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众人都面临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到底要不要回家?
即使军官们已经排查过一边野兽,但本地的居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
附近农舍中农民,有先一步得到消息的,无不把原本关在农舍里的鸡鸭猪狗,全锁进屋子里。
人人关门闭户,在这种情况下,黑灯瞎火的,万一真有个漏网之鱼在,沿途又求助无门……那可真是想象不出的可怕。
而如果要留下——虽然拉斯先生已经告知大家,晚上会尽量给大家安排房间,但大家都清楚,即使是白金汉宫,也不可能在原本就住了许多客人的情况下,再将多出来的人,都舒舒服服,安排妥当。
更别提,这家的女主人,晚饭前,突发急症倒下了。
听说连菲利普先生都被找了去,看来是准备要立遗嘱了,呆在这儿,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如若真要厚着脸皮住下,倒也不是不可以。
拉斯先生作为本地的老牌乡绅,这么危险的夜晚,让自己的同胞们有个落脚的地方,聚着对付一夜,也绝非做不到。
不过这种事,像布鲁克先生这样的孤家寡人还好说,他连让人顺便给家里的仆人们带个口讯,都不需要。
不像屋内的大多数人,家里留守的,基本上是些老弱妇孺。
典型的如同阿尔曼兄弟,阿尔曼先生不在家,家里坐镇的,就只有身体向来孱弱的阿尔曼夫人。
没事儿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事,这边,兄弟俩放心不下她的安全。那边,她也必定要牵肠挂肚,干瞪眼到天亮。
这种情况下,即使风险再大,也不得不回去啊。
那么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就来了:他们要怎么回家?
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让军官们分做三队,分别顺着大路,送他们回各自的村镇。
不过今天,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虽然这些军官们此刻已经吃饱喝足,稍作休息,但众人还是不太好意思,提出这种请求。
尤其这会儿,哈福德郡最能说得上话的治安官阿尔曼先生本人不在,而另外两个镇的治安官,又都是应声虫。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拉斯家的女管家对福尔摩斯将军耳语了几句,然后这位场中军衔最高的军官,突然就站了起来,下令命在场的军士们紧急集合。
这次的事故太过诡异,为防证据灭失,他准备让这些人连夜彻查事故成因。
同时,这些可爱的军官们,还将顺路送大伙儿回家。
这真是再好没有了,众人感激之余,都不免在心里替某位好心的夫人祈祷。
在大家看来,既然女管家出面了,那多半是拉斯夫人病中还挂念着要履行女主人职责,否则的话,谁能叫得动那位军衔最高的长官。
姑且不论事实的真相是怎样,反正这方便了大家。
原本担心嘉丁纳太太和西莉亚留在家里不大安稳的菲利普夫妇,在和贝内特夫妇商量后,便趁机吩咐仆人,套好马车,跟着大伙儿一起回浪博恩。
午夜的钟声敲响,去了临近两个镇的军官,已经陆续返回。
其中一队人马回来时,还打死了几只落单的鬣狗。
好在他们返程的路上有惊无险,没有人再受伤。
瑞秋对这种夜间的突然行动,显然很有经验。
军官们一出发,她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家里的仆人们开始准备起了毛巾、热水和食物。
他们一回来,刚好全都排上用场。
人都在这儿,拉斯先生便开始按安排包括贝内特一家在内,所有愿意留下的客人们,当晚的住宿。
他再三向福克斯和弗隆询问,他们晚上是否真的愿意守着他们的表弟乔迪一起睡觉。
得到确认的答复后,他便将他俩的屋子先排给了客人用。
而劳伦斯和瑞秋也配合着他,将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
拉斯先生见没他什么事了,就端些食物回了房间。
他进门的时候,梳妆台前,亮着三根蜡烛,而他的夫人,正端坐于前奋笔疾书。
夫人的周围,散放着许多皱巴巴的纸片,看得出来,她正在写些很费脑筋的东西。
看到这一幕,拉斯先生不由眉头紧皱。
以前她每次和他继母恶战一场,取得胜利后,总会半靠在床头,放空头脑,并不会像现在这样,持续操劳。
而今天这样的辛苦事,在他看来,已算告一段落,可以歇歇了,没必要继续空耗精神。
他想劝说她休息一下,但拉斯夫人早已由镜面的反射,看到了他,她头也不回道:“进来吧,我正要找你。”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拉斯先生听她这么说,依言走到她身边。
他以双手环抱的姿势,抱着她,顺便将托盘置于梳妆台空白处。
饭菜的味道,混杂着梳妆台原本经年不散的香水味儿。
要是换了往常,拉斯夫人早就发话,表示不满了,但她今天只是眉心微蹙,手上却继续走笔游龙。
拉斯先生见此,撇撇嘴,伸长脖颈,贴着她的脸颊朝下看。
当他看清纸页抬头写着的收件人时,额头上的原本不明显的三道皱纹,都凸了出来。
他极想把她手中的羽毛笔抽出来,但如果这样做了,他一定会挨骂,也许胳膊上还得留下一个青紫色的印记。
因此,他只能温吞道:“如果是寄给卡文迪许先生,我建议你等到明天早上,现下,你不如闲下来,吃点儿东西。”说着,他叉起一块苹果递到她嘴边。
拉斯夫人看上去颇为烦躁地扭身躲开了,为防拉斯先生捣乱,她特地将手掌置于已经写好的部分,以防未干的墨迹晕开。
“别闹!”拉斯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带着点儿火星,“再过不久,我们就出国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得为搬家忙得脚不沾地,谁有空来考虑这事儿。
更别提如果那个女人得到消息,必会劝说尼古拉斯反悔,等那傻小子反应过来,事情就难办了。”
拉斯先生听说,耸了耸肩,他背对着梳妆台,跟她坐在了同一张玳瑁梳妆长凳上,道:“你想清楚了,米勒娃?”
“想清楚什么?”拉斯夫人提起吸饱了墨水的羽毛笔,准备写下最后一段。
“虽然尼古拉斯真的很混账,我一点儿也不想站在他那边,但是如果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考虑,我多少也能理解他。过去的记忆,我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但我记得当初事情捅出来的时候,被抓到不忠的,可不止是尼古拉斯。如果莎拉是个忠诚的好人儿,你后来也不会不肯去看她,还把她写的信,都丢进垃圾桶。”
“见鬼的!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儿?!”拉斯夫人闻言,笔尖一顿,原本书写顺畅的动作出现了偏差,一道笔画极重的斜线,破坏了纸面整体的美感,她气愤地把羽毛笔丢回到了墨水瓶里。
拉斯先生见此,条件反射放下本来架在床沿的双脚,同时,迅速正襟危坐。
拉斯夫人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恶狠狠扯过一张新的信纸,准备重新滕抄。
一时间,屋里安静地只能听到羽毛笔在纸面上书写产生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兴许是拉斯夫人心绪平和了些,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始终忘不了当年莎拉得知自己怀了尼古拉斯孩子时,兴奋地抱着肚子在凉棚下转圈圈的模样。
那么要面子的姑娘,心高气傲起来,比俄罗斯公主也不遑多让。
当时路过的仆人们看到了,都在一旁窃笑,可她却恍若未觉,依旧笑得像个傻瓜。
那一刻,想必生活对她而言,是纯粹而欣悦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厌烦地瞥了一眼拉斯先生道:“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怎么会懂?”
莫名其妙遭受迁怒,拉斯先生颇为不甘地争辩说:“别把我算在里头,我不过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换了你,你也不会知道男人们的想法。”
“我不需要知道。”拉斯夫人嘴唇微翘,看起来像在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根本是在嘲笑,她不无讽刺道:“既然你如此自信,那你倒是回忆看看,当初诊断出莎拉怀孕时,同样站在凉棚里的那个私人医生,是个什么表情,我很想听听看你的意见。”
“......”拉斯先生别说给意见了,他甚至忘记了私人医生曾经也站在凉棚里那件事儿。
“噢!”拉斯夫人语调中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味道,对方只要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想必都能听得出来。
拉斯先生当即不满地嘟囔说:“噢什么噢?这个‘噢’又是个什么意思?”
“噢就是噢,亲爱的。”拉斯夫人用力沾了沾墨水,避重就轻道:“我当初答应你求婚之前,就应先跟其他小伙子们多跳两支舞,该要让你哭出来才对。”
“我才不会哭呢。”拉斯先生在心里默默道。
他自认是个胸怀大度的人,即使他的妻子,比起别的女人来说,格外强势,但他这么多年来,却对她始终包容。
这样危险的对话,要是发生在其他夫妻身上,十有八九是要大吵一架的。
但在他们之间,早已是习以为常的小情趣了。
他甚至能面不改色地抱怨说:“你这样对我实在是不公平,我自认绝没干过什么需要受到惩罚的事儿。”
他这样适时的示弱,反而使拉斯夫人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异常。
她讶异地搁下笔,沉思默想了一会儿。
拉斯先生还以为她是突然遭遇瓶颈,写不下去了,不想拉斯夫人又重新拿起笔道:“抱歉,亲爱的,是我反应过激了。你说的没错,有问题的人不是你,是尼古拉斯。
我对他期望太高了,一旦用你的标准去衡量他,再以他的失败,反过来对照你的安然自若,心里总不免产生一种失落。”
“我好冤枉。”拉斯先生木着脸道。
“别急,让我理一理。这样说吧,在我看来,尼古拉斯理应过得很幸福。
他的人生,除了一出生就没有母亲这一点比较遗憾,一直以来都十分幸运。
你有继母时时刻刻对你虎视眈眈,他也有,但因为有我,这点儿烦恼,在他成年之前,基本上不能算作是烦恼。
成年之后,我们的父亲也过世,就更不用提了。
别人或多或少会有个叔伯兄弟来争财产抢东西,给他添堵,但他却一概没有,就是有,我也会给他解决。
等他到了适婚年龄,又是天上掉馅饼一样,掉了个有钱有势、有才有貌、个性又有趣,还父母双亡,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
就是如今,把让我们骄傲的瑞秋拿去比一比,都要黯然失色的。
真奇怪,他起步比别人都高,怎么一步步的,就能走到今天这么尴尬的地步呢?”
拉斯先生看她说话时低垂着头,刚想安慰她,拉斯夫人却先一步靠到他肩上道:“先别打断我,亲爱的。我知道你要提醒我,莎拉也有错,这才是最让我愤怒的部分。
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这件事,会走到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是,一开始是尼古拉斯不对,他那时候太年轻,不知检点,弄出了孩子,但在认识了莎拉并火速结婚之后,他也是有所转变的。
从莎拉怀孕,到她把乔迪生下来,他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库房里的蜂蜜没有了,大半夜裹着个纱布,跑去树林里弄蜂蜜给莎拉吃的事情,他都干过。
莎拉人生所有的不完美,似乎都由尼古拉斯补足了。
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给尼古拉斯弄个野种出来。
私人医生强迫她吗?不是我故意要轻视他。
莎拉发起火来,可是很可怕的。我敢打赌,那个在流言喧嚣尘上的档口失踪的孬种,没这个胆子。
现在想起来,我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我们为了劳伦斯能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回了南边,紧接着,那个女人带着孩子上门,而当时莎拉的反应......唉,她那个刚烈的个性,真是叫我又爱又恨。
站在姐姐的立场,我真想叫她退一步,给尼古拉斯一个机会,但要是她真的退了,那又不是我所欣赏的那个莎拉了。
她把尼古拉斯越推越远,自己也不再洁身自好。
等到我得到消息北上的时候,两个人早已水火不容。
我不知道在这其中,该责备谁更多些。
那个女人吗?这是当然的,但既然我们家的大门,永远都不会为她敞开,那么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莎拉吗?人都死了,活着的时候还备受煎熬,一天中脑袋清醒的时候都没有多久,就像尼古拉斯说的,她都自我毁灭了,我又拿什么来怪她。
仅剩下一个尼古拉斯了,我的家族人口一直很少,他这个胞弟,无疑是我心头的一块肉,人总不能拿刀子挖自己的肉吧。”
拉斯先生闷闷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抑郁道:“亲爱的,你把我说得完全站到乔迪那边去了。当然,我本来就是站在他那边,现在只是站得更彻底些。
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我俩同样是没娘可依靠,我该是最懂他的。
说起来,自从我父亲娶了我继母,就连他那样还算明理的人,不讲道理起来,都叫人忍不住想偷偷往他喝的葡萄酒里吐口水哩。
而他的父母,一个比一个更让人心烦,他却比我做的要好。
——不骄不躁,不怨不恨,也懂得体谅人。
实话说吧,有几次看到他挨打,我都想替他打回去。
可你每次都偏心尼古拉斯,我就不敢多事。
我心里都在冒火,有点儿埋怨你,他却不会,还是那么尊敬你。
我有时候都在心里嘀咕,他是不是真像尼古拉斯说的,干脆就是个傻瓜。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心地厚道——善良的人,都有福~
我母亲生前老这么说,准没错儿!
说起来,我是真不爱管尼古拉斯手上那些珠宝的归属。
哪怕乔迪是个野种,咱们将所有法律条文,全都抛开不管,出于人道主义考量,既然尼古拉斯和他心爱的女人,已经越过社会公序良俗,公开在一起了。
那么,他们就该将乔迪母亲留下的财产,交还给他。
——有良心的人,都该这么干。
但尼古拉斯毕竟是你最疼爱的弟弟,在这个事上,你的立场,原本就难得公正。
你还用了这么激进的手段逼迫他,我很担心,要是你们两人从此闹翻,你自己受不了。
你们还是好好谈谈——别把乔迪交给卡文迪许先生,我们把他带出国吧。
这样无论是乔迪和他父亲,还是你和尼古拉斯之间,就都还有点转圜余地。
如果你是希望他从卡文迪许先生那里得到更好的教育,那我也可以另外出钱,给他聘请专门的家庭教师,每科都给他配上,甚至我们可以把他的语言教育提上日程。
如此一来,等他到了年龄,不管是要去欧洲留学,还是回英国受教,都很方便。”
拉斯先生提出建议的时候信心满满,但拉斯夫人却没有立即回答他。
她重新拾羽毛笔,给信件做了个收尾,而后便拉过餐盘,将吹干墨水的任务交给他。
这就完了?!
拉斯先生一头雾水,趁着拉斯夫人用餐的时候,他快速扫了一眼信件的内容,但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
“亲爱的,劳烦你抽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如果可以,请尽量不要让他离开剑桥’。
当初劳伦斯念书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中学教育至关重要吗?你还说过集体生活,是男孩们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
“乔迪和劳伦斯他们的情况不一样,如果要留在国内,我首先要考虑的是他的人身安全。”
“.......”拉斯先生深吸一口气,沉着脸道:“如果情况严重到这种地步,恕我看不出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把他带走?反倒要把他交给卡文迪许先生?”
“并没有那么严重”,拉斯夫人低垂着眼眸,继续用餐,“只是我想事情时,习惯把最坏的结果,先预想清楚。
现阶段来看,将乔迪交给卡文迪许先生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我得说,那位先生只是有点儿腼腆罢了。”
“是古怪,谢谢!我从没见过一个人,会如此惧于见到生人。
别人朝他呼口气,都能让他惊恐地拔腿就跑。
迄今为止,我每一次向他打招呼,都失败了。
乔迪如果跟着他长大,我真无法想象,他会长成什么鬼样子?”
拉斯先生扯扯嘴角,半点儿不赞同地补充道。
拉斯夫人无奈地将餐盘推远了些:“原本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先生,但刚刚跟你的谈话,让我更坚定地意识到,我们根本没得选择。”
“胡扯~”
拉斯先生才刚反驳,拉斯夫人便打断他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让我说的更明白些——乔迪绝不会选择我们,懂吗?”
“......???”
有好一会儿,拉斯夫人都没说话,这种沉默地气氛,催使她一口气喝光了整杯牛奶。
她用右手捏了捏神经紧绷的肩膀,道:“我想你很清楚,我在他母亲那件事上没尽力,在他的事上,也没怎么上心。
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你知道,那孩子实际上挺聪明,他是少数几个能与我正常交流,而不犯傻的家伙。
跟他一比,我们家的双胞胎表现得简直像是白痴。”
“嘿!”这话不是一个母亲该说的,拉斯先生赶紧出声制止她。
“我只是陈述事实,这话我不会在孩子们面前说,你不用大惊小怪。”
但拉斯先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东张西望,为防止又出现他无法掌控的意外情况,比如被人偷听。
他甚至疑神疑鬼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埋怨地回头说:“饶了我吧,上回就是这样,结果劳伦斯和瑞秋就站在外头,我们说的话,差点儿就伤了他们的心,我都要留下阴影了。”
说着,他朝外看了一眼,“老天!”门外的人,让拉斯先生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
拉斯夫人正问着,原本还站在走廊外,犹豫不决、来回踱步的尼古拉斯,立即绕过拉斯先生,走了进来。
“那家人是怎么回事儿?”尼古拉斯脸色苍白地问。
他问得冒冒失失,但拉斯夫人立马就听懂了。
她避开他急切的视线,低头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里头的契约取出来。
尼古拉斯受不了她这不紧不慢的态度,他忍无可忍上前道:“我猜那家的长子肯定没死。”
拉斯夫人不动如山地看着他,半响,她面无表情地将文件夹递给他道:“先签了它。”
福尔摩斯先生探究地瞄了她好几眼,没做太多反抗,就接过了契约。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就签,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把它翻开,只是执拗地问:“难道就像他们说得那样,那是上帝的旨意吗?”
“我不知道”,拉斯夫人的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幅度,她左右摆首道:“当年我是第一个发现小塞克斯先生尸体的人,劳伦斯跟他父亲一起去了葬礼,他回来跟我说,下葬时,他往棺材里放了一束白玉兰。”
这种不掺杂任何感情的描述,让福尔摩斯将军遍体生寒,他抖着手,翻开了契约。
虽然他的精力有些无法集中,但条约里列出的,关于具体利益转让的那几条,他还是能够看清楚的。
而当他看清条款里要求他将福尔摩斯家收藏的古玩和名画,转赠给拉斯夫人时,他一把便将契约合上,摔倒梳妆台上。
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还多了古董和名画?你出嫁时,明明连一半都不肯带走?”
“哼哼,刚才让人去叫你,你不来,赌气要出去。
你知道我的脾气,任何事,等人确定了再回头,那就不是原来的价码了。
我当初不要,主要是怕好东西落到这家伙的继母手上”说着,她指了指拉斯先生,“而现在,既然你翅膀硬了,自认为不再需要我。
那很好,从今以后,你请我出手帮忙,都必先付出代价。”
福尔摩斯闻言额头青筋直冒:“我又没有请你帮忙。”
他这话,说的十分理直气壮,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在请她帮忙。
在他遭遇困惑时,他下意识就跑到拉斯夫人门口,寻求解答。
但人在气头上,讲起话来,总免不了要越描越黑。
而这时候,如果对方也一门心思顺着话题,胡搅蛮缠下去,那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对话的双方,就此一拍两散。
幸好拉斯夫人足够理智,她越过了感情用事这个阶段,直接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兴许你没有求我帮忙的意思,但你无疑需要我帮忙。”
拉斯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竖起手掌,阻止他接下来无意义的软磨硬泡。
“收起你的小脾气,尼古拉斯。你是福尔摩斯家的掌舵人,不仅如此,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这么多年,你手上直接或间接沾染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些天,在狩猎场上,如果你能悄悄杀死乔迪,那么我想,我们现在早就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了。
但既然你狠不下这个心,那我们必然得就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好好做个商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所谓的商量,就是枉顾我的利益,全方位站到那个野种的阵营,帮他对付我。
看看这些条款,除了那三条,在他成年以前,我每年还得给他提供他所需的住宿费、衣帽费、学费等等等等若干费用!”
“别犯傻,抛开一切不论,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长子,因此,你也必须做好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
你已经当着众人的面,让他知道了自己不堪的身世。
在这种情况下,你把他母亲留下的珠宝还给他,还肯继续提供给他一个相对体面的生活,保留他清清白白的出身。
别说对方是向来懂事的乔迪,哪怕换一个人,只要对方稍微还知道廉耻,都不得不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
而如果他选择继续纠缠不休,在你把预防措施都做足的情况下,你就站住了大义。
假使他将来有异动,那你也有立场,能叫他身败名裂。
花点儿钱,杜绝后患,在你,有什么资格说做不到?
真正做不到的人,该是乔迪才是。
这种情况,既然我想到了,难道聪明如他,会想不到?
你觉得我偏心他,但不论是我,还是他,都很清楚,我明明更偏心你。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血统有问题,我却仅仅由于谣言和你主观的臆想,就不肯替他争夺他应得的地位。
还容许你娶他母亲的仇人,霸占他母亲的位置。
这在他,难道不是一种煎熬。
我看他活得比你有头脑,能看明白形势,不指望你。
他甚至愿意自降身份,去做学徒,养活自己。
如今不是你不要他,是他打定主意,要抛弃你了。
关于这一点,你心里要有数。
他的脑袋向来转得很快,一本书哗哗哗翻过去,就能倒背如流。
去学院里作助手,哪怕仅仅是作一本“百科全书”,也有无数的教授,抢着想要他。
他不是没了你,就会暴尸街头的普通小孩。
你在这里斤斤计较,人家却有可能根本不愿意接受。
情况已经够棘手的,你还自己给自己拖后腿,嫌自己不够蠢吗?”
说到这里,拉斯夫人一度说不下去。
看得出来,她对自己需要把事情剖析到这么□□裸的地步,尼古拉斯才能稍微有所领悟的这个事实,感到十分绝望。
她暴躁地抽过羽毛笔,甩了出去。
羽毛笔掉到了幔帐上,笔管中的墨水,瞬间染黑了淡绿色的幔帐。
原本安静听着的拉斯先生,看着那污渍,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何由着拉斯夫人的喜好,选择这种素雅却不耐脏的布料做幔帐。
不过这种念头,一闪即逝。
他心里还估量着另一件事,所以,他继续一言不发地等着拉斯夫人处理完眼前这事。
在拉斯先生这里,不管拉斯夫人说什么,干什么,他都能包容。
但在福尔摩斯将军那里,情况明显不是这样。
他习惯了拉斯夫人对他的宠爱,他原本已经因为拉斯夫人的分析有所松动,但她口中说出的最后那句话,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说话内容,都刻薄到了极致,他实在不能接受。
而既然他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自然要奋起反击道:“那完全是你思虑过重,米勒娃。
你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要我说,这个孩子根本不足为虑。”
“是吗?现在你当然能这样讲,但你会老,他会长大。
而福尔摩斯家族,并不想陷于‘富不过三代’,这一恶毒的诅咒。
更何况,即使乔迪不会为此怀恨在心,但如果他往后和福尔摩斯家族再无交集,你也一样无法安心。
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该和那个女人结婚,哪怕是娶个交际花回来,都比娶她省心。
听说她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即便把乔迪抛开不谈,同样是那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长子是私生子,幼子又是名义上的长子。
那个私生子长子,已经优秀到让你非娶他的母亲不可,幼子只要是个正常人,一想到自己才该是长子,成年后,难道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等着十几二十年后,看他们自相残杀吗?
这可不是分家产能解决的事儿,长幼站位,天然决定了一个人后半生,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换了你,你能怎么退?
考虑到这一点,你也要好好对待乔迪,让他们兄弟几个,每个人都有点儿危机意识。
平衡不被打破的话,至少还能维持面上的安稳。”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福尔摩斯将军,至此他才不再抵抗,大笔一挥,签下契约。
在这之后,拉斯夫人再也不耐烦应付他。
即使福尔摩斯将军还想就刚才提出来的塞克斯的问题,继续深聊下去,但拉斯夫人还是坚定地把他赶了出去。
门关上之后,她第一时间将文件夹递给了拉斯先生。
“明天早上,我把信寄出去的时候,你把契约拿到镇上去公正。
速度要快,免得夜长梦多。
对了,务必请菲利普先生全程跟随。”
拉斯先生对于跑腿这种活,向来干得很勤快。
他点点头,就把文件收进柜子里,跟出国预备的文书放到一起,准备明天一起处理了。
最大的这件事尘埃落定,夫妻俩洗漱完躺在床上,拉斯夫人疲惫地整个人缩进了拉斯先生怀里。
这让拉斯先生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该把心里的那些疑惑问出口。
不问的话,他今晚铁定睡不着觉,但问的话,在夫人这么劳累的情况下,好像又有点儿太残忍。
他正犹豫间,拉斯夫人突然开口道:“我们先说好,亲爱的,从尼古拉斯那里要来的古董和名画,我不打算交给劳伦斯、福克斯或弗隆中的任何一个,那得留给乔迪的新娘,装饰屋子。”
“哦哦,我正想问哩,亲爱的。能这样最好,这种东西砸在手上太棘手,就这么办吧。虽然不知道乔迪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胸膛上突然传来一阵闷笑。
“我心里有人选......”
拉斯先生正要问,震动停止了,他感觉到,从拉斯夫人身上传来的沉重呼吸声。
于是,拉斯先生吻了吻她的发顶,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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