尔。御膳房的厨子中规中矩,厨艺平平,不过都是些鸡鸭鱼肉,吃两口就腻,更何况天天吃。
加之天子用膳,礼仪繁琐,规矩也极严,不仅有一名女官及太监布菜,且每进一膳皆须试菜。每道菜纵使皇帝再喜爱,用量也不可超过三箸,有太监女官监督,过量既会撤下。即使再好的食欲,这么折腾一番也会倒了胃口,况且今日皇帝心情本就不好,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新来的司设秀荷见此,连忙招呼宫人伺候皇帝洗漱,皇帝漱完口又净了手,秀荷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为皇帝擦拭手上的水渍,刚触到手,本来面无波澜的皇帝却皱了眉头。秀荷初来,虽是太后派来的人,别人不敢把她如何,可她心知正因为她是傅太后的人,皇帝更会抵触她。本就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如今见皇帝面露不悦,连忙跪下赔罪。
皇帝若有若无的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喜是怒:“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既然是母后的人,朕自然不会奈你如何。”
秀荷冷汗涔涔,皇帝此言明显在试探,给她来个下马威,她强自镇定下来,俯跪在地,恭顺地回道:“太后将奴婢调到皇上跟前儿,日后奴婢便是皇上的人,您就是奴婢的主子,没把主子伺候好,自然得罚。”
皇帝兀自拿起帕子,自己擦了手,悠然道:“朕可罚不得你,要怎么着还得看你自个儿。”
皇帝不是罚不得也不是不罚,而是要她的忠诚与顺从。秀荷也是聪明人,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今日肯定免不了受一番罪,她咬咬牙,自请道:“奴婢办事不利,冲撞了皇上,按规矩应杖责三十。”
皇帝已擦完手,她顺手把手帕递给一旁的宫女,斜睨了在旁的新进总管太监张彬一眼,“她说的你听见了没?”
张彬早被皇帝吓了一身冷汗,本以为这小主子该是好伺候的,没想到竟有如此手腕,他一时也收起了懈怠的心思,连忙招呼道:“来人,司设女官秀荷御前失仪,拖出去杖责三十。”
不久,秀荷便被侯在一旁的小太监拉出去了行刑,皇帝一丝情绪也无,径直往西暖阁走,张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紧跟上来,皇帝却突然停住步子,“你就在外面侯着,玉溪进来伺候。”说完就又迈开步子走了。
玉溪见皇帝罚了秀荷,又防备着张彬,心里顿松了一口气,步履轻快地跟上来。皇帝坐在炕上,用完饭后茶点,缄默了一阵,这才踌躇着对侍立在一旁的玉溪道:“母后的懿旨已经下了,你愿是不愿?”
玉溪垂手敛目,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奴婢不敢抗旨不遵,全凭皇上作主。”
话方落下,便察觉到一双析长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牵至榻前坐下,虽谈不上柔情却也温润清凉,“没有什么敢与不敢,你若愿意,朕就顺了母后的意思,你若不愿,朕也不难为你。”
皇帝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来,玉溪也放下戒备,看着皇帝的双眼,僭越道:“那皇上您呢?”
皇帝愣了一下,放开玉溪的手,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出神:“朕没有选择的余地。”
玉溪苦笑,既然皇帝无情,她又何必讲义,趁着自己还未陷进去,应下来何妨。玉溪暗自打定主意,皇帝却转过身来,目光真诚地看着她,“朕虽无能,但尚可保得住一人,你若愿意为妃,朕绝不亏待于你。”
皇帝的目光如此清澈,玉溪自小吃尽苦头,被人如此慎重对待怎能不动容,况且此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傅太后已下了旨意,皇帝根本无须问她的意思,一时,玉溪鼻子一酸,眼眶湿润,竟不忍利用眼前这人。
她忍住愧疚与彷徨,起身跪下,双目看着皇帝,“承蒙皇上抬爱,奴婢此生此世都是皇上的人,若您不嫌弃,奴婢愿意当牛做马的伺候您。”
皇帝本欲扶起玉溪的手,听了此话却收了回去,脸色难免失望,“朕不要你做牛做马,只要你陪着朕。”
且不说她年长皇帝几岁,纵使红颜不老,恩亦先断,她若动情,待日后那人生厌之时,她当如何自处?寂寂深宫,从不乏孑然一身,在无尽守望中老死的凄苦之人。况且,她身负血海深仇,自进宫起改名换姓,重新做人,自当弃情绝爱,怎可为儿女情长所累。
玉溪双目深闭,郑重地朝着皇帝磕了个头,不着痕迹地与她划开界限,艰涩道:“奴婢十二岁起跟着您,心里认准了这辈子您都是奴婢的主子,您让奴婢做什么都行。奴婢不求为嫔为妃,只希望若有一天,皇上厌弃奴婢了,您就念着今日的情分,让奴婢在您跟前儿做个粗使丫头,远远看您一眼就成。”
皇帝颓然地坐在榻上,无力地垂下双臂,心痛难忍,她以为玉溪介意她的女子身份,宁愿一辈子当奴才也不愿意做她的嫔妃。蓄在眼里的泪被皇帝生生逼了回去,她不甘心,又问:“这么说,你是不愿了?”
玉溪匍匐在地,颤抖着回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枉她早上还为了保她与傅太后据理力争,皇帝气极,冷笑一声,起身,站在玉溪面前,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恼恨道:“好,既然你想做一辈子的奴才,朕成全你。”
皇帝不再看玉溪,提起衣角决然离去。玉溪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竟是眼泪朦胧,可嘴角却又划过一丝笑意,让旁人分辨不出这是悲还是喜。
或许玉溪这样做只因内心存了几分不忍,她注定会殒命于此,又何必招惹旁人?
张彬在外头侯着,见皇帝出来,赶紧跟上。皇帝行至大殿门口,伫立在此,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庄严沉闷的殿宇楼阁,淡淡地吩咐道:“派人去慈圣皇太后那边,就说,朕都依了。”
那语气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怅然,更带了些许悲凉,张彬不懂皇帝为何如此,却难免被感染了几分,恭敬地应下来。
玉溪封妃一事不了了之,可隔日就传来进六品女官卫汝祯为怡嫔的消息,一时内廷又骚动起来。本来,玉溪出身不好,但好歹也伺候皇帝多年,众人皆以为她会封什么采女、美人之类的,那料不仅未加封,还被新来的人抢了风头,差使又尽被新进的女官分去了,她独宠乾清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有些眼尖的渐渐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早前跟着玉溪的老人自然为她打抱不平,可玉溪本人却不悲不喜,照旧做着份内之事,对张彬恭敬有加,不仅如此,凡遇事皆先请示张彬方行,一派低眉顺眼。
如行尸走肉般忙忙碌碌又是一天,夜里下值回来玉溪亦不敢松懈,往日一人住的屋添了两人,她怎敢表露心绪。如今傅太后猜忌她,皇帝恼她,众人议论她,处境不可谓不艰难。梳洗而后,躺在床上,又是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更天,对屋里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左右睡不着,玉溪起身走到对屋,掀开帘子一看,就见秀荷咬着牙趴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额头上尽是细细密密的虚汗,被子也没盖,素白的裤子上沾满了血渍。
听见有来人,秀荷一惊,勉强瞥了眼玉溪,不知是敌是友,却还是唤了声姐姐。白日里还存了几分嫉妒的心思,如今见那丫头浑身是伤地独自躺在床上,俊秀的脸蛋儿尽显苍白,嘴唇也被咬破了,泛着血迹,玉溪心里竟不忍起来,又默默无言地折回去。
过了半晌,玉溪方回来,手里却端来一盆热水,细心给秀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清理了她的身子。过后,才从袖子里拿出一瓶青瓷药膏,小心翼翼地脱下秀荷的裤子。可纵使再小心难免还是碰到伤口,秀荷忍不住又哼了几声,玉溪怕她疼,便出言安慰道:“忍着点,上了药就好了。”
秀荷咬牙克制着,玉溪又说了些话分散她的注意力,边上药边絮絮道:“刚进宫那会儿,我老犯错,时常挨罚,在宫里也没个照应的人,挨了打既不能看太医,又没钱向那些太监买药,只能用土方子,挖了些墙上的灰抹在伤口上,这法子治小伤还可以,挨了板子就不顶用了。幸而,识得几个字,旧时又看了几本医书,便自个儿试着配了几味草药,竟还能凑合着用。”
提起往日辛酸,玉溪并无半点哀戚,平铺直叙,像是讲他人的故事,秀荷却听得入神了,一时忘记疼痛,待药抹完了,玉溪的话也正好讲完了。臀部一丝清凉传来,疼痛缓解了许多,秀荷心里不免感激,本存着芥蒂的心也放开了,对玉溪道:“姐姐不该恨我么?”
玉溪轻笑,反问:“为何要恨你?”
“我抢了你的差事。”
玉溪愣了一下,微微出神,道:“都是为了伺候好主子,是你,是我,又有何分别?”
对皇帝无差别,对她们的命运却关系重大,秀荷不信有谁能完全做到宠辱不惊,玉溪这话自有弦外之音,身为奴才怎由得了自己作主?她看透不说透,秀荷对着这个才认识一天的人,莫名了生了几分敬意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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