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嬷嬷的装扮与府上的嬷嬷们没有甚不同,都是规规矩矩的青衣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苟言笑的,但阮嬷嬷又与周家这几位嬷嬷不同,周家这几位嬷嬷不归各房,而是请来的教养、主子跟前儿的掌事嬷嬷,跟管事的婆子不同。
喜春见过两回周家的嬷嬷们,阮嬷嬷与这几位嬷嬷相比,在装扮上没有甚相差之处,只阮嬷嬷给人感觉更沉稳些,颇有些心有丘壑之感,尤其那双眼眸,沉着冷静,黑色的瞳孔定定看过来,顿时叫喜春福临心至。
“嬷嬷你说的是采置夏衣之事。”
阮嬷嬷顿时弯了嘴:“少夫人果然是心善的,到如今也不愿说人半句不是。”
喜春莞尔,粉嫩的脸颊微微一侧。
“嬷嬷谬赞了。”
喜春知道阮嬷嬷指的是王婆子欺负到她这个少夫人头上的事,不过喜春觉得,如今事情已经得到解决,采置衣裳已经在进行,王婆子又被压了下去,也犯不着巴巴的跑到大夫人跟前儿去告状。
说是去告状,又何尝不是在显露出自己的无能。
堂堂一个少夫人叫一个婆子压了一头,求助于长辈,名声委实不好听。喜春再是出身乡野,却也是知书达理,知道要脸面的。
她不肯透露,阮嬷嬷也不揭穿,只道:“少夫人做得极好。”
阮嬷嬷的肯定,便是大夫人的肯定。
喜春突然鼻头一酸,眼眶隐隐沾了些湿意。到底也是被家中娇宠长大的姑娘,去岁才及笄,又打小被规矩和教条束缚着,压着性子,以恭良谦卑为首,当真养成了温顺的性子,却也怕才进门不久便在府上逞凶逞能的惹了长辈们不喜。
阮嬷嬷当没看到,抬手请喜春落座,方才在下首处半挨着椅,温言说了起来。
袅袅雾气中,半开的窗棂有光洒落进来,落在半高的枝头上,衬得鲜绿的枝叶越发青翠。阮嬷嬷的声音沉稳平和,从中穿透而来:“少夫人已经经手了夏衣采买,其实这府上的中馈也便是采买、归置、分置构成一体,这些府上有旧例,各房又有管事婆子,只要熟于心中,知其流程,倒也不难。”
喜春小脸听得极为认真,闻弦知雅意,不懂就问:“那、难在何处?”
阮嬷嬷双手合在腹下,答:“自是人情往来,礼仪姿态。”
周家商行名声大,铺子遍布各州县辖之地,涉猎广泛,从衣食住行到胭脂水粉皆有贩卖,成衣铺子、布匹铺子,客栈等无数,另还有食店、茶楼等,脂粉铺、金银楼阁,挣钱的营生周家都做,如周家的布匹铺子,秦州府是大晋绫罗花锦产地,周家开布匹铺子,自有那作坊做锦缎,但铺子里总不只有花锦,还有从各地运来的绫罗纱绸,周秉顾不上府中,便是场子铺得大,他要平衡这各中关系,疏通往来。
余下食点、茶楼,甚至胭脂水粉,金银楼阁,都得有那材料的渠道往来。
亲朋之间走动往来,或是请人帮忙做事都得提着礼登门,俗称有来有往,这商场之上尤甚,不止得送礼,还得送到人心坎上。
周家以往没有内眷,这送礼之事也落在周秉头上,只他身为外男,年节礼庆送的礼中规中矩的,到底不如内眷的身份来得天然,男主外女主内,这女眷之间走动好了也是有益于两家买卖的,枕头风的威力她可是见过了太多。
阮嬷嬷的目光落在喜春身上,眼中夹杂着两分复杂,声音低了两分:“原本大爷还在,少夫人只需维持着与各家往来夫人的情分,年节送礼,相遇相谈,可如今大爷不在,少夫人不止得与各家夫人往来,更要拿定铺子上的买卖主意了,这担子可不轻。”
就是一个大男人要两头兼顾都累得够呛,更别提一个柔弱的女子了。
喜春早知不容易,定定说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
阮嬷嬷双手腹于腿上,手指轻点,身上的褙子微微一晃,起了身。
“老奴这便叫人把铺子账册、单子,各府情况整理一番,明日给少夫人送来,少夫人得闲便看上一番,从辰时起,老奴会来院中为少夫人详解铺子上各货物品类、产地、来源,也盼少夫人能熟于心中,如数家珍。”
“我会的。”在死记硬背上,喜春自认不差。
喜春幼时,因宁家只她一个女儿家,宁父在教几个儿子读书习字时,也由得喜春跟着学,从三字经启蒙,到千字文、幼学琼林,甚至到四书五经,喜春几位兄长学得极为艰难,最后只差一个厌书症了,只喜春坚持了下来。
按宁父所说,喜春天资虽不高,却能耐得下心,有毅力,若她生为男儿身,就该是宁家这一辈唯一一个走上科举之路,得几位兄长仰望的人了。
阮嬷嬷福了礼,离开了正院,却在不久把周家的嬷嬷之一柳嬷嬷送到了正院来。
柳嬷嬷是教规矩的,也是府上的老人了。
下晌,喜春带着巧云在院子里散步,巧香匆匆赶来。
“少夫人,奴婢打听到了。”
府上采买的事儿被压了下来,但想着翠衣阁谢掌柜和王婆子的眉眼官司,喜春便让巧香去打听一番这二人的关系。
尤其在今日听了阮嬷嬷介绍了周家的产业后,喜春更奇怪了。
周家明明有布匹、衣料铺子,怎么府上下人的四时衣裳采买却托给了并非是周家铺子的翠衣阁?
自己不挣钱推给别人挣钱?周家是哪家的大善人?
巧香走得快,这会儿脸上红扑扑的:“少夫人,奴婢寻了几个有交情的小子,请他们去打听了一番,这才得知,原来那王婆子跟翠衣阁的谢掌柜是表姐妹!早前咱们府上的样式衣裳是周记送来的,三年前大爷把事情交给王婆子,叫她定,这才改成了翠衣阁送。”
喜春问:“大爷就没管?”周记便是周家的铺子之一,主家不在自家铺子定衣裳布匹,铺子上的掌柜定是要过问,也会跟周秉说上一句,那他就没点反应。
放着定了多年的自家铺子不定,改成了表姐妹所在的铺子,可不是只单独为了照顾表姐妹买卖的。
这其中的猫腻,喜春都能察觉不对,没道理被巧云两个说得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的周秉周大爷不知。
巧云两个哪里知道周秉的事,都摇头表示不知。
柳嬷嬷却是知道的。
“其实这也是早年的事了,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当年大爷年纪尚轻,给身边的小子指了门儿亲,却闹了场事儿,闹得马婆子和王婆子不合,大爷对王婆子也有两分愧疚,后来提拔了她男人到身边做事,谁料跟着出去谈买卖时遇上冰雪的天儿,得了病,大爷人好,赏了她家一座一进的院子,给了汤药费和赏银,谁料没两年她男人就走了,也是个没福气的,之后大爷便把王婆子调到针线房去了,又给她儿子闺女都安插了清闲的差事。”
所以,这和他知道王婆子改了铺子,并不深究有什么关系呢?
王婆子男人是得了病走,又是院子,又是汤药费和银钱,走了也是没治好的原因,跟他有甚关系,莫非他还愧疚?
柳嬷嬷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大爷人善呢,外边样样都得大爷定主意,府上这点事儿吧,”柳嬷嬷露出个不值一提的模样来,低声说了句:“大爷手头有的是银子,不过是随手漏上一点儿罢。”
喜春早前在巧云两个口中听到的周秉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是周家的定海神针,听多了,喜春也有偏向了,心中已经模糊的升起了一个高大英武的人影来。
柳嬷嬷的话叫喜春心中勾画的这个人影在识海中隐隐动荡起来。
这一夜,喜春做了个梦。
梦中,一条大街之上,她们主仆三个正要登马离去,却见街角一个撑起的布头上写着卖/身葬父几个大字,地上,一个衣着淡薄,露出姣好身材的姑娘可怜巴巴的望着身前的男子。那副分明写着卖/身葬父,自己却唇红齿白,眉宇娇软的模样引得四周男子都不忍。
站在身前的男子模样年轻,身材颀长,穿着锦衣绸缎,手中拿着一把折扇,面目有些看不大清,在喜春主仆三个正说着此女不对劲时,男子突的扯下腰间的荷包,看都不看,直接抛给了地上的姑娘。
很是大方,一副散财童子模样。
喜春忍不住摇头:“真傻,哪有真正需要卖/身葬父的姑娘养得这样白嫩的,那手腕可还带了个金镯子呢,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大傻子,连这都没看清的。”
说完,就见男子一顿,朝她走来。
翌日,天还带着灰光,巧云两个来伺候她洗漱。喜春背心都是汗,现在还心绪不宁,倒也没推拒,只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了,夫人可是做噩梦了?”
喜春忍不住抿了抿嘴儿,长卷的睫毛垂下,眼里还带着被吓着后的余悸。
她确实做了个噩梦,那噩梦那样真实,让她以为就发生在身边一样。
她梦到那个被她认定是大傻子的男子极快的走到马车前,菱角分明的下颚微微一抬,告诉她,他是周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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