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南方沿海城市的湿热,微微冒了头。
下午五点的阳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列车终于到站。
路明黛拉着行李箱,乘着自动扶梯下了站台,高铁站内充足的冷气钻进毛孔里,和刚才发困的感觉逐渐中和。
等到人散了大半。
她借尸还魂似的苏醒了过来,从兜里掏出身份证,往感应器一照,慢悠悠地出了到达口。
高铁站建在城市边缘,没有高楼大厦的环绕,光秃得像个废弃地带。
横竖几条通道连接各大出站口,两侧是五光十色的招牌,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路明黛还没考虑好吃什么,包里振动了下,她捞起手机翻了翻。
“行程忙,刚出发。”
消息来自同父异母的哥哥路谦。
隔着屏幕,路明黛似乎都能看到手机背后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还有那始终不变的冷漠表情。
其实她没有多管闲事的毛病,并不想知道路谦是因为忙得脚不沾地,才掐着点儿出发来接站。
路明黛嘴角扯了扯,轻嗤笑出声,就和旁边一男生对上了眼。
空气尴尬到安静了几秒,她想过要怎么解释“放心我不是在笑你”比较有信服力,他多看了她两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一个女孩小跑出来,拍了男生的肩膀。
“我已经等你快半小时了。”男生黑着脸,敲了敲他妹的脑袋,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语气抱怨又不失关切。
可能是不习惯见这种家庭情深的戏码,路明黛掀了掀眼皮子,转头进了家连锁快餐店。
店里的位子空了大半,没坐几个人,和外面的热闹格格不入。
路明黛随便点了一份套餐,找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
她最近都没什么胃口,有些麻木地往嘴里塞东西,一点点把胃填满,才觉得舒坦了点。
尽管父母没那么恩爱,路明黛一直认为他们的婚姻还算和谐。
直到七年前,路谦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路明黛被娇惯着养到了十五岁,她妈去世后,这种平静的假象被打破。
路建荣费尽心思找到了他的初恋,发现初恋当年原来是怀着孕离开的。他把曾经对路明黛的温情全转移到了路谦身上。
中年男人追求爱情自由,那就是老房子着火。
路建荣死缠烂打这么多年,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后,路谦他妈终于同意跟他结婚。
婚礼时间在一星期后,然后他们就会名正言顺地住进她家的别墅。
-
等路谦再发消息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掐着时间让他等了快二十分钟,路明黛才拉了箱子走过去。
路明黛和他见过几面,这种实打实的单独接触还是第一次,但她没怎么担心两人的正面交锋。
车门一关,密闭的空间里,一股熟悉的薄荷味迎面而来。
她眼皮跳了下,伸手捞过她的包,一把抱在怀里,仰了仰头,靠在车后座,看着窗外。
路谦打方向盘上路,车子发动。
整整五分钟,整个车厢除了空调送风的声音之外,鸦雀无声。
两人连对视都没有,更别说对话了。
路明黛觉得胸口有些闷,按下升降按钮,车窗摇下来,新鲜空气涌进车厢,吹得人没那么堵了。
还没享受多久,半分钟后,车窗突然合上,她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看向路谦。
“开了空调。”他冷漠的语气让车内气温降至冰点。
路明黛抑扬顿挫地“啊”了一声,善解人意地解释了句:“你这车里的香水有点廉价,熏得我头疼。”
话里轻飘飘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儿都写满了嫌弃,她抬手摸了把按钮,车窗再次摇下。
路谦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把车窗又关了回去。为了预防她继续幼稚地挑衅,啪嗒一声,车窗落锁。
稀松平常的接站,打响了没有硝烟的内战第一枪。
车开了快一个小时,城市里车水马龙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光,那些习以为常又视而不见的东西,压得人难受。
车厢里的空气朝她挤压过来,路明黛越来越憋得慌。下高架的时候,她看了看驾驶座的路谦。
“我晕车,想下去走走。”
路谦没回答,打着方向盘,车子猛地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
路明黛猝不及防地往前砸去,差点撞到副驾驶的后背,她抓起包下车,用力地把车门一摔,然后迅速消失。
大概是因为和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八字不合,路明黛刚下车就觉得空气新鲜了不少,连头也没那么晕了。
现在不到八点,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市中心繁华依旧,霓虹灯映亮天空,灯红酒绿,倒是比白天更热闹了点。
路明黛走了没多久,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雨跟着砸下来。
雨伞好像落在行李箱里了,她包里没伞,拿包抵在头上,跑进了一家全家便利店。
暂时也不准备回去了,她在冰柜里捏了杯巧克力冰沙,付完钱,找了把空椅坐下。
“下午在海底捞偶遇我高中的白月光了。”
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耳边响起,路明黛回头看了眼,不是在跟她讲话,那姑娘边打电话边掏了盒曼妥思薄荷糖。
“他已经秃了。”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远,“我跟你说,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已经秃了。
几个骇人的字眼沉重得像铅球砸进了水里,记忆中的某个夏夜一闪而过。
路明黛噎住,差点被口里的冰沙呛到。她咽下冰沙,牙齿冻得打了个寒颤。
几分钟后,刚才打电话的姑娘在她旁边坐下来,手机搁边上,拆完包装,往嘴里丢了颗薄荷糖。
路明黛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溅到玻璃上,左眼皮突然跳了下。
街道对面是红绿灯,斑马线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卫衣,可能是在等红灯,漫不经心地把耳机摘下来。
周围的人都在急匆匆地避雨撑伞,只有他淋在雨里。
薄荷的气味顿时在鼻尖炸开,心底憋了很久的烦闷和抗拒去回想的过去,没有遮挡地显露了出来。
过了十秒钟,他稍微往超市的方向转了下,路明黛终于瞧见了他的脸。
她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熟悉到一眼就认了出来。
思维被薄荷糖姑娘的秃头理论带跑了,路明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他的头发。
不但没秃,他这头发还挺多的。
沈西辞四年前突然不辞而别,跟她断了一切联系方式。
那个她曾经以为差一点就会变成她男朋友的人,说是人间蒸发式的失踪都不为过。
伤心过,生气过,也怨恨过。
时过境迁,只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现在他站在灯红酒绿里,身上又带了种毫无归属的感觉。
路明黛不受控制地发散思维,在“无家可归”和“失足青年”两种选项中反复跳跃。
红灯闪烁,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
沈西辞低着头,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红灯。
有个女孩想给他递伞,他看也没看就给拒了。
他把黑色卫衣的帽子拉到头顶,从兜里勾了个口罩戴上,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红灯转绿,斑马线恢复通行,路明黛抓起包冲出了感应门。
她估计今晚这速度能在上学时百米冲刺里拿第一了,风吹过脸颊的时候,心底那点儿不甘心又止不住地往上冒。
跟了好一会儿,落在脸上的雨水小了下来。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挺强烈的,沈西辞的脚步渐渐停下来。
路明黛愣了愣,转身低头掏手机,做起来得心应手,假装在翻朋友圈的动作游刃有余。
那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低头笑了下,转身继续往前走。
应该没认出她吧。
路明黛抱着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他们左拐右拐绕进了一条街,这里被摩天大楼包围,又没有霓虹,单靠几盏路灯点亮,像是一块有些萧索的绿洲。
沈西辞推门进了个地方,如果她没记错,这可能是个夜店的旧址。
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路灯昏黄,雨已经停了。
“炽罪”两个字横在那儿,没有亮灯,像一把烧了半截的火焰。
那是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那个原来在大洋彼岸、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现在重新出现了。
路明黛意识到,在她体内沉睡了很久的某些感觉逐渐苏醒过来,开始蠢蠢欲动。
手在门上停留了一会儿,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两层楼的构造,空间还挺宽敞。外面透进来一层薄光,隐约看清一楼的模样。
二楼亮着灯。
路明黛沿着楼梯走上去,旁边墙上是五彩的涂鸦和随意张贴的乐队海报,还有人在上头喷了个黑色的渡鸦。
二楼被改造成了住宿的地方,其他房间都房门紧闭,只有一间半掩着门,里面透出光。
一回生二回熟,路明黛再次推门的时候,动作明显熟练了很多。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都忘了刚才竟然没有敲门。
房间里就亮了一盏灯,之前那件黑色卫衣扔在了沙发上,男人的衬衫刚换上,扣子还没扣好。
沈西辞靠在沙发上低着头,模样松散。
灯光兜头晒下,他眼皮冷淡地垂着,黑衬衫把劲瘦的胳膊衬得颓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负心汉感。
修长干净的身形,平直的腰腹……劈头盖脸地砸到她眼前。
他听到门口的动静抬了抬头,目光一碰。
路明黛往后退两步,想就地找一条地缝躲起来。
但沈西辞本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被她看光,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把衬衫扣了上去。
黑色衬衫估计刚从衣柜里抽出来,没熨平,显得他有些懒散而颓。灯光顺着他的脖颈下落,锁骨的地方有个烟头大小的疤。
衣服换了新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沈西辞侧头看过来。
那双眼不冷不热,由上至下,扫过她露出的纤细脚踝,转而又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顶着张散漫又冷淡的脸,扯扯嘴角,不经意地吐出了两个字。
“找人?”
仿佛不记得她是一路上跟着他过来的。
路明黛想到外面那张乐队的海报,忽然灵机一动,给自己进这房间找了个理由。
请支乐队可能也不贵,随便问问也没什么。
“你这儿,多少钱一晚?”
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有种这个男人在自甘堕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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