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经过一晚的发酵,到了第二天,恐怖的情绪,就如同被狂风裹挟的蒲公英,顺着哈福德郡四通八达的乡间小道,四处飘荡,所过之处,人人自危。
对于麦里屯这种日常生活呆板无聊的小乡镇而已,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经人口耳相传,都可能演变成超乎想象的疾风骤雨,更别提是这样一件本世纪以来……哦,不,即使是将时间推定到上个世纪,也同样闻所未闻的凶杀案。
哈福德郡的地理位置实在太特殊,虽然它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地方,但这么只小狗狗,恰巧就趴在它伦敦主人的头顶上。
这么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哪怕大伙儿有心要保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经由各种渠道传到首都。
何况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郡中世家中还没什么人具备此种忧患意识,提前截断消息传播。
彼时,由郡中世家掌权人组建而成的临时调查队,正为着调查济贫院的受救济济者,下毒残杀害推事官父子之事,焦头烂额。
而随着调查的推进,真相的不断反转,这些人从一开始还能透露只言片语,到后来,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他们就像被上帝下了禁言令一般,连他们的枕边人想知道真相,都无门可入。
发展到后来,无论谁来问,由治安官往下所有人的回复,统一是还处在调查中,无可奉告。
而他们越是如此,不明真相的群众,越是觉得抓心挠肺般难受。
他们只能凭借乡绅们前头说过的一言半语,结合事发当天目击者们夸大其词的渲染,进一步发挥自己的想象,去假设,去猜测。
那导致了各类不辨真假,甚至匪夷所思的流言,如雪花片般喧嚣尘上。
疯姑娘一开始还是拖着半截腿出现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啃咬着一截鲜血嘀嗒的手臂出现的。
死去的明明只有掌院推事和他那已成年的儿子,后来就变成了不仅外出探亲的推事夫人及其女儿死了,连济贫院最低等的干事都被杀光了。
这场发生在济贫院的秘事,听上去就好像是不知感恩的殖民地贱民,闯进了他们的宗主过英国是领土,杀光了拼死保卫国家的勇士们一样,悲壮得催人泪下。
而这些,还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流言。
考虑到那位完全丧失理智,见人就攻击的姑娘,那裸露的出场,及其即使污迹斑斑,也颇为标致的长相,另一种版本的猜测,明显更易为人接受。
这让疯姑娘收到了暗地里为数不少的支撑与同情,但有鉴于那些猜测过于不正经,很有那么点儿少儿不宜,此处便也不去细说。
反正,等那些还在费尽心思封锁济贫院,保存案发现场的哈福德郡乡绅们察觉到的时候,大街小巷,已完全被舰队街牛津路那些苍蝇般挥之不去的记者们包围了。
——情势已然处在崩溃的边缘,一不小心,就能彻底脱离掌控。
问题的严重性,从三天后,整个哈福德郡个性最软弱、最没主见的卢卡斯太太,突如其来一场爆发,就能一窥究竟。
当天,气呼呼的卢卡斯太太,拿着一叠报纸,一路小跑着撞进贝内特家。
她找到贝内特太太,一面哭诉,一面咒骂,那些该下地狱的混账,把本地的名声都搞坏了。她们家以后在外地的亲戚们面前,怎么抬起头来做人,还有谁会想来拜访他们,等等等等。
彼时,贝内特太太正躺在梳妆室的躺椅上,哀叹连连。
自她丈夫,不声不响地带着女儿们,在拉斯庄园住了三天未归,她神经衰落的老毛病,就又发作了。
期间,她放低了身价,主动派奥里前去问询。结果,却只得到一张便条。
上头说他们父女三个应拉斯先生邀请,要在拉斯家多住上些日子。
轻飘飘的几个短句,里头光是描述伊丽莎白多么受拉斯家新娘子欢迎的话,就占了一半。剩下的,才是叮嘱家里需紧闭门户,注意安全。
他甚至没费心提醒剩下的几个女儿们,需谨慎行事,不要擅自出门。也就更别指望,他会格外留意她的安危了。
她就此被气得犯了病,心里想着,她要是就此病死了,某人才知道后悔呢。
一想到这个,贝内特太太就感到一阵快慰。
看到面前痛哭流涕的卢卡斯太太,她还有心情安慰她说,幸好推事官是上头安排下来的,并不是本地人。出了事,也是他自己管理不善,怪不到她们头上。
反正没听说首相做错了事,能让国王陛下去承担责任的,反过来还差不多。
这个例子举得太有道理,卢卡斯太太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鬼使神差就给她说服了。
两人正聊着天,贝内特太太忽然听到大路上传来的马车声,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到窗台上朝外张望。
是的,她没听错,那是她的丈夫和女儿们回来了。
马脖子上的大铃铛缺了个口,但因为当年新婚时,贝内特先生告诉她,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董,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她一直舍不得换。
这会儿,听着这缺角铃铛独有的熟悉声响,欣喜之情,满溢贝内特太太心头。
她拢了拢头发,披着晨衣就下去了。
直到她见到已经先她一步等在门厅的嘉丁纳太太和菲利普太太,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受了伤害的病人,不该表现的如此殷勤而富有活力。
故而,贝内特先生一进门,就有幸看到太太的脸色,从红光满面,转变为虚弱颓丧,这一神奇的一幕。
十几年来共同生活的经历,已经足够贝内特先生一眼看穿她那简单的脑回路,但这回,他对此却毫无反应,即没冷嘲,也没热讽,而是径直越过了家里这些人,招呼卢卡斯太太说,她丈夫跟着他的马车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家里等她。
卢卡斯太太一听,忙不迭告辞离开。
等她一走,贝内特先生的身体,就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在大伙儿反应过来之前,他就面朝下,往前栽去。
在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原本悄无声息站在一边的玛丽,突然出现在贝内特先生面前。
她右膝微屈,前后脚,交叉站立,稳稳接住了倒下的父亲。
贝内特先生就这么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古怪姿势,将头靠在玛丽单薄的左肩上。
他已然昏迷,只能任由玛丽抱着他的脑袋,才不至于狼狈地摔倒在地。
伊丽莎白牵着莉迪亚,她就站在贝内特先生身后一臂宽的位置,见状,忙震惊地抢上前来帮忙。
贝内特太太这下可顾不得矜持了,她一面手忙脚乱地冲过去查看,一面心慌意乱高喊着,要仆人快去请医生。
在众人的帮助下,她总算把贝内特先生的后脑勺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之上。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她一下子注意到她丈夫那蜡黄的脸色,和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
她条件反射就想质问一路同来的伊丽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但她一回头,看到伊丽莎白的脸色,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不过短短几天,伊丽莎白就憔悴得不成样子。
原本她的身上,还有几分孩童特有的圆润。
而现在,即使是半蹲着的状态,她的腹部,也已经堆不出多少肉来了。
贝内特太太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她的胳膊,手指间那细弱的触感,气得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她记得这几天,她们的父亲是带她们去了有钱得叫人眼红的拉斯家,而不是什么饭都吃不上的穷乡僻壤。
想到这儿,她赶紧把被吓呆的莉迪亚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查看起来。
上帝保佑,她的莉迪亚宝贝儿倒是正常的很——兴许还长了几斤肉。
贝内特太太松了口气,她亲了亲她软绵绵肉嘟嘟的脸颊。那浅浅的两个小酒窝,还和以前一样,甜蜜蜜的,看着就叫人省心。
两相对比之下,哭得泣不成声的伊丽莎白,不由就遭到了贝内特太太的嫌弃。
她对她真是又心疼,又气愤,问话时,语气就变得十分咄咄逼人。
好在伊丽莎白向来就不怎么在乎她的责骂,光是父亲倒下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就足够大了,她抹着眼泪哽咽说:“爸爸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
“老天爷!为的什么呀?!”
贝内特太太这话问得好,别说是她了,就是嘉丁纳太太也觉得想不通。
非但如此,连带着男仆赶来解围的希尔太太,也满脸的不赞同。
对此,伊丽莎白只是哭着摇头,她咬住下唇,一言不发。那力道,几乎不曾把她自己的嘴角咬破。
贝内特太太看着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去打她的嘴。
可下一刻,玛丽凑过来拥抱伊丽莎白的举动,挡住了她的动作。
与此同时,嘉丁纳太太也来劝说她,让她赶紧把贝内特先生挪到楼上去。
因此,她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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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内特先生这一觉,酣睡到了第二天深夜。
期间,琼斯医生来看了他一次,确定他的身体机能病无明显异常,他就紧急离开了。
说实在的,倒下的,其实远不止贝内特先生。
相对来说,他的症状已算轻了。
身体差一点的,这样骤然倒下之后,根本不可能安眠。他们睡着睡着就惊醒了,一旦醒来,精神状态反而更加差劲——睡了还不如不睡。
而除了睡眠障碍之外,还有不少名门望族的太太们,专门派人来找他,说自己的丈夫突然就吃不下东西了。
他为此开了不少巴比妥酸出去,尤其有必要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份是给他自己的。
为了应付每天清晨一起床就开始的劳碌,他晚上10点前就得准时服用,一刻也不敢耽搁。
而他会这样,仅仅是因为,他也参与了此次调查。
原本以他相对微薄的身份,并无资格参与其中,但他职业的特殊性,又让他没有退缩的余地。
在伦敦的派遣员到来之前,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虽然他其实也没对自己抱多大指望,但在一些非专业人士的对比下,他相信自己多少还是发挥了点儿作用的。
至少他准确分辨出了,当晚推事官父子喝的肉汤中,蘑菇是有毒的。也确认了,已经疯掉的那个姑娘,曾长期遭受虐/|/待的事实。更证实了,济贫院现有受济者的营养状况,跟每年报告中的描述,绝不相符。
不夸张的说,这些人距离蒙受上帝召唤,仅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随时都能破裂的玻璃而已。
这种圈养方式,也称得上是种了不得的技巧了——分配的食物,恰巧能让这些人饿不死,布置的工作,也正好能让他们累不死,可这些叠加起来,却又足以使他们的健康一点一点遭到摧毁,令他们的精神,一遍一遍经受弱化,直至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只能选择相互折磨,进而对掌权者更加卑躬屈膝。
当然,他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大概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能让人窥探到,在这个推事官一家就是神明的小小国度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现在,他由衷感谢着自己不够尊贵的地位。
他既看不出,那些至关紧要的报表,有什么猫腻,也了解不了,那个鬼地方具体的运转,有什么可供藏污纳垢的地方。
因此,他能够尽量少的参合到收拾残局这样的破事儿里去。
如果非要他做些什么,他宁愿像现在这样,就呆在后方,顺手照顾一下那些从济贫院里送来的,发着烧的短麻杆儿。
反正既然干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本质上,就跟他的邻居们不一样。
好奇心对他来说,纯属多余——既不能扩大他的业务,也不能提高他的技术。
总体来说,琼斯医生还是十分幸运的。
虽然他已经混乱到了得给自己开药吃的程度,但他没有硬撑着不肯释放,而是用了“我的心胸,并没有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幽深宽广,不可能什么都容得下”此类恰当的暗示,来进行自我调节。
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即使他们也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但出于守卫家土的道义与责任,他们还是得继续强撑着,压榨自己。
贝内特先生原本还能继续睡下去,但因为在回家的路上,他交代了伊丽莎白,到家之后,若是有剑桥寄来的急件,就是天塌下来,也务必要确保能避开她的母亲,让他第一时间看到。
故而,当他被举着烛台的伊丽莎白唤醒时,哪怕知道外头天色还昏暗着,他也只是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然后,就从二楼休息室的床上,一骨碌坐起。
他就着昨晚贝内特太太留下的,已经凉掉的饮用水,洗了把脸,随后,他打发了伊丽莎白,让她回去继续睡觉,才边下楼,边拆开信件阅读起来。
伊丽莎白虽然听话的带上门出去了,但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姑娘吹熄了蜡烛,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三楼往下,二楼的转角处,那里刚好是二楼视觉的盲区。
她静静地看着父亲走出去,吩咐奥里出去叫人。
一个小时之后,镇上赫赫有名的大人们,陆续抵达了她们家,进了一楼书房。
在这期间,为了使自己离书房更近一点儿,她站起来,往下挪了一层。
而后,她就继续安静地注视着下方,空洞洞的眼神中,间或闪现出泪光。
不过,她并没有真正哭出来。
这几天,她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
现在,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干巴巴的,一时半会儿的,也哭不出来。
而就在她脑海中冒出这种想法的同时,有个人从她身边无声无息地走过。
她也不做停留,直接就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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