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这里又阴暗,又潮湿,幽静得看不到尽头。
仅容一人通行的走道中,只要稍微停下脚步,冰冷刺骨的水,就会大滴大滴砸到她身上。
她已经走了许久,但是不论怎么走,都无法走出这个地方。
即使大声喊叫,也没有人回应。四周静悄悄的,连回声都没有。
玛丽觉得无比疲惫,她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双脚也麻胀得仿佛失去知觉。
她的眼皮半耷着,随时都有可能完全闭上。
可就算这样,她依旧咬着牙,维持着蛛丝般随时可能断裂的意志,保证自己不停下来。
她其实完全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她的双腿却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机械地维持着前进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玛丽摔倒了,她极度疲惫,非常非常想睡过去,可恰在此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
那光亮使玛丽变得无比疯狂,她不停地压榨自己,虚弱无力的身躯再一次开始了挪动。
——她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不断爬向前方。
兴许是因为重新燃起了希望,玛丽总觉得自己并未经受太多的痛苦,就到达了光亮所在的地方。
她的身体慢慢被光线所浸透,于是她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正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休息一下,可远处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制止了她。
“好不容易到达这里,你打算就这样睡过去吗?”
玛丽本能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神明,她看到了什么,那是谁?这里怎么会有一位……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两人之间相距太远,她的双眼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他全身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那个人,就像迎着朝阳,落在教堂穹顶上的天使。
他是如此的耀眼,似乎下一秒,就会抖开雪白的双翼,飞往天边。
玛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发呆,而对方可不管她的臆想,那双包裹在黑色紧身裤中的长腿,依旧放荡不羁地半搁在水中,见她看过来,对方散漫地支起一条腿,将脑袋搁在膝头上,懒洋洋地回视她。
玛丽始终保持着那个愚蠢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感到了无趣,他从水边一跃而起,像只吃饱喝足,悠闲漫步于月光下的美洲豹,迈着淡定地步子,轻盈地朝她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进,玛丽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她以一种近乎贪恋的目光,直勾勾地描绘着对方:干净利落的纯黑色短发,绿玛瑙般明亮又犀利的眼睛,身姿矫健,优雅修长,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强大而奔放的力量。
玛丽看得着了魔,等她回过神来,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方面,是出于她那遇事多疑的警惕心,另一方面,也是她已过了能自动过滤羞耻的年纪。
哪怕她能保证,此刻自己正处在最好的状态,遇事大可洒脱大方些,可那也不代表,她就能这样无礼地盯着别人猛瞧了。
她这古怪的反应,惹得对方颇为费解,“你哪里不舒服吗?既然到了这里,应该感觉很好才对啊。”
对这个陌生人天然的怀疑和突生的好感,还在玛丽的脑海中天人交战,对方却已大大方方单膝跪地,端详起了她。
他那带笑的脸庞,在离她不过一尺的地方停下,她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他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此时,玛丽才留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以白色为基调建造的巨大宫殿,宫室里光秃秃的,既缺家具,也少装饰。地板上连块毛毯都没有,只有一条长长的,由月白石铺设而成的光秃秃甬道。
这条甬道连通着最开始看到少年的水池,池水被白金二色交错垒起来的玳瑁纹砖牢牢圈在了宫室尽头。
玛丽正专注地四下打量,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洁白的手,她吃了一惊,忙摆手解释说:“我站不起来......”
对方听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先站了起来。
玛丽顺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上的伤口消失了?!!!
玛丽不可置信将手心手背来回翻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注意到了一件更加诡异的事:她正穿着一套繁复的粉红色礼服裙装,脚底下,还踩着一双银粉色镶边缎带舞鞋。
身前再度出现对方递出的手掌,玛丽试探着把手交过去,任由对方将她拉起来。
少年领着她顺着甬道往前走,玛丽晕乎乎的跟着,如同梦游。
可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场最美妙的梦游。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
这可真是叫人高兴,玛丽兴奋地忘乎所以,把原本的警惕抛之脑后,她亲切地对他道:“先生……我叫玛丽·贝内特,请问......”
对方不等她说完,便轻笑着接上:“是的,是的,玛丽,我知道你的名字,顺带一提,我叫玛利亚......”
玛丽还沉浸在愉悦的情绪中,咋然听到对方报出这样女性化的名字,当即呆滞地停下了脚步,她结结巴巴地打断他说:“这不可能,先生……不,我是说……”
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玛丽窘迫地满头都是汗。
对方善解人意地露齿一笑,看上去全无芥蒂。
玛丽悄悄吐出一口气,这时对方道:“我只是看起来像个男孩——按照世俗的打扮标准而言。
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根本无所谓自己穿什么。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宁愿不穿。
可惜人生在世,不能只考虑自己。
如此这般的折中一下,既要有利于自身的舒适,又要不妨害旁人,也就只能两相凑合了。
而既然在穿与不穿的问题上,我已经做出了让步。那么在如何选择着装的问题上,总该听凭我本人自主了吧?
毕竟上帝在创造了我们的同时,并没有亲口告诉我们男孩该是怎样,女孩又该是怎样。那些所谓的条文准则,归根结底,也是经由人口说的。
说到这里,我顺便问一句,你自己亲耳听到上帝说过什么话么?”
虽然玛丽没怎么听明白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语背后潜藏着的深意,但这并不妨碍,她针对对方最后一个问题大摇其头。
对方见她摇头,得意洋洋地继续道:“出于上诉的原因,虽然我不太乐意相信,那谁谁谁转述的,关于上帝福音的正确性。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我倒不介意去相信上帝他老人家,真的创造过一种更伟大的生物,传说中他们是一群没有性别的存在,你知道……”说着,对方大力挥舞着两臂,竭力模仿着天使振翅的模样。
看到如此雅致的人物,做出这般逗趣的动作,玛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她十分想笑,但她那相对体面的教养,成功阻止了她。
她听到对方欢快道:“这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嗯……我始终相信他们是存在的,而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天堂才有资格称之为天堂。
至于你此刻的讶异,不过是由于一些奇怪的家伙从中作梗,给你灌输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些人一向热衷于‘己所不欲,推给别人’,为此,哪怕将他们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列为二等公民,也在所不惜。
虽然不知道他们定那些或明或暗的规矩,到底有什么事实可充作依据,但是他们既然已经从中得到了好处,当然要乐此不疲地使那些谬论持续下去。
对他们来说,保障谬论的执行,自然也就成了维护世间公平与正义的头等大事啦。
......好吧,你大概不太能听懂。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咱们都是上帝的子民嘛,总得保有起码的自由和尊严——这你同意吧?”
玛丽说不出反对的话,她的思考速度跟不上对方讲话的速度,于是她只能再度针对最后一句话,愣怔地点头。
这样一来,可真是完全博得了对方的欢心,她听到他开心地说:“既然咱们对此都有了初步的共识,那我不妨再顺便提一提,我——就是你理想中的自己!像这样始终盈溢着力量和自信。怎么样?看起来很不错吧,有没有觉得很快活?”
在对方说话的时候,玛丽全程以一种目瞪口呆的蠢样看着对方。
此刻她们已经很接近水池,因此她在这之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扑到水池边上,踮着脚尖看向水中的自己。
可是玛丽左看右看......
“哦,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只是你未来的一个可能性,没人规定你现在就得长这样。”对方说着,不太在意地耸了耸肩。
虽然他充分展示出了一种‘不用放在心上’的姿态,可玛丽依旧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的舌头还有说话这个功能。
“这不可能......不不不,我居然穿着裤子,穿着男孩子的衣服,这样的离经叛道,不知羞耻.....不!妈妈会打死我的,爸爸也会被我给气死,我会丢尽祖先的脸面......”
对方似乎被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吓到了,他沉默了好半天,任由玛丽混乱地说个不停。
等到玛丽无话可说,停了下来,她才发现对方始终垂着眸,根本没在看她。
玛丽直觉对方有些难过,心里不禁产生了些许不安。
她正想说些什么安慰对方,不料对方却忽然抬起头。那张脸上看不出半分沮丧,他如同陈述事实般,开口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为什么你总是感到不安?”
玛丽没想到话题会跳跃地如此之大,她还来不及思考,就本能地想要否定这个荒诞地猜测。
“不,我从没觉得不安!我是绅士的女儿,我们家一年有超过两千英镑的收入,有一片很大的农场,家里有将十五个仆人,吃不完的食物,看不完的藏书。
我的家族曾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盛存在,我的祖先也不是什么不知名的菜鸟。
就算不追根究底,我也是骑士的曾曾曾孙女,我为什要不安,这是不……”
“是吗,那让我换一个问法,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伤心?”
玛丽下意识又想反驳,而他看出了她的意图,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对方拉着,坐到了池水边的高台上。
玛丽疑惑地看着他的手伸进水里轻轻拨弄,而后水面就像被风吹拂过一样,产生了连绵不断的波动。
等池水再度恢复平静,玛丽惊恐地发现,水中出现了午后,她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哭泣的身影——她像一个下等人一样嚎啕大哭,全无风度可言,那等隐秘,那等肮脏。
她猛地站起来,头脑中名为愤怒的那根弦,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被高高拨起,理智这种东西,倾刻便被她抛却。
她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姿态狰狞地盯着对面那个自称是另一个玛丽的人。
可想而知,一旦对方稍有异动,她便会扑上去,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对面的大玛丽却什么也没有做,他正以一种玛丽从未见过的痛惜与怜爱,注视着水中那个哭泣的她。
仅仅是这一个眼神,便击溃了玛丽坚固无匹的防备。
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知道,如果她能够回到过去,她必定会给地毯上,那个无助的自己,一个拥抱。
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给个拥抱,她也会好受许多。
而此刻,就如同时光倒流了一般,玛丽再度回到书房中那个哭泣的时刻。
她极力摇晃着脑袋要把那一刻的软弱甩出脑海,她不断地强调:“我没有伤心,哪怕我哭泣,也绝不是因为伤心。”
“是吗?这样啊,那可真奇怪。我倒是不反对因为伤心而哭泣,如果我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即使没有反抗的权力,难道我连哭泣的权力也要被剥夺吗?那也太不讲道理了。”
“……”,玛丽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她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起来,“好吧,我承认,我是很伤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承认,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哦,那就说不准了,你知道,这得看你的愿望是什么?”
玛丽忍不住看着他出神,愿望?——她离愿望实现的距离难道还不够遥远吗?
不,那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希望已经完全破灭,所以她断然驳斥。
“不可能,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大玛丽完全不受小玛丽激烈对抗的影响,她孜孜不倦地诱导她道:“兴许吧......但也不妨说来听听嘛。如果能找到症结,说不定会发生奇迹呢?”
玛丽见她这样冥顽不灵,气冲冲地朝她怒吼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如果你真的是我,就该知道,我的梦想就是成为简那样美丽娇俏,温柔可亲,讨人喜欢的姑娘。”
“那可真有些难度,你要现在去照照镜子么?不过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就将就着用池水看一看,貌似第一条你就很难达到吧。”
玛丽心里很清楚,他说的话是事实,但她还是颇觉难堪的低下了头颅。
不过玛丽的坏心眼,大概是顽固地维持到了成年。大玛丽根本不给她自艾自怨的时间,她强横地将小玛丽抱到池边,揽着她的肩膀,头挨着头一起看向水池。
“呐,瞧瞧吧。与其长大之后,穿着不伦不类的礼服长裙,带着怪里怪气的金边大眼镜,还是我这样子看起来更加符合期待吧,即使带上眼镜也很潇洒哦。”
玛丽心里不得不承认,对方是正确的。尤其是当他开口说话时,鼻梁上真得具现出了一副黑框眼镜~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真是富有魅力到令人窒息。
可照玛丽那倔强的脾气,即使事实如此,她也依旧不会轻易承认。
不过大玛丽本来就很容易感知她的想法,因此,也就无所谓她说不说出来啦~
“你看起来很不满嘛,那咱们跳过这个话题好了。说说看,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为什么会那样失控,你不是一直想做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吗?殴打自己的小妹妹可是连最恶毒的姑娘都不一定能做得出来哦。”
玛丽听了他的话,身体骤然痉挛。她下意识别开了脑袋,不敢看渐渐产生震荡的水面。
可即使果断采取了行动,那天晚上那种疯狂的恨意,却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头脑。
她就好像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狂躁不息的愤怒,一半战战兢兢的愧疚。两者相互交融,汇成了一股让人堕入地狱的恐慌绝望。
玛丽又一次感觉到胃部传来坠坠的沉重,恐惧逼得她焦急地为自己辩解。
此刻她恨不得能将心里的想法倾倒而出,好让别人相信她并不是本性刻毒。
“我不是有意这样的,是莉迪亚抢了我的娃娃,这不完全是我的错。”
“既然事出有因,你倒是可以先试着向她要回娃娃不是吗?”
“可是她不可能还给我,我试过了。”玛丽激动得大喊出声。
“这样啊,那就姑且相信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吧,不过你为什么不学着向你的父母寻求帮助呢?”
“他们不会帮我,到底要我强调几次,他们不会帮我,要我清清楚楚地跟你讲个明白吗。
噢,神呐,原谅我。
妈妈最疼爱的孩子是莉迪亚,连简都比不上。
爸爸最怕麻烦,他并没有太多耐心,而他最喜爱的人是丽萃。
如果当时遭受不幸的人是丽萃的话,不用别人多言,爸爸也一定会怒不可揭地站出来,但我不是丽萃。
听不懂吗?我不是!”
“好吧,言外之意就是你已经尝试过,并形成了一定可供借鉴的模式了是吗?那倒是蛮艰辛的。
既然知道要不回来了,不如干脆放弃算了,大度一点,有个姐姐的样子,这样比较皆大欢喜不是吗?”
“不,我不要这样,我很喜欢那个娃娃,非常非常喜欢,我不想让给她。”
“那你就应该鼓足勇气和父母抗争到底,不管这么说,你都没有理由打你的小妹妹,她还那么小,你觉得呢。”
“我不能和我的父母争斗,我不愿意叫他们生气。”
“那你那天晚上可真是叫他们气坏了,不过这个也可以先放在一边,能告诉我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你宁愿去欺负你的小妹妹,也要保持对待父母的小心翼翼。”
“我并不是故意叫他们生气的,哪怕我也清楚我叫他们失望了。
妈妈身体不好,莉迪亚出生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妈妈痛极了。她现在也经常头疼,如果叫她太生气,她会死的,我们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艾玛就是这样,她就是因为没有了妈妈,才遭受到磨难,后来她们家落魄了,艾玛都不知道沦落到哪里去啦,我听到过很多关于她的不好的话。
我并不想这样的,都是莉迪亚的错,都是她太讨厌啦!”
“你倒是很有些小恶毒嘛,就这么避重就轻地把责任全推到了莉迪亚身上。”
“我没有!”
“当然,你有~”
玛丽难过得放声大哭,她依旧强调着自己的看法。
而大玛丽也十足坚持自己的怀疑。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嗯,我恐怕你还记得,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玛丽恨不能离这个恶魔远远的,但她不能够,不管她怎样退后,他始终在她身侧。
她快要崩溃了,禁不住对着他大吼道:“滚开!”
大玛丽完全不为所动,她漠然地等待她的回答。
玛丽的身上忽冷忽热,她痛苦地坐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吼道:“见鬼的……妈妈早就知道了,她对于家里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我听到了,她和菲利普姨妈说,‘可能不会有男孩了,但万幸还有四个漂亮女儿,尤其是最小的莉迪亚,性格最好,体贴又活泼,生得也好看,将来一定会过得很好。虽然玛丽不幸长得难看了点,那也不太要紧。只要她能够好好巴结她的几个姐妹,将来她的姐妹们也会很乐意接济她’。
我不要巴结莉迪亚,我恨透了她。
简和伊丽莎白一直都是这样亲切友好,吉蒂本身就是只磕头虫,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这些都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莉迪亚又算什么呢。
这个没有心肝的坏东西,生平唯一的乐趣就是欺辱她的姐姐。
仗着脸蛋儿生得可爱,嘴巴长得俏皮,连父亲都纵容她。
简倒比她好上千万倍,可偏偏是她最召人稀罕。
我不服气,就是不服气!
妈妈居然还要我去讨好她,这不公平,实在是太过分啦。
我是那样绝望,没有人能帮我,更没有人能体会我的痛苦。
就算没有美貌,没有才华,也没有拿得出手的长处。我也不想低头,更不愿叫人怜悯。
断绝了我所有的活路,还一定要我柔顺善良,这算个什么屁的道理。
所以呢?废物就该理所应当的有个废物的样子?不出众就不许做个出众的嘴脸,否则便要受尽旁人的耻笑,丢尽家族的脸面。
我是土匪么,是强盗么,我是冒犯了谁人的体面,侵犯了谁家的利益,还是毁灭了他国的家园?
如果没有,那像我这样有心依靠自己勤勤恳恳过活的姑娘,不愿听话,又想要有个舒服日子过,就得活该去死么?
这/他/妈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有女孩从出生那天起,就失去了公平继承家产的权力。
我们不能上学,长大了也不能工作,读书太多就等于脑袋不正常。
好人家的女儿一旦迫于生计寻求工作,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受人鄙夷。
哪怕放下自尊辛苦劳动,好不容易稍微有了那么点儿钱,一旦缔结了婚姻,所有财产也会自动转入丈夫名下。
我们将来的孩子注定不属于我们,等我们哪天死了,除了我们年幼时的姐妹和我们早已过世的亲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
而如果我们不能很好的取悦丈夫,当我们父母老去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有能力去照顾他们。
妈妈总是害怕我们将来过的不好,爸爸高兴的时候,甚至偷偷带我去参加他的[秘///密]聚会,就算丽萃总是喜欢自娱自乐,回家时也会记得带上属于我的娃娃。
我有这样好的父母和姐妹,可是将来我不仅不能回报她们,甚至可能变成他们的拖累。
如果最后姐妹们都没有嫁出去,或者嫁得不好,那我们全家,将来在父亲过世之后,就极有可能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就像霍尔顿家的孤女寡妇。
即使侥幸活着,因为没有兄弟,没有儿子,没有庇护人,也不会比农庄里那些下等人好到哪里去。
没有能力,没有技术,不会干活,进而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只能仰人鼻息,等待着别人的好心施舍。
这样的生活真是叫人怨恨,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世界能够立时毁灭。
真理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他瞎掉了吗?
哦,毁谤神明,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大玛丽听了她这番抗辩,重新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趁着她低头哭泣的功夫,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感觉到掌下传来的轻微震动,大玛丽不由笑出了声。
“你是不会下地狱的,亲爱的,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我们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下地狱。是的,老天爷既然一开始就对我这样不公平,那我为什么要乖乖走进他设置的地狱里去。
如果他敢把我丢进去,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地狱捅个大窟窿,让魔鬼统统从里面跑出来,给他惹一个天大的麻烦。
没错,我们就是会这么做。”
玛丽听了这比自己所想更为不成体统的话语,心里非常害怕。
她下意识就想要为此争辩,但在开口的瞬间她又犹豫了,于是话出口就变成了怯懦地嗫嚅:“我并没有这样想......”
她才这样讲,便看到对方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那就好像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玛丽突然意识到,如果真像他所说的一样,他就是我,那他的想法,会不会确实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那么再这样毫无意义地坚持下去,不是反而要叫他看笑话吗?
他已经够本事了,看上去这么游刃有余的,难道我要自己再给自己增添些笑料吗?
这样一想,玛丽的表情就有些微妙起来,她那本能的反抗,也渐渐平息下来。
心平气和地想了一阵,玛丽终于给出了一个比较切合她实际所想的回答。
“或许我的确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这就跟我们在看童话故事时,想象自己是其中的公主一样,那仅仅是个幻想。
它不可能实现,也不可能妨碍到谁。
你看,一旦回到现实,我就是个不太讨人喜欢,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太说得起话的平凡姑娘。
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罢了,我也奉劝你一句,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智慧,没有能力,没有金钱,也没有地位,只是个有着还算比较体面出身的普通女孩。
你也不要再做出这样骄傲的好像随时能征服世界的样子,这和现实是极不相称的。”
大玛丽听她这么说,脸上不由带上了几分惊叹,而后他竟以一种奇异地语调轻声道:“如果你真的可以征服世界呢?”
玛丽觉得他真是疯了,而且疯得丧心病狂。如果他说自己想要得到更安稳的生活,更公正的对待,那还算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征服世界?这可真是太疯狂了。
世界上竟真有人会想要负担别人的生命轨迹,还是太阳底下所以人的生命轨迹,那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玛丽极其肯定,哪怕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也绝不可能会出现这样荒谬的假设。
或许是小玛丽的目光太过露骨,大玛丽忍不住顺着她的思路稍微考虑了一下,他顿时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玛丽,玛丽,你真是叫我充分增长了见识~造物主果然是最具智慧的,人类永远都不敢夸口说有多了解自己,你向我证明了,哪怕是最熟悉的风景,也往往不乏新意......好吧,好吧,别发火,我马上就把这一段删去。”
说笑间,他在玛丽眼前打了个响指,那张面孔看起来正经,却又偏偏带了几分肉眼可见的狡黠,看上去竟也不太招人讨厌,于是玛丽放松了些许警惕,继续听他说。
“你弄清楚自己的能力了吗?坏心眼的小东西。
要我说,你可真滑头,上帝明明给了你一样强大的武器,你竟还觉得他亏待了你。
你真的相信?天底下除了你,还会有第二个五岁大的孩子,会为了做成某件事,每天四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悄悄爬起来......你真的相信别人能这样做?
——只有你能这样呢,玛丽,你自己知道,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不论风雨,不论严寒,在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依旧坚持故我,甚至在你心里已经认定不会有未来的时候,你也不曾放弃。
这已经无关于天赋,无关于出身,甚至无关于一切已知的高贵品质。
这是哪怕一个个性坚毅的成年人,都不太可能做得到的,了不起的事,你知道这是由于什么吗?”
“傻气,因为没底气,只能重复记忆的愚蠢傻气!”
“哈哈,才不是那么回事儿~让我告诉你吧,支撑你存在世间的真理,它的名字叫做坚持。如果我不说,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具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不过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我当然要叫你明白。
听着,贪心的姑娘,你到达这里所走过的那条路,从古至今,有无数的生灵曾经走过,里头甚至有你已知的直系先祖,但他们都没有达到你现在站立的地方。
有太多的人,他们有极致的才华,他们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好不容易来到了起点,可却在半途倒下,永远的失去了机会。
对于那些察觉到世俗异常的人来说,他们拼命要让自己加入这条通往真相的旅途。
他们走在路上,用尽力气,却依旧无法坚持到最后。
他们无助的大声嘶吼,焦虑与孤独就足以击垮他们的身心。
可怜的人,终其一生,他们都无法看一眼真正的自己。
这些人人数众多,其中拥有无上美貌的人不会少,坐拥金山的人更无数多。
不可能缺少智者,更不可能缺乏禀赋闪耀的天才。
可不管他们拥有多少,有着怎样珍贵的品质,他们的结果一样是倒在了路上。
就算叫他们看到希望,他们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事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玛丽,你知道吗?一亿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站到起点,在这个基础上,最后能够抵达终点的,更是寥寥无几,而在这渺茫的希望里,却有一个你。”
玛丽被他的话语逗弄得心潮澎湃,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屏蔽了自我思考,只一味地高兴,给不出其他任何回应。
不过对方似乎也不太需要她的回应,当然,也不会给她太多的反应时间,他毫不停顿道,“凡是能走到最后的人,哪怕她一事无成,也注定不会荒废一生。你得知道,一个人能在内心深处与真实的自己相遇,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征服世界?哦,这说法可真是够肤浅的。能够正视自己的人,她那强大的意志就能够影响一个时代。
毒蛇的撕咬,同类的相残,崩裂的大地,喷射的火山,有什么是我们不曾经历过的?
我们的祖先早已将毕生的苦难和生存的智慧,封存在了我们的身躯。
一代又一代的积累沉淀,历经了无数个世纪。
这笔财富的巨大,足以超越任何人的想象。
她一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沉睡,只有最为坚韧的毅力和斗志,才能击碎时间和空间的壁垒,在黑暗中窥探到她的真谛。
鉴于她的正确与真实,你大可把已经成功到达彼岸的自己,看做是梅林、上帝,亦或真神阿拉。
你不必再深陷人世间基于利益的争夺和欺骗,不会再迷惑于女人骑马,必须用横鞍;贫苦人家的老人,就该呆在家里乖乖等死;不敬神职人员,就等同于不敬神明,这类奇奇怪怪的规定。
你会清楚的看到,一切可笑的规则是由怎样荒唐的目的演化而成。
你再也无需因为恐惧而颤抖哭泣,一旦你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你的意志便足以帮助你成就任何事业。
你可以自由地践行你的智慧,支配你的生命,直到□□腐败,你的精神依旧不朽。”
如果前面的话还能叫玛丽陷入幻境,心动不已,那么最后这番话,无疑让她再度找回了冷静。
过往的经历在此刻显示出了它强大的威力,那就像冬日里的一盆冰水,每当她自己想入非非的时候,总能自动自发冒出来,冻得她浑身哆嗦,求救无门。
——这一招向来屡试不爽,十分有效。
而在她清醒过来的瞬间,她竟掌握了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尖刻,这倒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猎场酒老头的儿子阿诺每天和我起得一样早,他需要去帮他醉酒的父亲巡视猎场。他可并没有比我大上多少,但却和我一样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米歇尔寄宿学校的吉利老师,到现在,还坚信自己迟早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她每天勤勤恳恳地坚持练习,最终也不过变成了一个古里古怪,叫人难以忍受的老处女。
我呢,默默地努力了将近四年,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表现我自己,结果却越来越惹人讨厌......”说着,她慢慢地露出了笃定而轻蔑地微笑,“......对于这些,你要怎么抗辩呢,大谎言家!?”
玛丽虽然不认为这样来一下狠的,就能立马叫对方原形毕露,但也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给出这样完全相反的回应。
她看到他对她露出宽和又欣慰的笑容,他以一种很是开心的口吻强调:“我并不是在恶意欺骗你,我们不是在做某些无意义的对抗,亲爱的,从一开始我就提醒你了,我不过是你未来的一种可能性。选择权在你身上,你完全不必真得变成我这样,我的一切发展轨迹和说话方式都是基于你的存在。
玛丽,明白了吗?你刚刚说的话,就是最好的回应。我们使用一样的思考回路,拥有同样犀利尖刻,不容回避的修辞风格——这是我们潜藏的本能,而这恰恰说明了,我就是你。
若说我真正有什么不满,那也是你一直在否定我,否定你自己。
我并没有愚弄你,戏耍你。相反的,我真心地希望能够帮助到你。
我就是你心目中真正想成为的人,你渴望的,从来不是成为简那种娇俏可人,气质温婉的美人。而是像我这样无所畏惧,笃定从容的强权者。
我们从不曾充分的信任他人,也从来不曾得到他人全心全意的爱护,我们能依靠的一直都只有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们甚至连亲生父母都无法安心依靠。
如果把我们的未来交托到别人手上,无论他是谁,不安也会让我们变得无比疯狂。
从此以后,愚蠢不幸注定会与我们相伴不离,这才是我们一切恐惧的源泉。
你说自己花费了四年时间,难道你以为别人为了达成一件事不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吗?
欲望和苦难,难道不能成为逼迫一个人前进的动力吗?
可以的,你知道可以的。
如果他们恰巧走在相对正确的道路上,那几乎不用经受太多的痛苦,他们就能得到平静与幸福。
但这完全是个小概率事件,大多数人是如同你刚闯进这里时一般,穿着风格不合的衣服,踩着尺寸不符的鞋子,过着属于别人的生活,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无知地浪费着时间和生命,自己却完全没有发觉,甚至还有傻瓜为此沾沾自喜。
这些人的大脑大部分时候,只是做了脖子上的装饰,一旦遭受了生活的挫折,不是怨恨神明,就是怨恨别人,再不然就是怨恨自己。
当然了,对于那些本来就不求甚解,心甘情愿随波逐流的人来说,日子过成什么德行,恐怕她自己都不太关心。
可相对的,当不幸降临的时候,她的无力抵抗,任人宰割也成为了必然。
看看你自己,你真愿意承认你是这样的人吗?愿意变成这样吗?
所有人当然都希望情况会变好,但万一它变坏了呢。
你倒是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母亲,为了你们,到处收罗女婿,成为一个汲汲营营,比现在更遭人厌恶的人。
再糟糕一点,有一天她会沦落到,需要为了抢购一颗圆白菜和人争吵。就像你在路过银鸿市场时看到的闹剧那般,那时候,她可能已经很老了,也许还要挨打。
简和丽萃呢,当然,她们绝对不会嫁不出去,但又有谁能保证嫁出去情况就会变好呢。
如果那时候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而你的姐夫又对她们不好。如果他因为你们的弱势,肆无忌惮地欺辱她们。
想想酒老头家的茜西嬷嬷,想想可怜的阿诺,你们家的血脉会沦落到怎样不堪的境地?
没有人能保护他们,没有人会救他们。而你呢,你甚至救不了你自己,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鬼扯,完全是鬼扯,再怎么样我们还有姨妈和舅父,这一切根本没有可能发生。”
“是吗?可事实是,不管你此刻再怎样气急败坏,也始终无法忽视自己的焦虑不安。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事,完全有可能变成现实。
你的姨妈到现在,还没有她自己的孩子,她甚至比你们的母亲还大了五岁,你可是听到的,他们讨论过,要把你姨夫兄弟家的小儿子接过来。
你的舅舅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舅妈是个很好的女人,那么就算他们夫妻俩愿意照顾你们,但是将来他们的孩子也只会越来越多。
若是老天爷再狠心一些,这些亲爱的小宝贝们,也全都是姑娘。
你还记得吗?报纸上统计,咱们整个国家嫁不出去的好人家姑娘,已经有两百万了。那可不是什么轻轻松松的两百,后头可跟了个万~”
说到此处,大玛丽的语气变得尤为刻薄讽刺,她的态度,也随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小玛丽为她的气势所裹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对方每说一句话,就向她更靠近一步。
最后,她被对方强行拉了过去。
手掌接触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身影骤然迸发出刺眼的强光。
虽然此刻她的身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美妙,但她的头脑,却处于另一个恼人的极端,玛丽头疼得放声尖叫。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扭曲,在难得清明的时候,她看到对方露出同样痛苦难耐的姿态。这样一张无懈可击的脸上,显现出这样狼狈的表情,那叫她心头重重一跳。
而后,玛丽竟看到对方温柔地朝她微笑,于是,奇妙地,疼痛在一瞬间离她而去。
她看到对方放开了她的手,往后倒退着发出了困兽般的嘶吼。
一切平静顷刻破碎~
在她们身后,池水在剧烈颤动后,变得波涛汹涌。
她看见他的身体开始燃烧,她的耳边,回响起了他颤抖地嘶吼。
“我们的父族远亲,已经因为我们现在所享受的这份家产反目成仇。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恨不得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我们不过是那肥美多汁的肥羊,权力和金钱才是世界上最美貌的尤物,那些贪婪地渣滓,绝不会给予我们这些利益既得者,一丝一毫地怜悯。
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指望有所谓的保护人。
我们又不是确经肋骨锻造的二等公民,为何要做出一副自欺欺人的样子。
不,我不愿意这样,也绝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我才不是什么见鬼的玛丽·贝内特,我的名字……”,他决绝地盯着小玛丽,发出了最后的狂吼,“……叫做玛丽·亚瑟·贝内特!”
那吼叫如流星划过夜空般,击溃了玛丽陷于黏腻黑暗的挣扎。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心产生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对方完全消失,而她自己却大睁着双眼,代替大玛丽,站立在了水池的正中央。
过了许久,池面终于平静下来。
池水边缘,经过波涛的冲撞,已扩大到了整个宫殿。
白金色的界限不见了,她的脚下,水面是那么闪亮,那么清澈。
玛丽甚至不用低头,就能在飞溅着落下的水珠中看到她自己此刻的模样:披散着的黑长卷发,干脆利落的绿格呢骑装,暗藏匕首的齐膝棕色马靴,腰侧还别着一把银色的袖珍□□。而在她的手中,紧紧握着的,是那把骤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盈盈宝剑。
玛丽·亚瑟·贝内特——真正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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