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暴降临(二)

    具体说来,这一击的开端,源于又一场偷听。

    那是在复活节之后,贝内特一家准备启程回家的前一天。

    当时贝内特太太和她的弟媳嘉丁纳太太约定好了,在离开伦敦之前,定要进行一次疯狂的采购。

    午间时光,总是缺乏娱乐,女孩们为了避免无聊,自然很希望能一同前往。

    而玛丽对这种集体出行的活动,一向不大感兴趣。

    如同往常一样,她主动要求留在家里,并且保证会给西莉亚朗读诗歌,哄她睡觉。

    午饭过后,在接受了舅妈满心感激的亲吻后,玛丽心满意足地走开,留下其他人在客厅收拾外出的行头。

    玛丽不怎么在意,大家什么时候会出门,她怡然自得地跪在书桌后的地毯上,仔细挑选着靠墙书架上,竖着摆放的那排诗集。

    也因此,当嘉丁纳先生焦急地将贝内特先生推进书房的时候,两人谁也没发现玛丽的存在。

    门被急促的关上,玛丽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嘉丁纳先生语无伦次地说:“就是现在,就在这里,老天爷……不管情况多糟,你得让我知道……前天你从医院回来的时候……

    噢,不,不,请不要试图隐瞒我,我不像佩妮那样神经纤弱……虽然大家当时都在兴头上没有发现,但那天你回来的时候,脸色实在太难看,我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嘉丁纳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顿了一下,忙继续道:“原谅我的冒昧,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以及如果可以,也请务必说一说,乔斯福医生可曾给予什么有用的建议。”

    嘉丁纳先生说完这番话,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而后玛丽听到了她父亲开口说:“冷静一点,爱德华,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不过是一点小毛病……”

    “那就让我知道!该死的……噢,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还请继续。”

    “好吧,没耐性的小子。你得相信,咱们的贝内特太太,并没患上什么了不得的疾病。她只不过是由于频繁生育,碰上了点儿小麻烦。不过这点麻烦,对她本人来说应该没什么影响,毕竟只是无法生育,并不妨碍她以后继续吃喝玩乐,不是吗。”

    愣怔了一会儿,嘉丁纳先生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扒拉着脸,低声咆哮道:“不,这不对,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可能!事情这么会是这个样子的?!这哪里是个小麻烦?上帝啊,家里还没有一个男孩啊……”

    他情绪激动地四下走动,结果不小心被地毯边缘拌到,摔了一跤。

    他的膝盖因此重重撞上书桌,那撞击的闷响,听得旁人膝盖骨都跟着一阵发麻。

    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因为在此之后,他就可名正言顺地捂着嘴,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而不用被别人看做是个缺乏自制力的疯子了。

    这样很好......贝内特先生想,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瞒住所有人,这件事最好谁都不知道。

    他会这样想,完全是因为他未曾察觉书房里早就有了第三个人存在。

    而因为这第三个人,不论嘉丁纳先生给自己突然的癫狂,做出多完美的解释,[秘///密]注定已泄露。

    过了一会儿,疼痛终于使嘉丁纳先生抑制住了狂躁,他抹了一把脸,说:“咱们不能就这样放弃,一定有比乔斯福先生更有能力的人,咱们可以再去找别的好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到这里,他又卡了壳,他突然想起,作为玛丽的教父,以乔思福医生在业界所具有的威望和人脉,但凡能效力,他绝不会吝啬。

    如此一来,他禁不住[呻///吟]道:“老天爷,这可太残忍了!”

    贝内特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实际上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他没打算把话说死,因此他说:“现在是告知节,我会选择这时候来,就是看中伦敦开春的社交季,会有无数大人物聚集而来。蜜蜂逐花而舞,数不清的专业人士都会跟着往这里赶。

    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了......乔斯福已经替我们引荐过妇科领域有名的专家——H.F.亨廷顿先生。

    他是现今咱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了……当然,这位先生并没有把话说死。据他说如果你姐姐能调节好心情,不要动不动就神经紧张,那么也不是不可能有好消息——说真的,我都弄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

    贝内特先生看他还是那么沮丧,拍了拍他的肩,进一步鼓励他说:“别再提了,爱德华,咱们得打起精神,这件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最坏的境地。

    而即使情况坏到咱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步,至少老天爷还是仁慈的给了咱们准备时间。

    我现在就是有些后悔,当初和你姐姐结婚时,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妙,在婚书上定死了只给她和孩子们留下5000英镑财产。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漏洞,只要劝说你姐姐稍微节俭一点,现在开始用心谋划,到了丽萃18岁的时候,我倒还有办法再挣上一笔钱……

    不过现在,我只能指望菲利普先生给我些好的建议,助我规避风险。这样,我也能多给她们留些钱。”

    嘉丁纳先生听到他这么说,完全没有被安慰到,他语调低沉地嘟囔说:“这不公平,难道只能指望这样?你知道黑纸白字的契约并不好违背。

    这是怎样一个不公的世界,咱们家的孩子,居然有一天要承担无法继承祖上遗泽的风险,这多叫人痛恨!

    你竟选择独自承受这样的灾难,这真个儿太叫我难受了。我能做些什么来分担你的痛苦,如果可以,请务必告诉我。”

    “好吧,爱德华,镇定,我现在得指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希望还能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瞒住你姐姐,这一点我可以指望你吧?”

    嘉丁纳先生的回答,被门外传来的催促声打断了。

    他们只好停下交谈,佯装无事一前一后走出去。

    而留在书房的玛丽由于太过震惊,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直到确认家里大门彻底关上,她才因为疼痛,趴伏在地毯上嚎啕大哭。

    那个下午,玛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她极力克制自己,可在给西莉亚朗诵诗集时,还是不免哽咽。

    等到伊丽莎白将属于她的那个娃娃递给她,她的嗓子已经沙哑的无法说出话来。

    好在她平时也就不太爱说话,而且那天大伙都在外头玩得很愉快,因而也没人去计较她的不礼貌。

    从听到真相开始玛丽的心情就坏的无以复加,而她一旦情绪低落,持续的时间就长得难以捉摸。

    她这个人又很喜欢钻牛角尖,因此,她那些坏情绪就越发无法扭转。

    就像此刻,经历了一路颠簸后,当看到浪博恩的土地上那栋大房子,以及整齐等候在门口的仆人们时,即使是最有自制力的贝内特先生,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更别提贝内特太太母女几个是何等欢欣雀跃了。

    全家人只有玛丽不这样,她依旧紧绷着精神,发酵着她的愤怒。

    一家子在仆人们的伺候中进了屋子,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贝内特太太一边兴致高涨地指挥仆人们分派行李,一边催促姑娘们去洗漱更衣,准备半小时后下来用晚饭。

    贝内特先生见他的太太这样兴致勃勃,为防她也摊派给他什么任务,便没在门厅多做逗留。他趁她不注意,闪身进了书房。

    玛丽无可无不可地跟着丽萃一道上楼,简自认已经是个大姑娘,便自动自发地承担起长姐的责任,督促两个顽皮的小妹妹先去洗漱。

    玛丽颇费了番心思收拾从舅舅那儿得到的新书新杂志,等到她换好衣服出来,大家都已经安稳坐在了餐桌旁。

    吉蒂和莉迪亚亲密地依偎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一阵,笑一阵,不知在乐呵什么。

    她们一看到玛丽,不禁齐声欢呼道:“太好了,爸爸,玛丽下来了,咱们赶紧开饭吧!”

    不等贝内特先生发话,他的太太就先催促道:“动作快点,玛丽,你的姐妹们都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了......”

    “妈妈,还没到你规定的时间呢。”伊丽莎白一听母亲开腔,为防她真说个不停,赶忙开口截住她的话头。

    “哦,随便吧,好像你们都不饿一样。玛丽,别傻站着,快点坐到吉蒂对面去。”

    玛丽对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她那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正死死盯着莉迪亚手边的一双玩偶娃娃。

    她的声音因为气愤变得又尖又细,只听她质问道:“为什么我的娃娃会在莉迪亚那里?”

    “真是,别管什么娃娃,这跟娃娃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要不要吃饭?”

    玛丽根本不理她,她依旧盯着莉迪亚。

    莉迪亚见她生气,反倒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妈妈答应给我啦,反正你也不太喜欢,给我倒是蛮合适哒。玛丽,别那么小气,刚刚简和丽萃都已经答应把她们的娃娃给我和吉蒂啦,你也应该……”

    莉迪亚的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冲过来的玛丽一把惯到了地上。她的脑袋‘咚’得磕到冷硬的地砖上,疼得她放声大哭。

    玛丽身为姐姐却半点也不知怜惜,吉蒂在一旁惊恐的尖叫,她也半点不放在心上。

    玛丽恶狠狠地骑到莉迪亚身上抓打她,简和伊丽莎白惊慌失措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贝内特太太看在眼里,气得双眼通红,趁着贝内特先生分开两个女孩,她跑过去照着玛丽的脸,下死劲抡了一巴掌。

    玛丽被她打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贝内特太太抓着她的头发对她吼:“你这个坏女孩,烂了心肝的臭东西,你怎么敢打她,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用你那双脏手碰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殴打你的小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贝内特太太骂着,伤心地抱起了莉迪亚,她心疼地对着她红通通的脸蛋和被磕肿的后脑勺摸了又摸,亲了又亲,不一会儿,泪水就爬满了她的脸颊。

    简在一边抽抽搭搭,总能化解危机的伊丽莎白也难得词穷。

    贝内特先生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好了!都停下。”

    贝内特太太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丈夫,她看也不肯看玛丽一眼,哪怕她的嘴角也高高肿起,哪怕她正捂住腹部,凄惨地伏地痛哭。

    她眼里只有莉迪亚那被抓挠过后红肿起来的脸蛋,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耳边,贝内特太太为此痛彻心扉,她坚决道:“我的老爷,停下?你让谁停下。到底是哪里好了?哪里能好了?玛丽必须向莉迪亚道歉,立刻,不然我绝不能原谅她,她的姐妹们也不会,是的,简和伊丽莎白也不原谅她!”

    这话真个儿说进了莉迪亚心坎里,那听起来极具鼓吹效应,她的委屈瞬间被放大到了极点,她立即配合着加大了哭声。

    简不安地喊了一声妈妈,伊丽莎白气得全身发抖,仆人们战战兢兢躲在外头,全家只有贝内特先生还能勉强维持理智。

    玛丽痛苦地对着她的母亲大喊:“我不要道歉!”

    贝内特太太忙哭着对她丈夫强调:“看到了?这孩子完全不知悔改,这样下去,她将来真是要不成样子了,你一定得下定决心,好好惩罚她一次,至少今晚的晚饭,她就别吃了……”

    莉迪亚真是她母亲的贴心宝贝,她母亲每说一句,她就要跟着嚎哭一声,真是配合得无比默契,即使是最默契的双胞胎,也不会有母女俩这般默契。

    而吉蒂在一旁看莉迪亚哭,自然也不甘寂寞,没过多久,她也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屋内真是魔音穿耳。

    贝内特原本还很是坚持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虐待他的任何一个女儿,但随着场面的逐渐失控,他也不得不承认,玛丽今天的行为确实极端错误。

    她可以不受到惩罚,但是必须向莉迪亚做出真诚的道歉。

    而问题在于玛丽根本就不想道歉,她长这么大,从未像今天这样坚决过,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顾一切。

    今天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愿意像一个殉道者那样,为了她坚信的公理和正义抗争到底,哪怕经受饥饿也在所不惜。

    玛丽原本还指望谁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句公道话,但是看到她父亲那逐步动摇的态度,她又渐渐失去了信心。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茫然四顾,大家都在沉默地等她道歉,好让今天这场闹剧尽快揭过去,但玛丽只是紧紧地闭着嘴流泪,什么也不肯说。

    她看着对面莉迪亚和吉蒂窝在母亲怀里,不断张合嚎哭的小嘴,觉得屋内所有的东西,都在随着她们的声音旋转。

    壁画上的图案,在蜡烛的照耀下,渐渐扭曲,就连空气的流动,也都慢慢凝滞。

    玛丽艰难地抬脚向后跑,她使尽了全身力气向楼上自己的房间冲去。

    在她的身后,是莉迪亚和吉蒂比赛似的干嚎,是贝内特太太气愤地喊叫:“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个坏心眼的倔姑娘,我没有说错她。既然她不肯道歉,那今天谁都不准去看她。

    希尔,你听到了吗,希尔,你们也不准去看她,今天我真是气坏了。希尔,你让佣人们都从后头的楼梯回房,谁都不许乱走。”

    听到这样的吩咐,贝内特先生忍无可忍地去了书房,他的太太见了,忙在后面提醒他,“该吃晚饭了!”

    “省省吧,你心爱的女儿还饿着肚子呢,至于我,我现在需要来点酒清醒一下。”

    贝内特先生这天晚上就这样睡在了书房,因为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他失去了及时救助玛丽的机会。

    当然,即使他像往常一样回房,也极有可能像他粗心的太太和女儿们一样——既然没有足够的心情去注意脚下,那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当天晚上,没有人发现,当莉迪亚和吉蒂配合着她们的母亲放声嚎哭的时候,玛丽因为奔跑的惯性,整个人像个木偶似的,从楼梯转角处,那个作为缓冲的平台上掉了下去。

    她摔在了楼梯阴影笼罩着的红棕色地毯上,光线能够隐约照射到的,只有她那只甩脱了碎花拖鞋的右脚。

    夜深人静,当她的家人终于心平气和,沉梦酣眠的时候,玛丽正躺在她自己血液凝结而成的黑褐色粘稠物中,陷入沉沉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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