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内特先生倒是很想跟新认识的朋友,再进行一番更深入的交流,但在半途中,他们遇到了同样抄近路来接人的拉斯家管家。
因此,贝内特先生再如何嘴巴痒痒,不吐不快,也只好赶紧闭嘴。
既然交接的人来了,贝内特就准备打道回府,但在告辞的时候,他拗不过管家发出的热情邀请,便去到拉斯庄园,接受了主人家的道谢,并顺道陪客人吃了个晚餐。
晚饭过后,无论如何,他都该走了。
在征得主人同意后,他借了个仆人,让他绕到花园后头,到隔壁去,找他农庄上的看守人,牵匹马过来。
而后,他便与拉斯家派去旅店收拾客人行李的男仆一道,出发返家。
直到爬上马背,贝内特先生的脑袋里,还横冲直撞地回荡着那对舅甥,在餐桌上发表的有关于“是否还存在着比细胞更基础的物质”的探讨和假设。
初听这两人对于假设的论证,贝内特先生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脑袋转得太慢,以至于跟不上节奏。
但当他发现,坐在他周围的拉斯一家,在短暂的停顿后,都习以为常的另起话题,开始聊天。
尤其是连拉斯夫人这种能坐在男人堆里,聊政治经济、数学与艺术的女人,都这么干。
他也就不得不承认——这年头,成年人头脑的运转速度,就是有可能拍马都赶不上小孩子。
这个认知,谈不上让他难受,一想到自己家里,还端坐着一尊不出门,也能预知天下事的“圣像”,其他的,也就全都显得稀松平常了。
相较之下,当他颠颠地骑着马,跑出拉斯庄园,却发现原本该坐在家里的“圣像”,正站在猎场看门人亮着灯的小屋前边,倒还更让他饱受惊吓。
他差点儿从马背上滚下去,好在玛丽及时蹿进他怀里,稳住了马的笼头。
“我的老天爷,你怎么在这儿?!”贝内特先生惊魂未定地大吼。
“茜西嬷嬷新作了奶酪,阿诺邀请我过来尝尝,我饿了,就顺道过来了。”
贝内特先生即将脱口而出的怒骂,就此卡在了喉咙。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还打算说“谁管一个老太婆,最近有没有新做一两斤奶酪”。
但话要出口的时候,他那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有所清楚,他猛地意识到,玛丽为什么大晚上,非得站在外头忍饥挨饿不可。
于是,他瞬间哑了火。
他懊丧地悄声抱怨说:“都是那该死的一品脱威士忌~”
玛丽耸耸肩,没有反对,她转而建议拉斯家的男仆说,他可以抄近路来回,不必特意绕远路,送他们回家。
拉斯家的男仆推拒了一两次后,见贝内特先生也表示同意。
考虑到刚才惊马时,某位小姐令人瞠目结舌的身手和御马术,他不由认同起,即便路上有可能出现各种状况,她也应该能应付自如。
这样一来,他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
父女俩共骑一匹马,往家走。
马蹄声,在安静的夜幕中哒哒响着。
期间,贝内特先生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几个酒嗝,在第三个酒嗝准备涌上来的时候。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以闲谈似的口吻,对玛丽说:“这周快过完了。”
“嗯。”玛丽漫不经心地从喉咙里轻溢出一个音节。
“我的意思是......你看,刚才在餐桌上,拉斯先生告诉我说,他们出国的证明,还没拿到手,起码要再过两个星期,他们才能够出发。”
“哦~”玛丽回答着,依旧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语调。
“然后你看,他们还写信请了亲戚来家里拜访。”贝内特先生继续做出一副闲聊样儿,“而我们通常认为,急着出门的人,是不可能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家拜访的。”
“通常是这样,爸爸。”
玛丽从善如流地应答着,而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贝内特先生更加狐疑,他又提醒了一遍说:“这周快过完了。”
在此之后,他不说话了。
回家的路很长,也很安静,而这种看不到头的安静,把他心底的不安,无限的延长。
“你说美洲战争真有可能会爆发吗?”
话一出口,贝内特先生简直想给自己一拳,但一旦问完,他就好像卸去阻碍的河流一样,忍不住想要奔腾得更汹涌,更彻底。
可惜玛丽没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她只是以一种清淡的口吻说:“再看吧。”
这样的回答,让贝内特先生感到有些恼火,他不由讽刺地想:“很好,就好像这问题T/|\M是我先提出来的一样。”
在他已经放弃的时候,玛丽又冷不防地开口说:“不管预计的事情会不会发生,人们的生命都是短暂的。
天知道假如这件事不发生,那件事会不会发生。
所有有幸相识的人,从来都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与其知道之后,如此焦躁不安,还不如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不论输赢的过——这是您需要做的事。
剩下的......就装作不知道吧。”
说到这里,她犹豫着,拍了拍贝内特先生握着缰绳的手。
“说实在,我有些后悔,为了给自己开脱,告诉您太多您所不该知道的东西。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成了定局。
将来的无数个日夜,只要您一想起,您曾有机会,把可能的未来,告诉您的朋友们,却没有这么做,您的脑袋,不由自主,就会越垂越低。
而如果您出于谨慎,决定什么都不说,然后凭借一己之力,阻止这么个连你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未来,那么即便您绞尽脑汁,也不过是给您自个儿徒增苦恼而已。
原谅我这么说,爸爸,我不是在说您笨,我聪明。
而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以通常人类的学识和认知,暂时到不了的地方。
我察觉到我为难了您,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能体谅您。
话题到此为止吧,往后的事,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就好。”
贝内特先生讶异地借着微弱的月光,低头盯着玛丽头顶的发旋。
中途,他曾试图张嘴说些什么,但他发现,不管要说什么,好像都有点儿困难,这让他觉得十分迷茫。
他吐了口气,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没人知道,贝内特先生的沉默,是否经过深思熟虑。
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当第二天英国取得胜利的好消息传遍各处,人人都喜笑颜开的时候,家里居然能有两个人表现出如出一辙的无动于衷,那可真有点儿古怪。
玛丽还好说,最近伊丽莎白对她的定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是她面对突发状况,显露出任何类似于惊讶的表情,那才叫人意外。
可贝内特先生却不一样,她知道,在这之前,她的父亲对这场战争的进展,投入了多大的关注。
他为了能得到最全面的消息,甚至恢复了中断过许多年的,和她的教父考克斯教授的联系(伊丽莎白自己也从未见过这位先生,只知道他是位植物学研究领域的专家,多年来,一直居住在地中海地区试验种植金鸡纳树和研究橄榄树炭疽病的救治方法)。
即使他已提前得到消息(哦,她怀疑他十有八九已经提前得到消息),但如此值得庆祝的事儿,不论如何,也该让他再挥洒一次内心的兴奋。
正如同样提前收到消息的嘉丁纳先生一样——她们的舅父大人,此刻正一边眉飞色舞地咀嚼着香肠,一边唾沫横飞地透露,昨天晚上,当他收到伦敦的来信时,是如何与她们的舅妈一道,躲在房里捂嘴大笑。
当时如果不是为了保障大家伙儿的睡眠质量,他才不会费力把这种惊喜留待到早上。
相对于嘉丁纳先生这种难得显露,却令人感同身受的意气风发,贝内特先生只是十分镇定地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到一边,他安静地啜一口白瓷杯里剩下的半杯黑咖啡。
他这种麻木的表现,别说是向来敏感的伊丽莎白、嘉丁纳太太之流,就是最为迟钝的贝内特太太,都小心地看了他好几眼。
在她忍不住责备他,不要太过严肃之前,贝内特先生先抛出了一份来自卢卡斯家的邀请。
“我们的邻居,即将有一位重要的远亲来访,昨天我收到卢卡斯爵士的来函,他邀请我们全家,三天后,一同出席欢迎宴......”
贝内特先生话说到一半,他的太太就惊呼说:“哎哟,老天爷,来的是不是卢卡斯太太曾经提过的那位住在阿什科姆的有钱有势的表亲?”
“阿什科姆?”贝内特先生说话时,语调略微上扬,玛丽的目光因此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贝内特太太对此全无所觉,她兴奋地接话说:“没错,阿什科姆。听说是西部的一个城镇,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但听说那儿有半个市政的土地,都是他家的。
我还听说,二十年前,他继承土地的时候,同时还继承了祖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老天,想来这位贵客的富贵程度,和王亲国戚,也差不离了。”
这个结论,引起了全家的一致惊叹。
贝内特太太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说:“卢卡斯家真是好运气。他们家包括今年生下的小子,一共有六个儿子,这对她们家来说,是有些太多了。
前段时间,卢卡斯太太还跟我诉苦说,不知道孩子们以后的前程要怎么办,上学都要供不起了。
听得我真是生气,我还一个儿子都没有呢。
哎,现在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个,被那位既缺妻子,也缺孩子的贵客看上,就再也不用愁了!
我就说呢,卢卡斯太太那种听到别人家女儿跟人私奔的消息,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上回怎么会突然介意起本地新闻太多,名声不好。
原来是家里要来贵客哩,真个儿有福气。
说起来,要是咱们家也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亲戚就好啦......”
贝内特太太大声感慨着,她描述的那种美梦,把大伙儿都勾动地想入非非。
吉蒂和莉迪亚大声应和着,一个说,以后就可以想吃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好吃的,另一个说,往后可以每天都穿不重样的衣服,走到哪儿,别人都要先给她让座。
这种不知廉耻的想象,激怒了贝内特先生。
就在嘉丁纳先生从持续高烧的漩涡中,短暂挣脱出来,逗他的两个外甥女说,她们现在也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时,贝内特先生突然冷冷道:“原谅我,太太,我自认为,我们生活的地方,还算不错。
即使不刻意打扫,不刻意掩盖,也比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更干净体面,完全足以配得上招待任何一位了不起的客人。”
他话音刚落,贝内特太太就十分配合地仰起头,骄傲道:“哦,当然是这样,我每天都带着仆人,把家里家外清理的温暖舒适,清香扑鼻呢。”
贝内特太太一说完话,下意识征求她弟弟嘉丁纳先生的支持。
这位先生见怪不怪地耸耸肩,完全不受影响地架着腿,继续用餐。
玛丽为此捂住了脸,肩膀发出一阵细微地抖动。
而坐在她隔壁的伊丽莎白,在瞥到舅妈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时,脸蛋儿也突然变得红彤彤。
大冷天的,她不得不抽过餐巾,拼命给自己的脸上扇风。
贝内特先生不可置否地冷哼了一声道:“言归正传,我假设三天之后,除了爱德华之外,我们全家都去,确定下来,我得先写封回笺?”
“我需要留下看护西莉亚和爱德华。”嘉丁纳太太为难地举手道。
“希尔太太在家呢,难得的机会,佩妮想去还不能去。
现在是国丧,我猜咱们的好邻居也就邀请了咱们。
那是看咱们是本地最古老家族的份上,天大的面子哩~”
感谢老天,妈妈竟然记得现在是国丧。
不仅是伊丽莎白,就连简,在听她提起这点时,都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这无疑给她们两个鼓了劲儿,两人同心协力,总算使她们的母亲打消了继续鼓动舅妈参加欢迎宴的念头。
而三天之后,当贝内特太太微微屈膝,与轮椅上坐着的贵客见礼时,她不禁万分庆幸,自己没坚持把嘉丁纳太太带来。
来宾留着油腻腻,有些花白的长直发,长着一副一看就不甚友好的鹰钩鼻,他的脸颊,因缺乏运动,堆积了些许赘肉。
当她和他对视的时候,对方眼睛里透露出的厌恶,即使是她这种自认为应付男人很拿手的女人,都感觉到了一阵战栗。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心里尖叫说:“——他铁定是个食尸鬼!”
若不是卢卡斯爵士帮忙解释说,客人风湿病发作,暂时不得不使用轮椅,贝内特太太毫不怀疑,在打招呼的那一瞬间,自己就会夺路而逃。
不过,她的丈夫紧贴着她站着,这让她没法这么做。
不仅如此,因为她和她的丈夫是本次受邀的重要陪客,所以,他们不得不坐在那位先生对面。
这样一来,连带她的孩子们,都得坐在这么危险的男人附近。
座位安顿下来之后,贝内特太太窥探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要集中到对面。
虽然对方并没有给予回应,但贝内特太太神经紧张之下,还是不自觉就碰倒了杯子。
在杯中的酒水,第二次洒出来后,就是贝内特太太神经再大条,再如何笃定,结了婚的女人,不再需要“风度”这种东西,也依旧感受到了窘迫。
尤其是,当那位客人的目光,随同大家,一并转向她的时候,她好悬没有当场崩溃。
这场晚宴才上了第一道主菜,她就不得不推说身体不适,接着,她就要站起来。
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还以为卢卡斯太太——那个向来由着她揉圆搓扁的女人,会迅速站起来,如往常一样,配合地送她去客厅或休息室,稍作休息,但这会儿,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女人说话仍旧嗫嚅,让人几乎听不清楚,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差点儿叫贝内特太太活吞了她。
她说:“亲爱的,我觉得可能是窗户关得太紧了,蜡烛也不够透亮。
我叫人把外头的窗户打开,再加几个烛台,顺便端一瓶我自制的薰衣草香水来。”
说着,她真就吩咐一旁伺候的仆人,如此行事。
贝内特太太由于过度震惊,原本已经半抬起的臀部,又落回到了椅垫上,连带着她搭在简肩膀上的手,也放了下来。
卢卡斯太太说完话,微微笑着,朝贵客所在方向点了点头。
她的丈夫见此,不失时机地夸赞道:“若论如何细致体贴的照料别人,我遇见的女人中,很少有超过您堂妹的,先生,她把孩子们都教导的很好。”
这么□□裸的,简直可以说是不知廉耻的表白,惹得伊丽莎白频频侧目,她几不可闻地低声“哦”了一声。
坐在她身旁的夏洛蒂睫毛无声颤了颤,她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块羊排,悄无声息地咀嚼着。
伊丽莎白抱歉地看着她,前一秒,她还担心自己的母亲会出幺蛾子,下一秒,异常状况就出现在了友人的母亲身上,她不由万分同情地在桌子底下拍了拍友人的膝盖。
夏洛蒂勉强朝她笑笑。
说到贝内特太太,伊丽莎白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她没有发现,她的母亲现在已经全然迷糊了——她定睛看了她的老邻居半响,脑袋里使劲回想着她往日里的模样,两相一对比,结果不过是叫她自己更迷糊罢了。
她的头脑由此神游天外,不由自主就回忆起小时候听保姆讲过的,老农夫因为贪财,带着全家认了个富有的食尸鬼当姑妈,结果被养肥了吃掉的恐怖故事。
——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贝内特太太陷入回忆中,头脑晕眩,她越发断定自己病了。
之后的用餐时间,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皮肤雪白、骨肉匀称,看起来好像随时能驾到火上烤一烤的卢卡斯一家身上。
当她看到小波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端着装满本地改良过的可丽饼的篮子,去到“食尸鬼”先生面前,劝说他尝尝本地的特产时,她极度怀疑,自己的眼珠子,是否还安安稳稳地镶嵌在自己脸上。
哎呦,太可怕咧,我的上帝,这家连孩子都疯喽!
在种种惊叹背后,贝内特太太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种自叹弗如的感慨——爱财如她,也干不出如此压迫神经的事儿哩。
这个晚上,贝内特太太的内心世界过于丰富,以至于她压根没费心听她丈夫和客人究竟聊了些什么。
她也就无从发现,这两个人,其实相谈甚欢。
晚宴一开始,卢卡斯爵士就提起说这位希利.哈里森先生,同样毕业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两人一开始只是试探性地谈了谈那座古老的学院钟楼,后来,由于贝内特先生不经意间暗示了自己对那个报时精准的老东西的厌恶。
恰好哈里森先生也有一样的感觉,而他又十分明确地听懂了贝内特先生的暗示,于是,他也推心置腹地分享了自己的意见。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两人又进一步交换了自己在三一学院求学期间的喜好。
从不苟言笑,却喜欢跟学生们分享苹果馅饼的已逝的帆船队教练,到隐藏在小径之后,静谧的学院图书馆。
在此期间,贝内特先生偶然发现,自己跟哈里森先生,居然缘分不浅。
当年他在图书馆读书时,经常选择的那张长桌上,那首用小刀刻下的长诗,便是此人写下的。
在这之后,这对新出炉的学长和学弟,不由自主,就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原本十分普通的一场欢迎晚宴,也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味道。
他们俩真是相见恨晚~
这种情况,在为人柔中带刺的贝内特先生身上少见,在举手投足,都略显沉郁的哈里森先生身上,无疑更加少见。
晚宴一结束,女士们一离开餐厅,贝内特先生就不顾唐突,单方面定好了两天后,要回请这位新朋友和卢卡斯一家。
这个决定一吐出口,就得到了哈里森先生的欣然允诺。
当夜拜访临近结束的时候,贝内特先生站在门厅上,与哈里森先生握手道别时,又一次提到了这件事。
这个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打在贝内特太太身上,她的身子也软了,喉咙也堵住了,恍恍惚惚出了卢卡斯家,回了自己家,嘉丁纳太太迎上来帮她把外套脱下,她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贝内特先生正暗自高兴,哈福德郡最近来了两个质量颇高的朋友,他兴致勃勃地回头想跟他的妻子谈几句两天后的菜单,却听见身后一阵兵慌马乱。
贝内特先生忙挥开众人,遵照琼斯医生曾留下的指示,在贝内特太太不幸再次晕倒时,用力扇她两巴掌。
这个办法奏效了,贝内特太太尖叫着清醒了过来——她的叫声如此洪亮,甚至隐隐包含着些恼怒,好似在抱怨她丈夫说,他把她弄疼了。
“您感觉怎么样”嘉丁纳太太拿帽子在她脸颊旁,边扇,边轻声问。
看到大伙儿如此关切的目光,贝内特太太又有气无力地倒回了玛丽怀里。
“我很不好,亲爱的,我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
屋里的灯光也太亮了,晃得我神经一跳一跳发疼,我想这两天,我都无法离开起居室了。”
贝内特先生眼皮跳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可不太妙,我想明早,我得去信给我们的新朋友解释说,因为女主人身体不适,聚会得改到五天之后,再多休息三天,您的身体想必就有所好转了,夫人。”
“哦,我说不准,我现在头疼的厉害,躺上十天半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贝内特太太虚弱地说着,她一边拭了拭额头,一边小心地偷看贝内特先生的脸色。
她完全是白费心思,贝内特先生这种老派绅士,在面对傻瓜时,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心中越是破口大骂,外头就表现得越无懈可击。
他的这种习惯,弄得贝内特太太结婚十几年后,依旧觉得自己的丈夫难以捉摸,高深莫测。
不过可惜,他的深不可测,其实并没有真正给贝内特太太造成多大威慑。
而太太既然无法察觉他的不快,当然也就不会有所收敛——证据就是,她shen/yin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也更加悠长。
伴随着她的shen/yin,贝内特先生的眼神,开始放空。
“可怜的乔斯福!”他想,“我可怜的朋友,在自己的名声被面前这位女士败坏了之后,还主动请求给玛丽做教父,做这个女人的女儿的保护人,甚至不计前嫌地给面前这个蠢货,寻找治疗隐疾的专家——就因为他认定,他是约翰.贝内特一辈子的朋友……唉,这个可敬又可爱的傻瓜。”
贝内特先生一想起远在伦敦的医生朋友,突然便道:“希尔太太,两天之后,我要请卢卡斯一家和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吃饭,准备工作,就劳烦你了。
我知道这些事,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我还是希望,最后的菜单,你能先送给我过目。”
“噢,我猜是那位来自阿斯科姆的朋友,我还记得老夫人在世时,邀朋友吃饭会做的菜。
事实上,我还留着那时的菜单订成的札记呢。”
希尔太太说着,冷峻的脸上,难得泄露出一丝笑意。
见此,贝内特先生不由也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奶奶留下的菜单?我不确定自己要吃口味那么古老的食物。”
吉蒂除了在歌唱上颇有天赋,在操持家务方面,也挺有心得。
同样是提前熟悉家务,不同于简的不得不学,吉蒂对于家装布置和一日三餐,有着天然的兴趣(大约是她更小的时候,贝内特太太忙于照顾莉迪亚,丢给她太多《主妇需知》,她看多了副刊上彩图的缘故)。
总之现在,一提到西北地区的饮食口味,她第一反应就是太粗糙,与南方根本没法儿比。
用那些玩意儿来待客,吉蒂表示无限怀疑。
这么一说,连伊丽莎白也不禁点了点头——没办法,她虽然看出了爸爸和希尔太太在打哑迷,但她猜不中他们心有默契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阿斯科姆在霍林福德隔壁。”玛丽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伊丽莎白了然地卷了卷嘴唇,紧接着简也“呀”了一声。
吉蒂飞快地转头看她,简温柔地笑说:“奶奶的娘家在霍林福德。”
而贝内特太太就没她的女儿那么温柔了,在持续不断地加大shen/yin,都无人理睬后,贝内特太太忍不住斩钉截铁地嚷嚷说:“那天我是下不来床的!”
“哦,这点不用担心,夫人。
我猜现在在您身边,给您端茶递水的好弟媳,会愿意暂时替您承担起这一职责。”
说着,他朝嘉丁纳太太确认道:“考虑到几天之后,我们的客人就启程离开,我们等不了十天半个月,我假设你能站出来帮忙?”
既然贝内特先生这样说了,那嘉丁纳太太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反对的话。
“很好,非常感谢。”贝内特先生满意地颔首道:“那天我会请菲利普夫妇过来。这样孩子们的母亲,也就有人陪伴了。”
这句话,彻底解决了嘉丁纳太太的后顾之忧,她脸上为难的神色消失了,她吐出口气道:“刚好傍晚的时候,爱德华的烧退了,琼斯医生刚才来说,等烧退后,就没问题了。
他前头还有点儿遗憾,错过了阿斯科姆那位治安官,那位大人在伦敦和咱们的阿尔曼先生一样有名气呢。
唉,兴许还更有名气一些。”
“他也做生意?”贝内特先生本能地问说。
“哦,不,这位西区的贵人二十年间曾在东区端掉过两伙儿强盗,是位地地道道的强硬派哩。”
“我才不信,我今天才看到他坐在轮椅上。
他的风湿病发作了,我听说得风湿病可疼了,我看他就差像母亲一样,哎呦哎呦的叫唤呢。”
说着,莉迪亚还嬉皮笑脸地表演了一段,那让她遭到了贝内特先生极其严厉地瞪视。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转头和吉蒂做鬼脸去了。
而她们的母亲一听说那个“食尸鬼”曾经端掉过几窝强盗——老天,他还跟强盗打过交道——她越发认定他不好招惹了。
贝内特太太脸色苍白地不断强调,家里的情况不适合请客。
这招致了贝内特先生更深地反感,他冷冷地说:“做人理该信守承诺,在这一点上,连死神都该出于尊重,暂且让步。”
贝内特太太听他提到“死神”,不由哆嗦了一下。
她这短暂的退缩,让贝内特先生完全占据了上风。
他无情地提醒她说,既然她病得下不来床,还请她务必敬遵医嘱,卧床休养。
为了她的健康,大家都会注意,尽量不打扰到她。
这番话说得贝内特太太哑口无言,接下来,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抬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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