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间悲喜(三)

    玛丽出人意料地活过了三天,并且,她看上去还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

    乔斯福医生带来的脑科专家康斯坦丁先生高兴地向大家宣布,玛丽各项生理指标都恢复了正常,头上的伤口也正在缓缓愈合。

    这对所有人来说,无疑是个值得大肆庆祝的好消息。

    虽然那还不能让他们真正放松下来,但至少嘉丁纳先生踏入贝内特先生书房时,不再那么忐忑不安,说起话来,也不必像被人抵住喉咙管一样,万般艰难。

    为了方便众人照顾玛丽,小床已经被从休息室里搬出,移至更宽敞的书房。

    床前摆了三张绣着淡黄色雏菊样式的软扶手椅,贝内特先生就坐在最靠近床头的那张椅子上,嘉丁纳先生一进来就看到了他。

    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小床的方向倾斜,两手交叠支持着下颚,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昏迷不醒的玛丽。

    那姿势始终如一,刚刚嘉丁纳先生离开之前是怎样,现在就是怎样。

    看到他这样,嘉丁纳先生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谢谢你的帮助~爱德华,你能这么快回来,我很高兴,看来乔斯福他们已经顺利搭乘镇上的马车,回了伦敦。”

    “.....!?”这是这么多天来,贝内特先生开口和嘉丁纳先生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么正式而客气的道谢,这让他大吃一惊,他赶忙解释道:“不,不,不......您不用这样客气,但凡是我能效劳的,我都很乐意去做。”

    贝内特先生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向后一靠,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在自己旁边的扶手椅上。

    嘉丁纳先生局促不安地坐了,他想再多表表忠心,但贝内特先生却先他一步,道:“多余的话不用说了,我的感谢,你可以坦然接受。

    我现在没有心思应酬俗务,更没空讲究繁文缛节。在这个足以称之为灾难的时刻,也只有你肯丢下了自己的活计,花时间和精力来照管我们。

    爱德华,光是你将康斯坦丁先生从伦敦请来,所付的代价,我就已经无法回报了。

    如果我和你姐姐的结合,真谈得上得过什么好处,那无疑是你和贝琳娜的深情厚意。

    是的,我必须也对贝琳娜表达我的感谢。

    她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守在伦敦,身边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既要抽出时间照管生意,又要筹措资金替我们这些乡下亲戚疏通关系,收罗良医。

    你和贝琳娜都是难得的好亲戚,明摆着的事实,你半点儿不用谦虚。

    你是个有眼光,有能力的好青年,她嫁给你是她的福分。你选了这么个能干的好女人为妻,也是你的福分。

    我这话所指不虚,但凡了解你们的人,恐怕都会赞同。”

    说着,贝内特先生对嘉丁纳先生伸出了手,完全不容反驳地紧紧一握。

    嘉丁纳先生并不是那种浮夸的青年,鉴于他有两位喜欢夸赞自己,贬低别人的姐姐,他从小便对一切溢美浮华的奉承,卓有抵抗。

    说起来这真是嘉丁纳一家难寻的福祉,只要继承人本身神经足够坚韧,那么就不必再刻意寻求额外的挫折苦难加以磨砺,光是两个大女儿的存在,就完全足以磨练男孩们的意志了。

    不过这样的建议,倒是不太建议其他人轻易尝试。

    万一继承人的神经不够强大,那搞不好就养出个没用的磕头虫了。

    对于嘉丁纳先生来说,今天要是换作其他人来,对他说这样一段恭维,他一定能够从容应对。

    即使这个人是靠逻辑和口舌吃饭的律师菲利普先生,他也一样能够应对的游刃有余。

    就像他在生意场上,惯常做的那样,带着淡淡地微笑,不动声色地与对方虚与委蛇。

    可偏偏,说出这话的人,是他一直较为敬重的贝内特先生。

    他向来坚信,他的这个姐夫,除了有着性情散漫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其他方面,完全无可指摘。

    ——他头脑又聪明,长相又出众,学识渊博,品格高尚,就连爱好都十分风雅。

    这样一个人,要是还不容他有点小缺陷,那恐怕连《圣经》都要改写了。

    贝内特先生自己条件这么优渥,看人的眼光自然也高。以往,他从不轻易夸赞别人。

    今天,突如其来的,这样盛赞于他。

    猝不及防之下,嘉丁纳先生不禁涨红了面皮。

    所幸,糟糕的现状——他姐姐诱发玛丽出事的事实,让他还保有着起码的清醒。

    他没有心安理得地接受夸奖,尤其,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嘉丁纳先生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给予正面回应。

    他回握贝内特先生之际,心里还在暗暗考虑,要赶紧跳过这个话题,于是他道:“您不必对我和贝琳娜说这些话,我一直坚信,真正的家人之间,就是应该像我们这样,不离不弃,守望相助。

    不管别人要这么看,这原是我们家赖以生存的根本,不可更改,也无需更改。

    我们现在是这样,家里的几个姑娘,将来也会是这样。

    她们现在就已经做得很好了,丽萃和吉蒂一直守在她们高烧不退的小妹妹身边,简更是承担起了一个大姑娘的责任,指挥家务,照看家庭。

    看着她们,您也可稍微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只是康斯坦丁先生离开之前,也同时说了‘等待奇迹’之类的话,那实在太过被动。除此之外,我真心乐意相信一切定会变好。就是不好,只要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对我来说也够好了。”

    “......”

    嘉丁纳先生实在判断不出贝内特先生这话,究竟带没带刺儿,因为不管从正面思考,还是从反面思考,好像都挺合适。

    他的思维为此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有那么一会儿,他真是哑口无言。

    好在贝内特先生对他会有的反应,早已了然于胸。

    看他露出这么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也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没有对此多作解释。

    他转而道:“你可以去楼上和你姐姐谈谈,如果愿意的话,倒也可以请她出来。不过你知道,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至少书房这里,还是别让她进来了。”

    嘉丁纳先生正云里雾里,突然听到后面这话,不免惊喜地抬起头。

    贝内特先生见他双眼徒然亮起,脸上不由带出几分笑意。

    这是玛丽昏迷到现在,他显露过的,唯一比较有人情味儿的表情。

    这也充分说明,他对于爱德华这个妻弟,确有几分偏爱。

    “我既然应允你送教授们去镇上,也就没打算让你姐姐继续在房间里磨蹭......”

    贝内特先生的话是对的,乡村生活平静无波,但有风吹草动,邻居就如同见了蜂蜜的黑熊一样,恨不得挖个底朝天去。

    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居然一连来了两位名医。

    没有提前预警,就突然出现在街面上的爱德华本人。

    凡此种种,无疑都是不寻常的预兆。

    贝内特太太不可能一辈子不露面,家事也不能一直由简这个未成年的女儿操持。

    贝内特家再不打开大门,将会引发何种流言蜚语,光是想想,都叫人觉得够呛。

    贝内特先生说话总爱说一半,藏一半,话中的深意得由对方自己猜。

    站在他对面的,要刚好是个笨蛋的话,他干脆连话都不想说,由着对方去,自己还能等着看笑话,这也算他人生的一大乐事儿。

    好在嘉丁纳先生本身是个极为聪敏的青年,他及时领会到了他的未尽之意,未叫他看成笑话。

    他狂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孩子们需要她们的母亲,其他不敢说,至少在照顾孩子们健康这一条上,佩妮绝对别有一套。

    请原谅我这样说......莉迪亚,她真是离不得她的母亲。

    这下好了,她一定能很快恢复活力。然后,接下来就轮到玛丽了。

    我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了牧师查理先生,我告诉了他家里没有传染病,只是孩子们普遍会有的发烧感冒。

    好心的查理先生,他还问我需不需要过来给家里做一次祈福。

    这真是......要是早知道,我就应承下来啦。”

    贝内特先生只是颔首倾听,并不反对,也不附和。

    直到嘉丁纳先生这波兴头过去,他才开口道:“幸好你没答应他,否则看在玛丽的份上,他恐怕一刻不停就跑来了。

    大家都知道,老查理有多稀罕玛丽。

    再奇怪的人,哪怕是咱们玛丽,也总得有一两个知己好友。

    哦,等等,我似乎扯远了,咱们还有自己的事需要处理。

    看来比起查理先生,咱们更需要给菲利普夫妇去个消息。”

    嘉丁纳先生听说,忙交口同意。

    他兴冲冲地便要往外走,贝内特先生并没有阻止他。

    他遵循着医生的建议,拿起了床头柜上放着的,玛丽最爱的大英百科全书,逐字逐句念给她听。

    不过嘉丁纳先生快走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他说:“爱德华,我建议你小心一点儿。我敢打赌,你姐姐打从你第一天进屋时,就已经从窗户看见你了。你直到今天才去和她说话,她的神经估计已经抓狂了。”

    嘉丁纳先生闻言,猛地顿住,他下意识打个哆嗦。

    下一秒,由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他又笑着回了头,想找补点什么,但贝内特先生已经重新低下头,开始朗读,因而他只能规规矩矩,带上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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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贝内特先生看见伊丽莎白满面愁容地走进来,便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不能说是麻烦”,虽然这么说,但伊丽莎白脸上的表情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刚刚见到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您听到楼上传来的笑声了吧?”

    “听到了,我猜是莉迪亚醒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哦,是的,烧已经完全退了。琼斯先生向我们保证,只要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她现在看起来好极了,比起前几天的萎靡,这会儿简直可以说是精神焕发了。”

    “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困扰的?”

    伊丽莎白踌躇了一会儿,斟酌着道:“我这里恐怕还有一个坏消息......妈妈她们大概太高兴了,光顾着拥抱哭泣。

    我离莉迪亚比较近......嗯......爸爸,我不知道这算一种怎样的情况,我发现莉迪亚好像有点糊涂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在床上躺太久,一时脑袋不清醒。

    她很亢奋地说昨晚上的木偶戏真有趣,问我想不想再去一次。

    但是,爸爸,木偶戏是我们到达舅舅家的当天晚上去看的。

    这番话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了,莉迪亚自己却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趁妈妈她们不注意,我小声提醒她说,我们已经回家了。

    莉迪亚听后,那种迷迷糊糊的表情,若不是亲眼看到,可真是难以想象。

    后来妈妈提到了玛丽……嗯,您知道她实在太过兴奋。

    然后,莉迪亚居然抱怨说,为什么玛丽不在这儿。

    她说玛丽答应了她,等回家后,要给她讲兔子日记。

    可那是在伦敦的第三天晚上,您和妈妈去拜访朋友,不能带我们去看戏时,玛丽随口安抚她的话。

    莉迪亚怎么看起来像是把咱们回来之后的事,完全忘记了……”

    “这不能算是什么坏消息吧,要我说,这简直就是今年最好的消息了。”

    伊丽莎白见她父亲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简直有些恼火。

    “老天,爸爸,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您怎么和妈妈一样,都这么不当回事儿。

    这种情形太古怪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莉迪亚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如果不好问查理先生,那至少咱们得再去问问琼斯先生啊。”

    “问问查理先生?问什么?难道问他,我女儿的记忆,是不是被魔鬼偷走了?

    噢,丽萃,别傻了。相信我,这是个正常情况,你该学着更信赖你父亲。

    莉迪亚现在身体很好,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果你愿意再扩大一下自己的阅读范围,比如思辨性哲学,心因性心理之类的。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在遭受她无法接受的重创时,会选择性的忘掉一些东西,尤其是小孩子。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依旧会哭会笑,会叫会闹,会使用刀叉,会和你争抢马桶,不会更聪明,也不会更愚蠢。

    一切都很正常,你大可放心。这点你得学学你的母亲,马虎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伊丽莎白完全无言以对。

    贝内特先生继续道:“提到你母亲,听说你舅舅现在每天都要被她骂个狗血喷头?

    噢,这话我可不好说。如果你有精力,还是去安慰安慰你那可怜的舅舅吧。

    你知道,你的老父亲如今真是心力交瘁,他可巴不得能像他的小女儿那样幸运呢。其他的,真是管不了啦。

    如果这个说法不能让你满意,你倒是可以先上楼去,或者去餐厅里吃点什么,转换一下心情。

    至于我嘛,等稍迟一些,你们都睡了,我会上去看看莉迪亚。

    现在,我得给玛丽读点东西,这套《浮士德》看起来还算不错。”

    伊丽莎白听到贝内特这样说,还有什么可争辩呢。

    她没好气地在他身边坐下,抢过那本《浮士德》,翻开,深吸了一口气,轻声朗读起来。

    贝内特先生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大意是她太放肆了之类的。

    伊丽莎白可不是玛丽那种觉得父母说什么都是对的傻瓜,她才不惯着他,因而,她就跟没听到一样,念自己的。

    贝内特先生见她念完了一页,还继续往下翻,压根没有要停下的架势。

    他叹息一声,索性把这视为一桩好意,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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