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木钉断裂的声音, 与棺盖破裂的声音,同时从黑暗里传来
木片被暴起的力量冲击到半空,原本覆盖于棺材表面的、如一层层青苔般的深红色液体,也随之向四周溅开
在“周盈”记忆传达的须臾之间,原本寂静无声的乱坟岗, 此刻已经被一层浓浓的血雾所萦绕。浓稠绵延、血红到近乎黑色的液体, 填满了整个深坑、并向着四周蔓延。
它像是一张蛛网,又像是千万条触手,将乱坟岗上所有的尸体均拉入了这个如血色漩涡一般的深坑。
这具漆黑的棺材, 原本便半沉在这座漩涡的中心,映照着惨淡的月色,然而这一刻
它却被人硬生生地从中间破开了
从棺材中坐起来的,是一名黑发雪肤的年轻人。
他站在棺材中,仰着下巴看向半空中的月色。他偏着头, 似乎在感受什么, 然后
他随手将那张裹住身体的黑布, 抛到了半空中。
黑布在空中展开, 如乌云蔽月,滚滚的血红衣摆随风而起。
在黑布落地之前,那一道红影, 也消失不见。
留下的仅有寂静无声的乱坟岗, 与在红影离开后, 突兀地出现在棺边的黑影。
颀长的影子披着漆黑斗篷, 它站在这血红的漩涡前, 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原本藏在棺材中的女鬼,在黑影出现后,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大人”
她似乎与黑影极为熟悉,声音却像是被对方这出人意表的行为所吓到“您怎么来了”
“我想换个玩法。”
黑影的声音极为清冷,在片刻后,它伸出了右手。
那本该是一只极美的手,肤白胜雪、柔若无骨、然而
在那本该若削葱根的手指之上,不仅伤痕累累,并且
居然没有一根指甲
黑影将手探入漩涡,它闭上眼,随着其他的尸体一同缓缓沉没。
乱坟岗上再无别的人声。
三月后,城内。
三月前,城中曾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煊赫一时的招安将军,在匆匆离开邡城后,便剃度出家、从身到心地皈依佛祖,就连皇帝的封赏也不要了。招安将军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主,突然之间清心寡欲、断情绝爱,实在是让人跌掉下巴。
这件事中最为诡异之处,则是该将军在皈依佛门的当晚,便自愿地切下了自己的晋江,并将其放在盒子中示众,以表达自己摒弃七情六欲的决心。据说佛门方丈被他不慕名利、皈依佛门的精神深深感动,为他赐法号“八戒”。在这之后,当朝皇帝于梦中有感,第二天起床时自称受了上天的旨意,为游将军赐国姓“朱”,以表示对他出家行为的肯定。
另一件则是如烈火烹油的凌云班彻底地倒了。在台柱子失踪后,凌云班的老板黄鹤再也支撑不下去。他莫名地便染上了赌瘾,在短短一个月内便欠下了三点五个亿。上门追债的混混拿走了凌云班一切能拿走的东西,最终黄鹤孑然一身,只能带着最后一把小椅子跑了。
他的下场人们不得而知。据说,当某个老乡在外面最后见到他时,他为了躲债已经改名为黄景官,为一个好心收留他的捕头打下手。据说,当地向来以采菊花贼闻名,当老乡见到黄景官时,他正要出门“钓鱼”,誓要捉住当地的暗之集团
这两件事究其根源,都与同一件事息息相关那就是,凌云班当红的戏子周盈
周盈跟人跑了跑了
在传闻中,先名为朱八戒、原为游将军的土匪对其爱而不得,用下腌臜手段欲逼其就范。却没想到周盈宁死不屈,当天晚上就跟人跑路了。
游将军因此为爱自宫,凌云班因此彻底倒闭。可见周盈确实是一名祸水红颜,名动天下。
转眼间冬风肃杀,上元将至。原本沸腾一时的事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冷却了下来。
每到上元节,城里都会有灯会举行。每当此时,即使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也能戴上面具、出门游玩。
本应在家中寒窗苦读的苏清,也在此日出了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苏清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数年前,他还只是个家徒四壁的书生,所拥有的除了一身“傲骨”,便只有一个干瘪的钱包。
苏清同许许多多年少又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般,将“莫欺少年穷”五个字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秉承这生信条、并由此一飞冲天的人,要么有着过人的才华,要么有着不肯放弃的自尊心。苏清幸运与悲剧的是,他两边都沾一点,却两边都未能做到极致。
他有点才华,却为人酸腐、看不起他人,并极易嫉贤妒能。他自命清高,因此不肯屈身去做一些商贾买卖,宁愿吃糠咽菜,也绝不做放下身段的事。
所幸他家里尚有几亩薄田,苏清手不能抗肩不能挑,但靠着把它交给别人收租,也足够维持一点勉强的生活。
往年的灯会,苏清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度过。家里清清冷冷,他便找些旧时的话本来看。话本中的美丽女子,无论是闺阁小姐、又或是青楼花魁、又或是荒野狐妖,往往都慧眼识英雄,不仅与贫寒书生春风一度,还给他银钱。待书生一飞冲天,便是才子佳人,青云直上。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出行,也让他在灯会上碰到了一名这样的佳人。
“苏大哥,你在想什么”
婉莹的声音打断了苏清的思绪。
“没、没什么。”
他有些结巴地应着,将自己的眼神从那座面具摊子上抽离。那身着绣着金丝菊花的白衣的背影,便从他的思绪里一闪而过。
“我和爹爹说了,三日后你便将你的文章送到府上。太子太傅也是邡城人,近日回乡省亲。我父亲向他提起过你,说你是难得的才子。他对你也很好奇。”婉莹兴致勃勃道,“有了他的推荐,你便可以”
大好的仕途在他眼前,婉柔的佳人也在他的身边。情之所至,苏清不禁道“莹莹,你真好。”
在说出“莹莹”二字时,他一时又有些恍惚。
你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尽管周盈但周盈终究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而且还
如果周盈活着,等他入朝为官,他自然是可以纳了周盈的,但周盈的身份、周盈的一切都只能让周盈为妾
更不要提什么私奔
“你瞧”婉莹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你瞧这个面具,漂亮么”
她举起一只长着狐狸耳朵的面具。面具的摊主,坐在重重叠叠的面具后,自己也戴着一张面具。他坐在一张木椅上,托着下巴,似乎是有些百无聊赖。
苏清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好看么”
婉莹还拿着那张面具。苏清下意识地回答“好看。”
“好看就对了。”
略带慵懒的声音从摊后响起。摊主戴着嘴角上扬的白猫面具,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这儿每一个面具,都是我精心制作的,这一整个灯会上,就没有比我的面具更好的面具。”
“你声音挺好听,不过口气还挺大啊。”婉莹天真娇憨地答着,“你这个面具,和别的面具有什么不一样”
“我这个面具与众不同。一般的面具,即使是做得再精致,也会让人发闷。”摊主慢条斯理道,“但我这个面具,相当透气。”
“什么”
“而且,它相当的柔软,不会硌到你的皮肤。不信的话,你可以戴上试试看。”
婉莹将信将疑,她将面具覆在自己的脸上,突然惊喜道“真的很透气诶,而且很柔软,我还没有戴过这么舒服的面具”
“和其他的面具不同。”猫面具勾起嘴角,“我的面具,是会呼吸的面具。我又把它称为”
“人的第二层皮肤。”
不知道为什么,苏清总觉得摊主似乎在看自己,这样的注视让他毛骨悚然。
摊子上挂着一幅幅面具,面具极为柔软,有的是哭脸、有的是笑脸,其上皆只有红白二色。为了保证人的行走,面具的眼部皆被挖空。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被挂在绳子上,苏清一时觉得,它们似乎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面具在风中轻轻摇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婉莹对这个面具爱不释手,在她戴上它之后,便没有了想把它脱下来的心思。苏清见她如此喜欢,决定讨个大小姐的开心。
他于是忍着这点诡异的不适,决定充个大方。他掏出了钱袋“多少钱我买了。”
他没少做过讨大小姐高兴的事。婉莹出身高贵,相应的对金钱也没概念,花钱如流水,最初很是让他狠狠肉痛了一番。所幸后来,他有了一笔收入,因此除了最初那个原本该买给周盈的翠玉戒指,他又能充个更多的大方。
“我这里的面具不用钱买。”摊主柔声道。
“不用钱,那用什么”
婉莹对这个摊主越发好奇。
“用时间,又或者”摊主看向苏清的手指,“用你的指甲。”
“你”苏清勃然大怒,“荒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摊主给他的感觉极为诡异古怪。他当即转身就要走,婉莹却不悦了“苏清,你怎么这么快就变脸啊”
终究是需要讨大小姐欢心。苏清只能好声好气地和摊主商量。摊主却回复得有一搭没一搭,末了,他像是很没趣似的摆了摆手“那就五两银子。”
“五两”苏清瞠目结舌,“你打劫吗”
他刚开口想磨磨价,婉莹却彻底地不悦了“苏清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穷酸啊”
“穷酸”两个字深深刺痛了苏清的心。他咬着牙,当即便掏出了钱袋。
“五两就五两,我又不是出不起”
这笔钱对于过去的苏清而言是一笔天文数字,然而在有了那一笔进账,与就在眼前的大好仕途后,苏清也只能咬牙忍下。
钱袋入手,苏清就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的钱袋鼓鼓囊囊的,似乎比他带出它之前,更鼓了些。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东西,捏起来却沙沙的。
“苏清你搞快点,”婉莹还在催促,“我想去捞金鱼”
“马上,马上。”
嘴里这样回复着,苏清打开了袋子。
下一刻,他发出了惨叫
出现在他眼前的,钱袋里的并非碎银,而是
一整袋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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