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琼斯医生诊断离开,已经一个多小时,天亮了,可是贝内特先生一点也不想看到天亮。
他虚脱地把头仰靠在扶手椅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对面的伊丽莎白同样精疲力尽,她因为想尽量多看玛丽一眼,所以才强撑精神。
老实说,这对于正处在生长期,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贝内特先生爱怜地看着她,他想做出轻松的样子,吻一吻她的额头。可十分遗憾,他的肌肉太过紧绷。对他来说,如今就是挑挑嘴角,都变成了难事儿。
他俯下身的时候,自己都怀疑,他的嘴唇是不是冷硬得像石头。
因此,他犹疑了。
伊丽莎白很能体谅她父亲,她主动搬过她老父亲的脖子,亲吻了他。
贝内特先生差点儿泪水盈睫,他的嗓子干涩,但还是努力放柔语调劝她说:“上楼再睡一会儿吧。”
“不,我要看着玛丽。”
“你得去看看简,宝贝,去吧,上去帮她一把,她肯定吓坏了。”
伊丽莎白听到父亲提及简,眼里瞬间噙满泪花。
她已经狠哭过一场,此刻全身发软,但好歹能勉强控制住眼泪。
这个过程是如此艰难,她尚且难以承受,禀赋柔弱的简,更是不知成个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她便迫不及待地想上楼去安慰她,帮助她。
于是,她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再度吻了吻他的脸颊后,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伊丽莎白的背影刚从书房门口消失,贝内特先生的背脊就完全佝偻下来。
他像一滩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手背遮着眼睛,任凭眼泪横流。
在这期间,他一直死命克制,但偶尔还是会泄露出一两声呜咽。
他极力设法忘记,但琼斯先生的话,却不停在他脑海里回荡。
“我很抱歉,约翰,恐怕你得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咱们是好朋友,你知道我的个性,但凡有一点点希望,我绝不会说这种话。
去牧师公馆联系查理先生吧,最坏的可能,连一天都撑不下去,至多就是三天。
已经不能再动她了,哪怕把伦敦最好的医生请来,也没有效果。
脏器还在跳动,已经是个奇迹,不,该说摔成这样,还能有呼吸,已经是个奇迹。
她不止是摔下来,你知道,冲力太大,脑袋完全撞破了,再加上失血过多……”
这些话犹如噩梦,将贝内特先生牢牢困在笼中。他就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阵阵哀鸣。
对于他来说,虽然几个女儿中,他只偏爱丽萃,但那是建立在,孩子们都平安健康,能站在他面前犯傻的基础上。
他向来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个世纪大蠢货,虽然别的好处得不到,但她的那种傻气,也足以娱乐生活。
她确实没给他生一个男孩,可他天性豁达,始终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忍受的大问题。
再加上他阅历丰富,见多了一个家族因儿孙太多而产生的厄运,反倒对自己所处的此种困境颇为满意。
尤其他的五个姑娘,无一例外被称赞结实健壮,有福气。
因此,他也就乐天知命,相信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将来还是可以期望的。
然而现在,情况却变了。
他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样奇怪的情况,是怎么发生在他身上的。
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还/屁/事/儿没有,他家那个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爬起来活蹦乱跳的倔姑娘,就快死掉了。
更奇怪的是她那个蠢蛋母亲,在伤心之余,竟然还有精力把一顶忤逆父母的大帽子扣到她脑袋上。
她到底在想什么,以此补上玛丽脑袋上那个洞么?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现在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的妻子是如何思考的,比起了解她的想法,他更愿意相信,她压根就没有脑子,谈不上有什么“思考”。
十几年过去,他再度想起这个问题——当初,我到底为什么会娶这么个蠢东西。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他突然想起的。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必须想一想。
只是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显得尤其尖锐罢了。
想到就烦人,直到他站起来,取出书桌抽屉里锁着的[手//枪],他还在不停地思考。
这不能怪他,他的女儿都要死了,难道还不容他痛快地追根究底一回么?
所有人家的常态都是这样,男人在外头努力交际,挣钱养家,女人在家里管理家务,教养儿女。
但到了他这里,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要说教养孩子,他的孩子都快去见上帝了,而他往后,还得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天知道他剩下的几个女儿,还会遭受怎样的厄运,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往下看。
贝内特先生甚至不敢走到门后的休息室里,再看一眼玛丽。
他将[手//枪]上了膛,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一想到自己死后,他的妻子即将面临的绝望与痛苦,他竟产生了一股扭曲的快感。
而恰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
“爸爸……吃点东西吧。”
贝内特先生惊异地转过身,简正举着一个巨大的餐盘,站在书房门口。
看得出来,她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餐盘中的食物,却实在不乐意遵循她的意志,呆在原处。
牛奶杯子向外倾倒,白色的液体洒得到处都是,把他最满意的一块地毯都弄脏了,可他却一点都不想责怪她。
他很明白,简是个非常贴心懂事的孩子,她那颗善良的心,让她接受不了任何人受到伤害——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被吓坏了——说起来,这世上有哪个孩子,在看到他们的父亲即将丧命时,不会吓坏呢。
贝内特先生为此露出了一个滋味难辨的微笑,他想宽慰宽慰简,但他那奇怪的表情,以及一直没有放下的[手//枪],只能起到反效果。
简几乎要拿不住餐盘,泪水不由自主涌出来。
她克制住抽泣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平日一般,轻快道:“爸爸,我让厨房准备了早餐,嗯……食物贮藏室上锁了,希尔把钥匙放在了阁楼,她不在,贝丝也不敢上去取。
一时半会儿,咱们是拿不到熏肉和香肠了。
不过还好,厨房里有昨晚剩下的鸡蛋和面包,农场那边又及时送来了新鲜的水果和牛奶。
吉蒂和莉迪亚已经吃过了,丽萃看起来很累,不想吃东西,我让多莉把早餐送到她房间去。
吉蒂和莉迪亚现在跟她呆在一块儿,我不知道自己安排地对不对......我大概不能离开她们太久,莉迪亚看起来有些发热......噢,爸爸,我快撑不住了,您不过来帮帮我吗?”
这句话,起了效果,贝内特先生不得不将[/枪/口]朝下,接过他女儿手上的托盘。
而简在他接过餐盘的瞬间倒在了地上,贝内特先生都来不及扶她。
他看到简一动不动地坐着,赶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查看她怎么样。
而他刚把东西放下,简就猛地向前一扑,把[枪]抢了过去。
贝内特先生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生怕[枪/支/走/火],伤害到她。
所幸简始终紧紧握着枪管,保持枪口向下。
对于她的这番表现,贝内特先生着实该感到骄傲。
从此以后,他完全可以肯定,邻居们关于他的女儿们身姿灵活矫健的夸赞,绝不是什么恭维人的假话。
连最为柔弱的简,都拥有这般精妙的身手,其他孩子,就更不必提了——恐怕碰上强盗,都有一搏之力呢,想想实在叫人欣慰。
不过嘛,虽然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但是作为父亲,贝内特先生真心高兴不起来。
他简直气坏了,只是他还来不及训斥简这种举动是胆大妄为,简便先笑盈盈地问他:“爸爸,我实在太饿啦,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贝内特先生听到她的声音中暗藏着讨好,心酸得几乎掉下泪来。
他沉默地将餐盘拉过来,放在了两人中间。
父女俩面对面坐在书房门口的地毯上,而那把枪,被简用长裙裹着,放在了背后。
贝内特先生密切注意着她的动作,他并没有阻止她,反而像没看到一样,切了一大块面包递过去。
简伸手接过,快速地咬下一口,她一边发抖,一边用力吞下口中的食物。
兴许是饱腹感作祟,她觉得好受了一些。
看到他父亲将牛奶递过来,她不仅能够平静地摇头,还能很自然地叉起一枚浆果,放进他嘴里。
简看到贝内特先生把浆果吃下,稍微安心地抹了抹眼角。
“……爸爸,莉迪亚真的不大好,咱们必须得让奥里再出去一趟,把琼斯先生请回来。
您知道,咱们刚刚从伦敦回家,卢卡斯太太那么喜欢听新鲜消息,早上一定会过来探望我们,我们得做好准备.......我们可以这样说,妈妈、玛丽和莉迪亚都生病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伦敦传染了流感。
还有……咱们得让多莉去镇上姨妈那走一趟。
姨妈那里不能瞒着,她很重视我们,流感阻止不了她,铁定会弄巧成拙。
多莉很机灵,她知道该怎么说能让姨妈安心。
我们还可以顺道让她带些新鲜的蔬菜鱼肉,玛丽需要吃点好的……”
简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紧紧揪着裙摆,暗数着呼吸,给自己打气。
一提起玛丽,她的心都在痉挛,她多想放任自己继续悲伤下去,可是不行。
她明白,在这个没有儿子的家里,长女必须要承担更多责任。哪怕以上这些话,她其实一句也不想说,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说,她也就只有说了。
而除处之外,她还很清楚,她该告诉她父亲。如果家里境况实在不好,可以先将一些仆人辞退。
她可以像卢卡斯家的长女夏洛特一样,学着做馅饼,操持家务。
但这些严重违背家族传统的话,比之前那些,更加让人难以开口。
谁都知道,凡是涉及到门第尊严的事情,皆不容践踏。
她们家确实接受了一个家室稍微不那样匹配的女人作了女主人,但这不表示规矩就此改变。
她们的母亲,因为自己来自稍次一等的阶层,反而对那些传统的东西,更加奉为圭臬。
稍微降低水准,她就觉得失了格调,怀疑要受人耻笑。
贝内特家和经商起家的卢卡斯家,究竟是不一样的。
妈妈始终觉得,让女儿们去做仆人们才需要做的事,实在是丢人现眼。
当初玛丽为了讨好母亲,只干过那么一次,结果遭到了母亲狂风暴雨一般的训斥。
那个场景,还近在眼前,想想都让人胆战心惊。
何况过去的日子里,她更是不止一次,听到妈妈和其他太太们背地里无情地嘲笑卢卡斯一家。
简心里很清楚,这些潜规则意味着什么,因此,一想到自己要说出背离这些规则的话,这个还不太具备逻辑辨别能力的姑娘,真是觉得又羞耻,又悲恸。
哪怕她坚信自己是出于一片孝心,也依旧觉得难以启齿。
贝内特先生看着因为发育,已经开始抽条的大女儿,神情渐渐松怔。
他一直以为,他家这个打从出生起,就享受着优渥生活的头生女儿,之所以没能养成用下巴看人的习惯,完全是因为她天性纯良。
可时值今日,经过这么一场颇为深入的交流。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在她的内心深处,竟跟那些下层女孩一样,潜藏着抹之不去的卑微。
她们之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她的出身高些,能通过一定的金钱、权力和地位,去调动别人,而不用像农庄里那些更为可怜的姑娘一样,只能被动的祈求别人去调动她。
十几年光阴过去,认真想来,除去最初的那几年,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真是少之又少。
这会儿,他根本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成长为这种“无需旁人操心的孩子”的,更有甚者,她究竟是怎么将自己锻炼成这么个“家庭的保护人”的?
老天爷,她才多大,却要承担如此重担......这些年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贝内特先生胸中大恸......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不在了,他的心肝宝贝要怎么办?
难道他能指望贝内特太太能站出来承担责任?最终受苦的,不还是我可怜的简和丽萃?
想到这里,他倒抽一口凉气,那些冲动愚蠢的念头,彻底从他脑中消失。
他近乎贪恋地将一双大手罩在简蓬松的脑袋上,揉了又揉。
“等吃饱了,你去给你母亲和希尔她们也送点吃的吧。奥里和多莉由我去交代,你把希尔叫下来,家里的事离不开她。
艾比向来沉默寡言,善于倾听,有她陪着你母亲足够了。
做完这些,你下来陪爸爸写信,咱们得知会你舅舅一声。
如果可能,咱们兴许能指望他能把乔斯福先生捎来。
虽然玛丽已经……”
贝内特先生说到此处,见他的女儿满怀希冀,睁大眼看着他,只得将后半句“差不多被判了死刑”替换成“接受过了诊治,但上一个双保险,总是好的”。
他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因为简在听到他这样说后,立马破涕为笑。
她突然有了精神,吃面包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其实父女俩都不太有胃口,但因为感觉现实还不算全然绝望,于是也能勉强将眼前的食物吃完。
在这之后,简准备站起来,收拾东西。
恰在此时,她身后那支被她遗忘的[手//枪],竟顺着她起身的动作,滚了出来。
恐怖的记忆骤然回笼,简吓得脸色煞白。
贝内特先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弯腰把[手//枪]捡了起来。
简战栗着看着他的动作,全程都在哆嗦。
贝内特先生咔哒一声,将[保/险/栓]关上。
他顺道端起了餐盘,将[手//枪]放到餐盘里,递给简,跟她说:“收好了!”
简当即失控地扑倒贝内特先生怀里,嚎啕大哭。
贝内特先生只得反复安慰她说:“我们不需要这个。”
直到简渐渐冷静下来,他才和她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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