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卡文迪许先生的窘迫之旅

    接下来的时间里,贝内特先生一直祈祷事情的发展,能和玛丽的预估,有所出入。

    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不一样,也足够叫他心安。

    可惜事与愿违,第二天下午,梦游般的乡绅们,就带着国王陛下驾崩的消息,回了哈福德郡。

    这个重磅炸//!\\弹让镇里的居民,就像炸开的油锅一样,一片哗然。

    稍微有点儿实力的人家,都在盘算着,近期去一趟伦敦,以便能第一时间获悉前国王葬礼和新国王加冕仪式的盛况。

    没有办法出行的人,也时刻紧盯着邮局门顶上安放的响铃,寄希望于每日清晨到达的报纸,能够给他们带来一星半点儿的安慰。

    这几日,邮局的报纸每日都能卖得脱销。

    不过报纸上的消息,就好像是故意和人作对似的,别说老国王的葬礼潦草朴素的不像话,就连新国王的加冕仪式,都像赶时间临时凑合的。

    仪式上花的钱,甚至没有老国王当年登基仪式的十分之一多,效果相比之下,自然十分寒酸。

    大英帝国的人民,还来不及为此感到失望,战争失利的消息,就紧接着传来。

    酒馆里,众人大气儿也不敢喘的气氛。

    贝内特先生也放空目光,盯着酒馆壁炉里摇曳的炉火发呆。

    他坐在众人中间,周围充斥着其他人低声交谈的嗡嗡声。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无论他怎么想予以否定,这一次,他都希望玛丽的预测能成真。

    输掉欧洲大陆的战争......开什么玩笑?!

    这种结果,光是想想,就能让人全身发寒。

    这种情况下,只要能赢就好,至于是谁成为指挥官,谁T/M还有心情去关注?

    想到此处,贝内特先生暴躁地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在直冲鼻腔的辛辣刺激下,贝内特先生的眼前出现了片刻的模糊。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察觉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取下眼镜,用布擦了擦,然后他朝着众人目光停滞的方向看去——玛丽正孤身站在酒店门口。

    “回家了,爸爸”,她说。

    贝内特先生震惊地打了个酒嗝,他有些惊慌地看向了布鲁克先生。

    “不进来吗?丫头,我想你还欠我们大家一个解释。”

    随着他话音落下,酒馆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布鲁克先生的话,让酒吧柜台后的店主,停下了原本想驱赶玛丽的脚步,他强忍着目睹女人......好吧,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他店里的不适,谨慎地观望起了事态的发展。

    贝内特家这个丫头,他见过不止一次,当然不至于不认识。

    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他还真是第一次瞧见。

    那张半眯着眼的脸上,满挂着的,不管是沉稳,还是淡漠,都绝不该出现在正在被大人质问的孩子脸上,更别提质问者,是这位布鲁克先生了。

    “国会会议结束了?”玛丽轻飘飘问。

    “没有。”布鲁克先生审慎地回答。

    “指挥官换人了?”

    “也没有。”玛丽轻笑的姿态,让布鲁克先生更加警惕。

    “那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来谈论这件事,我想您不至于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说着,她把脸转向了贝内特先生道:“现在,您该跟我回去了,爸爸,家里还有客人,大家都在等您回来用饭。”

    “哦哦,好的,我马上来。”贝内特先生踉跄着站起来,突如其来的窘迫,逼得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他胡乱应答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原本坐在沙发中间,此时要出来,就不得不越过一双双伸得老长的腿,期间有好几次,他差点儿被绊倒。

    玛丽半抱着胳膊,一言不发看着。

    恰逢此时,门外有声音响起:“好消息,老天爷,这真是太好了!”

    阿尔曼先生高声呼喊,挥舞着信封从门外冲了进来,玛丽利落地侧了侧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怎么回事儿?!”布鲁克先生拄着拐杖,猛地站起来问。

    “报纸上的消息有误,我们没有失利。准确的说,我们胜利了。

    就在战报传回来的半天之后,公爵大人指挥着主军队从半坡上冲下来,局势逆转了......

    总之,我们赢了,那些操/\蛋的报社,天上打个雷,都能把他们全都吓尿了。”

    阿尔曼先生说得极其兴奋,但听众们却因没有第一时间消化这一消息,而显得十分肿怔。

    而那些反应比较快,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的人,却因为他最后那句话,而把脸涨得通红。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异样,对他来说,还有更值得高兴的事要说。

    “国会的投票结果也出来了,我们又一次克制住了国王。我敢打赌,你们料不到,为了战事胜利,国王提名了谁……

    好,我立即就说,把酒杯放下来,布鲁克先生——是威灵顿公爵阁下。

    老天,国王陛下真是个宽宏大度的人。

    虽然这回是咱们辉格党的格雷阁下取得了最终胜利,威廉爵士连任大法官,但这回,我得额外对国王和保皇派托利党表示敬意。

    我们生在了一个公正严明的国家,我们有最明英神武的国王,最公平合理的选举制度和最光明耀眼的未来。

    举杯狂欢吧,伙计们,大英帝国万岁!”

    “......”

    阿尔曼先生预计着大伙儿该群情激动才对,结果竟没人响应他。

    “哈!”一声冷凉的笑声,在他身旁响起。

    阿尔曼先生一个激灵,他机械地转过头,玛丽就站在他身边。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忽地并拢,当着众人的面,就像剪刀似的,“咔嚓”一下。

    那干脆利落的动作,看上去简直像经验丰富的裁缝,在将布匹一分为二。

    众人忍不住嘶嘶抽着凉气,眼见正往外走的贝内特先生差点儿摔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伸出胳膊,去扶他。

    他们这种战战兢兢的态度,让贝内特先生极度不自在。

    他扯了扯领子,努力站直些。

    在跟店主人打过招呼后,他摇摇摆摆地朝外走。

    当他从玛丽身边路过时,被台阶绊了一下。

    玛丽眼睛手快地从侧后方拉住了他胳膊,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悬空的,但下一秒钟,他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刚刚一口饮下的酒水,充盈着他的大脑。

    他的头脑一片混沌,只有一股子狠劲,在他的脑海中横冲直撞。

    他在头脑中叫嚣着,他宁愿就此跌得鼻青脸肿,也不乐意叫她扶,更不乐意叫她因此得意。

    他做好了撞得头破血流的准备,但实际上,当他真正落地的时候,身下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

    上帝保佑,就在贝内特先生从台阶上跌下来之前,有个人影,以更快的速度,从对面罗丽丝夫人的旅馆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那微胖的身躯,顺着无遮无拦的旅馆大门,一路滚到了对面,他也因此成了贝内特先生的垫背。

    在跌倒的同时,一阵如同崩断的小提琴般,刺耳的尖利男高音,顺着贝内特先生的耳膜,直通通捅进他的神经,这位先生的头脑,因此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一边捂着头咒骂那该死的声音,一边抽空向发出尖叫的男人道歉。

    他伸出手,想去拉他起来,但对方就像躲避死神一样,抱着头,左突右串,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叫他碰,看起来真是颇有点儿神经质。

    贝内特先生不得不跟着他转来转去,他极力劝说他得去看医生,但这只造成了反效果,这个男人叫喊的声音,明显变得更加刺耳了。

    不仅如此,当人群都从酒馆里涌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发生什么事。

    那个男人的表现,更是仿佛即将被人送上断头台一样,已经不仅仅是尖叫,连拳头也攥得死紧了。

    看得出来,谁要是敢再靠近一步,毫无疑问,他会打人的。

    发现了这一点,站在人群边缘的玛丽皱着眉发话说:“所有人,退回酒馆去。”

    一个小女孩,在场面混乱的时候,站出来发号施令,多少都要遭遇反对。

    玛丽当然也不例外,但在人群中有人准备发出质疑之前,这个郡的乡绅们,已经带头退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他们还顺便捂着想说话人的嘴,将他们一起拖走,最后体贴地将酒馆的门给掩上了。

    这时,抱着花瓶的旅馆老板罗丽丝夫人,从店里冲了出来,她指着花瓶里还带着水珠的黄色小雏菊,惊慌失措地给贝内特先生解释说:“上帝作证,先生,这不干我的事儿。

    我只是去他屋里,给花瓶换束新鲜的花儿,我敲门的时候,他也同意了,但当他开门的时候,却突然尖叫着跑了出来。

    我是怕出事儿,才追出来的,没人把他从楼梯上推下来,是他自己踩空的。

    二楼打扫的女仆一直跟我在一块儿,她可以作证。”

    说着,她推了推站在她右手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当即赌咒发誓说,女主人说的话,一字儿也不错。

    在女孩儿作证的同时,玛丽从花瓶里抽了一朵小雏菊出来。

    她把花朵递到了男人面前,于是他便像童话中的吸血鬼,见到了阳光一样,推拒着不断往后退,他看起来似乎很想探出手来,将花朵撕碎。

    “显而易见,这位先生极度厌恶陌生人的触碰、噪音以及黄色小雏菊,把这些东西都排除的话,他多少能冷静一点儿。

    简而言之,他的神经太过敏感了。

    说实在的,我不认为他是个会单独外出......好吧,这么说吧,我不相信他能够单独预订酒店。

    跟他在一起的人呢,到哪儿去了?”

    “感谢老天爷,英明的小姐,就是这么回事儿,您完全说对了”,罗丽丝夫人一见自己的嫌疑被洗脱,几乎不曾扑上来,给玛丽一个吻,她激动地说:“这位先生是与他的贴身男仆一起来的,男仆一个小时前向我询问过拉斯庄园的具体地址,就出去了,鬼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住宿时登记的名字呢?我们总得知道这位先生叫什么。”

    “H.斯宾塞,他从兜里掏钱时,我看到他随身带着的印着皇家学会字样的信封。”

    “所以您为了进一步满足自己的好奇,过分热心地为某位斯宾塞先生提供了服务。”

    玛丽笑着调侃,罗丽丝夫人被戳穿了以后,微微红了脸,想替自己辩解辩解,但玛丽竖起指头,阻止了她。

    “好了,我明白。这只是一种对外人的警惕,这种警惕,可不是什么坏事,女士”,这话很好的安抚了罗丽丝夫人,因此,玛丽继续道:“至于我们的C先生”。

    她提到这个字母的时候,那位稍微冷静了些许的先生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他发现玛丽依旧背对着他,面朝罗丽丝夫人。

    不用看着发言者,让他感觉舒服许多,故而他继续沉默着,算是变相地默认了。

    私心里,他还有点儿好奇,不明白她是怎么猜中他真正的姓氏首字母的。

    换言之,她是怎么猜中他姓卡文迪许的。

    他才这样想,就听到背对着他的玛丽对罗丽丝夫人说:“放轻松,夫人,我和小拉斯太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听说过这位先生,他是拉斯家的远亲。

    我想他是出于谨慎起见,才没有贸然上门打扰亲戚。

    先派男仆前往告知——这无疑是上流社会讲究规矩人士必要的礼节,我相信您不会不尊重这一点。

    一旦拉斯家的当家人了解了情况,他们一定会立马派人来接他。

    通往拉斯家的路并不难走,也就是顺着镇上的大路走到头,绕过小河,再直走两英里的事儿。

    这条捷径,我们都知道。

    骑马驾车,经过我家,反倒要绕远路。

    这点,也只有我们本地人才知道。

    就像您说的,鬼知道那个男仆是打哪条路出发的。

    您不妨发发好心继续收留他,让他能安安稳稳地等人来接。”

    玛丽一提及这是上流社会的礼节,罗丽丝夫人就浑身发痒地准备应承下来了。

    她这也是见证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行事规矩哩~

    但她还没充分表露出自己的好心,那位摔得流了鼻血的斯宾塞先生,就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拍一拍自己身上沾染上的灰尘,站起来就往玛丽指出的方向走。

    贝内特先生虽然酒意未散,但见状还是急忙跟了上去。

    当事人就这么走了,罗丽丝夫人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玛丽,好歹这是位看上去挺能做主的小姐。

    玛丽看着前头两个走得如同不倒翁一般的人,沉吟道:“如果迟点儿拉斯家派了人来,你告诉来的人,我父亲已经陪着那位先生抄小路前往拉斯庄园。

    对面酒馆里消磨时间的任何一位先生,都会很乐意给你作证。

    如果没人来,那也没关系。

    你明早把那位先生的行李送到拉斯庄园,他们准会给你超额的小费。

    如果他是个骗子,那也简单,你直接把账单送到浪博恩来,我来给你结清账目。”

    罗丽丝夫人边听,边连连点头,在她没话找话,感谢个不停之前,玛丽走开了。

    她没有回家,而是远远缀在了贝内特先生和C先生身后。

    在走过街口,彻底将琼斯医生家的大门抛在后头之后,贝内特先生也放弃对C先生务必要及时就医的劝说。

    由于这位先生极度厌烦别人的靠近,贝内特只能尽量靠边站,但那位先生似乎还嫌那点儿距离太近,因此他也极力往道路的另一边站。

    两个人走在路上,就像刚刚在学校里打完一架,不得不冷战的小学生。

    再加上两人,一个喝得醉醺醺,一个扭到脚,走得一瘸一拐。

    走着走着,他们不由自主就会把距离拉近点儿,然后,他们又会有意识地把距离拉开些,种种举动,真是看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玛丽在离他们200多码的地方遥遥跟着,好悬没放声大笑。

    冬天拖着尾巴,即将离去,从西边吹来的风,不像东风那么冰冷无情。

    在这种天色渐暗的时刻,行走在清爽的乡间小路上,对于饮了酒后,浑身发热的贝内特先生来说,一切都微醺得有些飘飘然。

    一开始他还很克制,只和客人聊起最近天色黑的越来越晚。

    当客人从鼻腔里给他哼出一个“嗯”之后,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即使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话题还是从近几年最值得品鉴的威士忌,跳到了某本杂志上某篇狗/屁不通的歌剧评论,然后从歌剧,引申到近期最炙手可热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及那位演奏家最认同的哲学理论,接着话题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歪到了要如何正确地教养一个孩子上。

    聊天聊到这个地步,那就注定了玛丽得躺枪。

    她正半闭着眼睛,品味空气中草木伶仃的香味,聆听虫鸟复苏的啾鸣,冷不防就听到贝内特先生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歪理邪说,在我看来,比起认同她说得那些鬼话,我宁愿相信某个老婆子说的‘地球不是围绕着太阳转的,而是被巨型乌龟驮着,在原地自己打转转’”。

    “但地球确实是在围绕太阳旋转,这个我测算过。”

    直到此时,C先生才抽着鼻子,说下第一句话。

    “哦,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打个比喻。

    如果我不这么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

    她居然想要那样一个颠覆现实、毫无伦理可言的世界,简直没有比这更幼稚,更荒谬,更加难以置信的事!

    如果说出这话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把她活活打死。”

    “我们不能杀人。”C先生尤为坚持道。

    “对,不能杀人!”贝内特先生说道这里,莫名其妙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有点儿像在哭:“但我毫不怀疑,我的孩子,有一天会被人杀死。

    如果她坚持一意孤行的话,全天下的人,都会朝她扔石头,而我对此毫无办法。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保证在此之前,自己不朝她扔石头......

    上帝保佑,这样其实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根本挡不住那些朝她扔出的石头。

    我完全能够想象,何止是石头,就算是柔软的树枝,都够我受的。”

    “收到莎拉的死讯至今,我也没搞懂,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我的头脑中,只有莎拉活着的画面。

    像是我们一起配出试剂,把我父亲实验室的大理石工作台炸了个缺口。

    还有她结婚时,笑着从捧花里抽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给我做胸花。

    那真是美极了,我把它烤干了,装在工作台上的试剂瓶里。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最近的联系是一年多前她给我写了封信。

    那封信还印在我脑海里,她说她碰上麻烦了,让我接她儿子走。

    我答应了她,所以,我就来了。”

    C先生语速极快地连说一气,说实在的,有些部分贝内特先生还没听清,他就说完了。

    于是,贝内特先生只好打着嗝说:“这听起来真是个让人悲伤的故事。”

    “哦,这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谁死了,我的母亲,在我2岁之前,就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的。

    莎拉死后,我还继续收到来信,署名是她的儿子,但字迹和书写格式,都与莎拉几乎一模一样。

    信的内容也很有意思,所以我感觉,莎拉好像还没有死。”

    “唔,这听起来有点儿恐怖~”

    不得不说,酒精上脑的贝内特先生说起话来,也是够随便的。

    就连远处的玛丽,都忍不住快要翻白眼了。

    而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仅仅是她很好奇,这两个聊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男人,还能怎么继续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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