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的玛丽是个心智早熟、性情沉重的孩子,她那与稚嫩的年龄不相衬的古怪个性和奇特长相,以及因思虑过度导致的反应迟钝,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邪恶的怪胎。
就像此时,在伦敦的天恩市街与舅舅舅妈共度了一个愉快的复活节后,玛丽就抱着她的书本和玩偶娃娃,在回程的马车旁静静地自我罚站了半小时。
看着父母忙碌地调整回程的行李,她默默地盯着马车车厢前后相对的两排位置发呆,那上头一边坐着她的姐姐简和伊丽莎白,另一边坐着她的妹妹吉蒂和莉迪亚。
她们姐妹几个上下相互之间分别差了一岁,唯独她与老二伊丽莎白、老四吉蒂各差了两岁。也许就是因为这点小小的差异,令她既无法坐在正亲密交谈的两个姐姐旁边,也无法坐在正嬉闹得起劲的两个妹妹旁边。
在玛丽一味发呆的功夫里,贝内特夫妇已经做好了最后的修整,他们愉快而不舍地抓紧时间与嘉丁纳夫妇最后说几句话。
贝内特太太再三要求嘉丁纳先生,今年秋冬生意不忙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全家回乡过节,得到他肯定的回复后,她才就着她丈夫的搀扶上了马车。
一进到车厢内部,贝内特先生很自然地坐在了两个大女儿中间,贝内特太太也高兴地搂着两个小女儿坐在丈夫对面。
这样一来,看着马车里俊美不凡的夫妻以及他们可爱娇俏于水准线上的四个女儿,玛丽越发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了。
玛丽想说点什么,可是看到姐妹们手上抱着的同款玩偶娃娃,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她举棋不定之际,两家人已经透过车窗完成了最后的告别。
在这之后,贝内特先生听到前方马车夫询问他说,“可以走了吗”,他利落地回了一句“出发”,随即带上了车门。
拉车的两匹马已经做好了飞奔的准备。
突然,马车内外传来两声尖叫。马脖子骤然被勒紧,马车一阵猛颠后,里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咒骂。
马车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听到声音,他条件反射控制着马匹停下。
等马匹稳住,马车其实已经开出去老远。
车门猛地打开,贝内特夫人气急败坏地跳下来往回跑,她边跑边嚷嚷说:“老天爷,玛丽,这个蠢姑娘,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玛丽看着她母亲气势汹汹撞过来,怕得心头乱跳,她缩起脖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嘉丁纳夫妇见状赶忙夹起玛丽往马车方向奔,他们一边将她送上马车,一边拦住气得发抖的贝内特太太说:“等等,佩妮,刚刚我有看到她在后面等着,只是她太矮了,你们上车后她来不及上去。今天阳光太强烈,我们都热昏了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该出发了,再耽搁下去,铁定赶不上今晚的晚饭……快去坐好,玛丽”说着,怕贝内特太太再开口,嘉丁纳先生急忙把玛丽抱到吉蒂旁边。
吉蒂和莉迪亚原本一左一右坐在母亲旁边,莉迪亚生性活泼,坐在位子上也不肯老实,总爱动来动去招惹别人。
刚才贝内特太太在的时候就只能紧靠着吉蒂,给莉迪亚让位置。现在多了个玛丽,莉迪亚自由嬉闹的空间无形中受到了限制。她倒没觉得不高兴,只是始终控制不住要挪来挪去,因而前一秒钟她还坐在窗边,后一秒她就又滚到了吉蒂怀里。
吉蒂呢,她倒想给玛丽空个位置,但她瘦长的身躯没几两肉,被莉迪亚撞来撞去闪躲不及,都快给挤到座位底下去了。
莉迪亚体格结实,年纪最小,身量却最长,跟简相比也不逞多让。正在抽条的简根本拦不住她,伊丽莎白又向来有自知之明不肯来凑热闹。因此这排座椅上虽然只有吉蒂和莉迪亚两个人在,玛丽还是很难坐下。
她杵在原地左顾右盼,贝内特先生见她磨磨蹭蹭无从下手,皱着眉弯腰钻进车厢将她安置在简的旁边。他倒退着下来的时候一直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地盯着莉迪亚,莉迪亚本来一无所觉,后来见大家都眼神不善地盯着她,她有点害怕,便也消停了。
总算孩子们都安顿下来,贝内特先生回身和嘉丁纳先生握了握手,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苦笑,才又上了马车。
贝内特太太见她丈夫上去了,一面紧跟着进车厢,一面不耐烦地嘟囔:“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娘,傻透了,尽给人添麻烦,要是她的父母在猛然停下的马车中摔断脖子,或者她的姐妹们撞破脸蛋,再不然撞歪鼻子,她就高兴了......”
马车在贝内特夫人絮叨声中再度启程,玛丽坐在简的左手边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她的书本,原本很喜欢的玩偶娃娃已经被她塞到了座位底部,大大的书本下,玛丽眼眶含泪。
贝内特太太其实并无恶意,她只是习惯性要唠叨,唠叨着唠叨着,大伙儿便都习以为常了~玛丽对此一清二楚,因而眼泪愈发汹涌。
这时候简扶了扶她的肩,轻声对她道:“还是不看了,车里这样摇晃,看久了眼睛要疼的。”
玛丽充耳不闻,伊丽莎白见了,为了避免尴尬,便将简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莉迪亚早就盯上了玛丽,她眼尖地看玛丽放下了玩偶又拿起书本,忙高兴地学给她母亲听:“妈妈,玛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真是傻透了,对吗?”
贝内特夫人听莉迪亚如此聪颖,将她的口气学了个十成十,心里快活得了不得,她高兴地将莉迪亚搂在怀里大力亲了一口。
吉蒂见了,顿时忘了要向母亲告状说莉迪亚撞疼她的事,转而乖觉地学起了莉迪亚的做派。
小姐妹俩合力作弄玛丽,更因为有她们母亲的支持,这两个小家伙对于纠正玛丽不分场合阅读的陋习更加乐此不疲、肆无忌惮。
伊丽莎白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做派,她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拉着她父亲,俏皮地朝她们努努嘴,示意父亲得管一管。
贝内特先生望着二女儿机警灵动的黑眼睛,慈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看起来好像很疲惫,注意到这一点的伊丽莎白觉得很是诧异。
而她的诧异似乎宽慰了贝内特先生,原本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拿起书本躲避一切的人,但被伊丽莎白这样关切的眼神一瞧,他又恢复了一点精神。
虽然在他心里下面三个女儿都够傻的,他其实也不太在意她们到底谁更傻些,但不得不说作为她们的父亲,他还是得履行他应尽的义务。
这样想着,贝内特先生又一次不苟言笑地看着两个小女儿,尤其是莉迪亚,他呵斥她的语气不可谓不严厉,他甚至一点儿也不通情达理地命令她们,必须跟玛丽说对不起。
玛丽有些受宠若惊地偷偷瞄了眼她的父亲,吉蒂和莉迪亚都被骤然严肃起来的贝内特先生惊得够呛,两个姑娘呆傻傻的,莉迪亚甚至吓得哇哇大哭。
贝内特太太听不得小女儿的哭声,但她心里隐约察觉到丈夫心里不痛快,这让她惦记起了为人妻子的本分。
故而,虽然她也生气,但她还是尽量开玩笑一般对她的丈夫说:“我的好老爷,别这么大惊小怪,你怎么舍得这样糟蹋自己的亲生女儿?瞧这一张张小脸多么委屈,我得说你这样可真叫人不舒服,半点儿也不肯体谅我衰弱的神经。”
贝内特先生被他妻子颠倒黑白的说法气笑了,他阴阳怪气地恭维了一番妻子那衰弱的神经。要是换了往常贝内特太太是决计听不出他在嘲笑她的,但今天他这口气着实呛人,贝内特太太就是个傻瓜也该明白了。
眼见着贝内特太太要开始胡搅蛮缠,贝内特先生又突然鸣金收兵,他识相地选择了默不作声。
做丈夫既然已经歇了自讨麻烦的心思,也就等于无声地宣告了妻子的胜利。
因此,吉蒂和莉迪亚的道歉,也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这样一处置,回家的路上,一家人想要气氛融洽,就变得不太容易起来。
小小的一辆马车,莫名其妙分出了三个地界。
贝内特先生带着两个大女儿,太太带着两个小女儿,玛丽带着她的书本,就这样各自享受着各自的乐子,向着共同的家行进。
一路上,玛丽心绪难平,波涛澎湃,只是碍于过去的经历,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并不是父母眼中的小宝贝,于是她只能饮泣吞声。
她明白自己惹不起母亲那不时衰弱的神经,而她的父亲也不愿意为她挺身而出,更多的时候,他宁愿放任自流,也懒得站出来主持公道。也许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压根就不认为家里会有什么不公道的事情发生——而这个认知比起前者,更加让她伤心透顶。
玛丽小小年纪就常常陷于忧伤,孩童与生俱来的天真无邪,在她身上出现的频率,竟无异于出现神迹的概率。
而这样一个家伙~她内心的祈愿竟是希望能成为一个讨人喜欢,值得家族骄傲的存在——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其实若从这姑娘的本心出发,她倒也不失为一个心地善良,思想光明的好姑娘,但残酷的现实,却注定了她期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愿望,必然会成为泡影。
这一结论的得出是有充分依据的。
首先,她一出生,就遭到了老天爷恶毒的考验。
她父母的美貌被均分给了她的四个姐妹,多出的那些,宁愿多分些给简和莉迪亚,也不肯均给她一点儿。
对她来说,实在吝啬得过分。
如果她出生在一个普遍相貌平平,或者大部分人平凡无奇,甚至小部分人平庸差劲的家族,类似隔壁的卢卡斯一家,那么还可能相安无事些。
可她偏偏生在贝内特家,老天,仅凭她这严重低于家族水准的相貌,就足够叫人质疑贝内特太太婚后的操守了。
现在虽然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但也足够造就玛丽如今尴尬的处境。
说到此处,还不得不提一件曾让贝内特太太无比骄傲的事:莉迪亚一岁半的时候,就能在家庭聚会上指出家里最难看的人是玛丽了呢,那股聪明伶俐的劲儿,真叫贝内特太太欣喜若狂。
至于说到聪明伶俐,那就不妨谈谈玛丽实现梦想的第二个障碍——玛丽不具备聪明伶俐的天赋。
是的,她不具备,这恐怕是玛丽最为伤心,最不愿意提起的一点了。
她也曾想过,虽然她长得不大可爱,但要是性格机灵一些,情况会不会就有所改变。可惜的是,即使她有这样的想法,也实在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支撑她的实践。
愚蠢的玛丽为了讨人喜欢,曾经尝试过各种各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家里每一个姐妹的言行举止,她都认真仔细地揣摩研习过,就连莉迪亚与生俱来的那种没心没肺,傻快活,她都学习模仿过。
有一段时间她逢人就要腻上去撒娇,可惜她没有生就一张会说俏皮话的嘴,更没有长一张苹果似的甜甜笑脸。
她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又这样假痴假呆,不免显得更加愚蠢透顶。
不久之后,玛丽自己也发现,她这样招摇的表现实在适得其反。大家有时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头自己跑进屋子里的猡猪,这严重伤害了玛丽的自尊心。
从此玛丽吸取了教训,凡是能够惹来别人比对她和姐妹之间差异的事情,她一律不做。
不过这样放弃尝试,其实挺叫人惋惜。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会不招人爱,而她的姐妹们又招人爱,肯定是有些决定性的差异在里头。
她的生活圈子本来就不大,她又不肯虚心向成功人士学习。明明不聪明,又爱出风头,不肯老老实实蹲在那里,尽量别招人烦,那么她在走投无路之下,闷头乱蹿,闹出更多笑话,刺伤自尊心,进而再由她自己气急败坏的发作出来,惹人厌恶,就成了命中注定。
——这完全是一个恶性循环,最后,她不仅想不起当初的愿望是什么,就连自己完全有权力放弃这一愿望这件事,她都忘记了。
她所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焦躁和烦恼。这些负面情绪反反复复不断发酵,甚至在她的心底滋生出了阴暗的怨恨。
如果不是有一天她偶然路过书房,透过没关严的门缝,看到伊丽莎白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父亲怀里与他相谈甚欢,那么时至今日,她早就不知被纯粹的嫉妒,勾引败坏到何种境地了。
就在那一天,也许是老天终于醒悟过来以往待她太过苛刻了,玛丽推开了那扇能让她父亲对她另眼相看的大门。
贝内特先生当时正愉快的和二女儿谈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游历经验,即使骤然被玛丽打断谈性,他也并未生气。
彼时,他的心情想必很好,见到玛丽叫了声“爸爸”后,好像被自己吓到一般,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他还很体贴地过去抱了她进门。
玛丽又激动又好奇,她看看父亲,又看看伊丽莎白。
一开始她只注意到伊丽莎白手上的书,但听着他们的谈话,玛丽很快意识到,厉害的不是这本书,而是读书这件事,能够同时吸引住父亲和伊丽莎白,于是她又把眼珠子转到了那一排排书架上,久久不肯离去。
贝内特先生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误以为她也对学习倍感兴趣,在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他从距离最近的书架上挑选了几本儿童读物,弯下腰,以献礼般的姿态把它们递给了玛丽。
他这一玩笑似的举动,使玛丽整个人都被点亮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描画他的动作,忍不住为自己美梦成真而兴奋不已。
她终于为人所接纳,她为此觉得飘飘然,进而得意忘形,最后竟恬不知耻地高昂着她的脑袋,指着伊丽莎白抱着的那本大部头道:“我要看那本!”
伊丽莎白当时虽然也还挺小,但她毕竟是姐姐,闻言没有做声,只是十分有趣地看着她笑。
贝内特先生会意地看了一眼狡黠的伊丽莎白,他笑着伸出一根指头在玛丽眼前晃了晃,而后,轻轻一点她的额头道:“要看日出可必须坚持到拂晓。”
彼时,玛丽完全不懂父亲的意思,未免叫人看出她不懂,她还点头微笑,等她父亲让她们姐妹出去玩,她才跟着伊丽莎白离开。
出来后,伊丽莎白便告诉她,等她看完了所有的幼儿画册,她再把手上这本画册给她。
而玛丽为了能叫人看得起她,不仅很大声地答应下来,而且立即回房默默用功去了。
从那天起,玛丽疯狂地迷恋上了书本,尤其迷恋那种又大又重的堂皇巨著。
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以她那最远只能推测出当天晚餐会吃什么的脑袋,根本看不懂那些高级而深奥的知识。
她连单词都认不全,可为了能听到别人的夸赞,却时常做出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
即便不明白写书的人在讲些什么,但这却不妨碍她认真的做笔记,甚至把它们都背下来。
好在她的记忆力尚佳,对此颇能应付。
——虽然对于待人处事总爱斤斤计较的她来说,记得太牢往往意味着长久的痛苦,但用在学习上,倒也算是老天爷的恩赐。
稍稍看了一些书的玛丽也不算全无收获,书里的某些话让她重塑了信心,比如:人的一生如若愿意在某件事上花上三分之一的时间,那这件事必将取得成功。
当然这样的至理名言其实因人而异,如果换成伊丽莎白,大概能轻松地举出反例,像是每个人每天都要睡8个小时,难道每个人在睡觉方面都很成功之类的。
但玛丽不是伊丽莎白,她那贫乏的大脑从来就只相信她愿意相信的,因此她坚持只有不断的阅读,大量的阅读,方是能塑造她与众不同的根本。
她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努力着,在读了更多的书之后,有一天,她那贫瘠的大脑,突然自动解读出了父亲那句“要看日出可必须坚持到拂晓”,其实是“没学会跑,别急着飞~”的委婉说法。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经历过的每一个场景,每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更记得自己那时笨拙的应对,以及父亲和伊丽莎白之间那无言的默契。
想起这些的那一瞬,玛丽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于是她跟无数个回忆起自己难堪往事的人一样,自心底涌现出了一股难言的羞愤。
平心而论,贝内特先生和伊丽莎白大概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玛丽心里对此当然也不会一无所觉,但她却架不住为此饱受煎熬。
因着羞愤,虽然她依旧敬重伊丽莎白,但却再也不肯接受她递过来的任何一本书册。
那件事以后,玛丽更加沉溺于书本。
她通过阅读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便以为能够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能够实现愿望的捷径,却没有发现她已经渐渐被书本所左右,变成了一个只能和书本沟通,一旦离开书本,甚至无法开口表达意见的奇怪姑娘。
除了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简单用语,她已经不太知道当其他人询问她,对于一件事情的看法,她能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照本宣科,若是要她跳出书本,去参与讨论,她往往思考半天,依旧哑口无言。
等她自己发现这一点时,简和伊丽莎白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不加掩饰地对她谈起她们新奇有趣的发现了,而她的爸爸,也变得更加没有耐心等待她把话说完。
这不得不说,是她那可悲的偏执害苦了她。
她就像一个急着去伦敦参加晚会的人,结果一个用力过猛,一下越过英吉利海峡,跑到了巴黎去,那么理所当然,晚会就没她的份了。
这样看起来,偏执搞不好才是玛丽实现愿望的最大障碍。
若是她能够安分贤淑,温柔敦厚些~像简那样,将全天下的人都看得极好,相信天下的人都心怀善意,那么她也就没什么可伤心的了。
可玛丽和简毕竟是不同的,简是贝内特家的头生女,那时刚结婚的贝内特夫妇还是那么的柔情蜜意,夫妻俩即使初初为人父母,经验不足,但是温柔的爱足以抚平任何缺憾。
而等到伊丽莎白出生的时候,贝内特先生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因为贪图美貌,娶了个怎样肤浅愚蠢、喜怒无常、无法沟通的蠢货回家。
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尽力教育他的二女儿,以防她长大之后,成为与她母亲一样不可救药的粗俗货色,或者比这还更糟糕。
而即使有两个女儿作为指望,两个性格学识,教养风度处于地球两端的人,也是不可能始终和睦相处下去的。
一场争吵之后,夫妻俩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冷战。最后如果不是顾虑到如果家里没有一个男性继承人,最终受苦的人会是他的两个宝贝女儿,贝内特先生是绝不可能和他的太太和好的,而玛丽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母亲在孕育她的时候,还真是满怀期待。
夫妻俩欣然地接受了众人恭维,尤其是那些经验丰富到,自称能从怀相上辩别男女的老太太们的恭维。
他们一直坚信玛丽会是个男孩,可惜结果却事与愿违。
刚出生的玛丽,虽然有着男孩般不够精细的外貌和身材,红到发黑的皮肤,却独独缺少了男孩们该有的关键部位。
这样一来,贝内特先生提前定下的亚瑟·贝内特,这个充满内涵的名字,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彼时他们夫妻还很乐观,这样的结果虽然叫人失望,也并没有使他们太过沮丧。
贝内特先生还发挥了自己独特的幽默与创意,将女儿的名字登记为玛丽·亚瑟·贝内特。
必须承认,这个名字还是具备一定喜庆意味的,作为贝内特家承上启下的姑娘,她的名字半点儿不失父母的祝福和期待。
不过虽然包含着父母的殷切期望,但像玛丽这种不太有良心的孩子,注定是很难理解的。
从懂事起,她就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人提起那个男孩般的中间名。亲戚们一拿这个和她开玩笑,她就哭闹个不停。
这真是让那时已经接连生下五个女儿,还没看到半个儿子的贝内特太太厌烦透顶。
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玛丽的不识好歹,完全是与生俱来的。
而她那不会体贴人的特质,真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根深蒂固,事到如今,已难以祛除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别人不太体贴她,也纯粹是因为她本身并不具备值得别人体贴的品质,所以她经受的苦难也就无可辩驳了。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而来,毫无疑问,她的痛苦只能归因于她自己的多心。
即使她残存着愿意体贴别人的善意,但她那傲慢自私的想法,那不够动听的言语,以及那全然不知体谅为何物的行动,无疑摧毁了一切。
她这种不知感恩,从过去一件很小的事上,就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不久以前,贝内特家的大小姐简,为了能够妥善引导姐妹们的关系,曾求助于她们的父亲。
那天中午,她难得严肃地坐到了贝内特先生对面,恳求说:“父亲,您是不是能稍微约束一下吉蒂和莉迪亚,她们给玛丽带来了不少烦恼。”
那时玛丽正坐在窗外看书,谁也没注意到她,也没有人会想到,视力不好的玛丽,会有那样好的耳力。
她总爱留意各处,于是不免听到这次让她无比伤心的谈话。
当时,也不知贝内特先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也许他正在被什么严重的问题困扰,以至于说了这样一番极不得体,却又偏偏包含真理的话。
“如果玛丽的两个姐姐,都毫无意外地赢得了两个小妹妹的尊重,那么我实在看不出来,为什么玛丽会做不到。
当然,如果玛丽本身也是个傻里傻气的姑娘,而吉蒂和莉迪亚又一个比一个更加傻里傻气,那么最傻的那个拥有统治权,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倒是你和丽萃,如果不想傻瓜帝国的势力越来越强大,以致影响到你们自身,你们倒是应该去争取一下玛丽,顺便也可以劝一劝你们的两个小妹妹,以防她们有一天会真正傻到无药可救。”
虽然玛丽清楚地知道,父亲和简不可能发现她正在窗外,但那天她还是觉得难堪极了。
如果玛丽是个忤逆的女孩,她一定会当场站起来,放声尖叫。
幸运的是,虽然她没有高贵的品格,但也没有忤逆的勇气与能力,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从那以后,她就有些害怕与简单独相处,这常常让她倍感耻辱。
不能过度依赖简的庇佑,玛丽更深地陷进了别人不太体贴她,而她也不太体贴别人的生活。
所幸她还有读书写字这一爱好,哪怕她大部分时候都看不懂,大多数时间不过是在背背书,但这也聊胜于无。
更别提,她在这种负循环似的日子里,多少找到了些小乐子。
当她母亲生气的时候,她大可以当做自己看书入了迷,而不需要给予回应。
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她也可以装作在发呆,然后拿起自己的书本,完美的掩饰尴尬。
偶尔碰到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书里恰好有答案,那真是妙极了,完全可以卖弄一番,得到别人的夸赞——小小年纪,就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还挺叫人得意呢。
说来可笑,玛丽之所以能在一连串,她自以为不公平的事件中,自得其乐,完全是因为她还保留着微弱的希望,她还期望着将来自己会有一个兄弟——她真诚地相信,一个小兄弟的到来,能够扭转她一切的不幸。
在她小小的脑瓜里,这个绝妙的主意是有一定的道理做支撑的。
她总想着,如果她有了一个小弟弟,那么家里的人口就从奇数对变成了偶数对。这样一来,起码在新的家人诞生之前,她就没有理由被剩下了。
如果她有了一个小弟弟,即使他长的还不如玛丽,但作为家里的男嗣,也一定会比吉蒂和莉迪亚,更得妈妈宠爱。
这样她们就得为了保持妈妈的注意力,多花费些时间和精力,也就再没功夫做那些讨人厌的事情了。
如果她有了一个小兄弟,那么她一定会好好爱护他,比谁都更加爱护他。
这不是一句空话,她想过了,简对每个人的爱都是平均的,那也就显不出她特别爱他。
丽萃所爱的只有她自己、爸爸以及简,这种排序没那么容易被改变。
而吉蒂和莉迪亚两个,比起说喜欢他,可能更想要活吞了他。
只有她会全心全意地疼他,爱他。而他呢,即使不能给她同等的回报,也必定不忍心像莉迪亚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让自己恨之入骨的话。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她有一个小弟弟,她家在浪博恩的地产,就能永远保留下去。
没有了后顾之忧,妈妈就再也不用为了她们没有保障的未来,神经焦虑,坐卧不安了,她们家的关系肯定会比现在和谐许多。
……这样算起来,好处真是数也数不清!
认真看看玛丽这些所谓的好处,不得不承认,她还真是满腹心机哩~如果老天爷在给了她这些常人一辈子都未必会有的深谋远虑后,还要多给她些智慧与美貌,或者其他什么美好的特质,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呢。
所幸的是,不管她心机如何,反正她心想事成的机会,也十足渺茫。
老天爷早就以他那博人称赞的公道,给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姑娘,一棍迎头痛击。
他老人家如此巧妙地维护了世间的公平与正义,倒省了我们的精力,否则说不得,我们还得为此等不名誉的姑娘,竟能实现愿望,而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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