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没有玫瑰。
那种精致而脆弱的花朵根本无法适应深海的恶劣环境。
无光,高压,低温,盐水,每一样都能将它摧毁成枯泥。
所以,想要培育出一朵能永远存活在海水中的玫瑰的确需要花费不少心思。
但好在成品足够漂亮,鲜浓艳烈的一抹深红,静静绽放在浅蓝水层之下,仿佛血珠浇灌凝成,被完全透明的深海冰晶封存在内。
像某种活着的标本一样,又美又古怪。
而如今,它被摔碎了,冰晶层四分五裂,碎片和水流到处都是,花朵也潮湿着耸拉在地上。
这就是蒂亚戈和加百列刚进门时看到的。
负责看守的天使将手里束缚着泽西恶魔的封灵锁进一步收紧,转头看清来人后立刻躬身行礼:“海神冕下,天使长。”
话音刚落,趁隙得以活动的泽西恶魔立刻咆哮着撞开身旁的天使,扬起带着尖锐倒钩的长尾就朝门口的蒂亚戈挥刺而去。
加百列啧一声,刚想动手,却看到在尾刺即将靠近蒂亚戈的前一刻,空气中陡然凝结出大片坚硬寒霜,瞬间遏停它的攻击。
蒂亚戈歪头,白金长发顺着肩线滑落而下,嘴角线条抿平成直线。
他先是看向地上的破碎水晶和玫瑰,又抬眼望着已经被封冻住了半边身体的泽西恶魔,单手抄在裤袋里,神情比那些冰霜还要空白冷漠:“要闹脾气也不会看着点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的吗?”
“冕下……”
守卫天使刚说出一个词就被加百列用眼神制止。他很快退让到一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蒂亚戈捡起地上的玫瑰别在胸前口袋处,轻一挥手,将已经被寒冰和封灵锁束缚得动弹不得的泽西恶魔翻转几圈拉近到面前,上下打量一遍:“伤得挺严重的啊。”
因为和警卫处天使拼死搏斗过的缘故,这只恶魔的身上有着许多大大小小肉眼可见的狰狞伤口,绿色的血液黏腻成坚硬黑痂,又因为刚才的挣扎而逐渐破裂开。
它气息奄奄地瞪着蒂亚戈,漆黑眼瞳里涣散无光。
“一般来讲,如果遇到特别严重的伤员,我都会先治好他们再谈审判和定罪的事。”
蒂亚戈不徐不疾地说着,抬手将地上的冰晶碎片重凝成一把纤薄发亮的利刃,轻轻点在它被软甲保护着的颈椎处,表情和语气一样寡淡:“但是你刚刚弄坏了我费力准备的礼物,所以我也就没心情去做那些了。一会儿我会把冰禁术撤掉,没了低温做缓解的话,毁掉魔髓的时候可能会挺疼的。”
“可那也没办法。”
刀尖刺破软甲扎进皮肤,沁冷神力立刻蔓延开,紧紧锁住魔髓,只差稍微用力便能将它折断。
他微微一笑:“忍着点吧。”
……
如果要说后来的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柏妮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此时此刻,或者在听到假释期将要去人类世界的时候,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
所以说,在一个地方与世隔绝久了,会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导致许多问题这件事是真的。
要知道在她还没有被抓进陨罪园以前,她就已经去过海岸边的人类王国许多次。因此在听到加百列说出目的地的时候,柏妮丝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盛装出席,以示尊重。
毕竟,虽然她如今还没有彻底恢复自由,也被禁止使用任何高阶魔力,但给自己弄套像样的衣服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当她穿着一身缀着缎带和蕾丝边的素黑宫廷裙,头上戴着顶插有羽毛和玫瑰的丝绒帽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被路过的每个人投以或奇怪或惊艳的目光注视时。来自神明的恶意以及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恶寒感觉,瞬间就清晰到尖锐了起来。
很显然,眼前的这个人类世界跟自己记忆里的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不管是从着装还是其他。
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人类是不会把自己塞进一个造型奇怪的盒子,然后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驱动着四个轮子高速移动的。
这它马哈鱼的是魔法,休想骗我!
看着面前种种无法理解的一切,柏妮丝仅仅惊慌了片刻后就镇定下来,将他们都归结为陨罪园对自己的考验。
开玩笑,再怎么说她也是被刻印在十二罪柱上的海·全靠前辈光环死撑·跟她自身并没有半毛钱关系·巫,曾经渊海神域里唯一的君主级大恶魔,又在陨罪园进(咸)修(鱼)了五十四年,早就已经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被这么一点场面就震慑到。
想到这里,柏妮丝立刻换上一幅恶魔面对人类时该有的标准反派面孔,对每一个看向她的人都投以凶恶的回瞪。
紧接着,她又意识到自己如今还在假释期,应该显得友善一些才对。
于是她试着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眨眨眼,勉强扯出一个自认为“亲切又不失高傲,优雅又饱含热情,端庄又略带俏皮”的笑容。
矗立在路边的红绿灯变成了绿色,加百列穿过天地间那层发灰的雨雾,脱离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对面马路走过里,站定在她不远处,双手抄在制服的口袋里,被魔力隐掩盖为深棕色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你抽筋了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在嘴角抽搐,还穿着这么不合时宜的一身衣服。
柏妮丝竭力忍住冲对方翻白眼的冲动,转而伸出细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多谢关心,我好着呢。倒是为难你们,居然搞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来考验我。”
说着,她还特别好心情地朝一旁举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朝自己对准,还发出一连串奇怪咔嚓声的少女挥挥手:“如何,我表现得还让你满意吗?”
“什么考验?”
“你不想明说也可以,不过我可是已经彻底洗心革面一心向善的好海巫,是不会随便伤害人类的。”
“……抓紧时间吧。”加百列没打算跟她多说什么,径直朝地铁入口走进去,“海洋观测研究中心离这儿挺远的。”
“什么中心?”柏妮丝茫然地跟上去,云里雾里地通过安检,最后坐定在地铁内,看着窗外高架桥以下的笔直公路还有川流不息的四轮铁盒子,“这儿真棒,离人类世界有多远?”
加百列瞥她一眼,亏得她说的是异族通用语,这里没有一个人类能听懂。
“这里就是人类世界。”他回答。
“什……诶?!”
地铁开动了,柏妮丝顺着惯性滑了一下,紧接着便看到外面的景物都开始飞快朝后退。
初夏的雨水落得密集又轻盈,洒在车窗上织成雾蒙蒙的一片,尔后又被高速行驶所带来的气流卷擦得干净。外面都是一片烟雨迷蒙的阴霾,车窗却始终保持着清亮,看到不断变化的景物像是被滴落在水里的油彩,有种奇异难辨的美丽。
她贴在玻璃上朝外努力张望,时不时还说着一些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引得周围的人类纷纷朝她看去,像是在集体围观什么神经病那样,各自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同情和惋惜。
大概意思是“小姑娘模样长得倒是漂亮,可惜脑子不好使,是个傻的”。
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聚集点后,加百列便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的空位挪动一下,和柏妮丝保持着一段距离来假装根本不认识对方。
下了地铁后再走十来分钟便是海洋观测研究中心,天空依旧阴云厚重,只偶尔有苍白的微光流窜在云块缝隙间,细密的雨水不断沙沙沙。
柏妮丝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踩着水花跟在加百列身后:“你刚刚说这里是人类世界,什么意思?我之前来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人类别说是让一个长着四个轮子的奇怪盒子飞起来,就连想让长着四个蹄子的猪飞起来都不可能。”
“那是汽车。”加百列纠正。
“……这是这个世界的生灵对猪的爱称吗?”
他停顿半秒,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无语地闭下眼睛,兀自岔开话题:“这里就是人类世界,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关于这点我不做解释,一会儿等你见到了你该见的以后,他会详细告诉你。我只是负责监督你,顺便带路。所以,闭嘴!”
柏妮丝皱皱鼻子,扬起脸偷瞄一眼对方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白净却也凌厉的侧脸:“我还以为天使都是与人为善温柔可人的生物。”
“你是恶魔。”
“……你这是种族歧视。”
再拐过一个弯后就是研究中心了,加百列快步走进大门,身后的柏妮丝则因为裙摆宽度的关系,在仅容单人通过的侧门门口颇为艰难地才能挤进来。
“他在等你了。”加百列回头。
“谁?”
“负责你假释期考核的。”
“我以为是你。”
“我说过了,我是督察官。”
“这听起来完全像是一回事啊。”
“他负责决定你的假释期表现是否通过。而我负责在你有任何不合格迹象的时候,自行决定把你抓回监狱或者就地处决,明白了吗?”
“……深刻至极,长官。”
然而她错了,真正深刻至极的还在后面。
如果说在跟着加百列来到海洋生态模拟区之前,所有一切都还在柏妮丝勉强劈个叉就能接受的范围内。那从她站在那片连接着外海的半封闭水域边,看到那个极为熟悉的背影的时候,整个世界就轰然裂开了。
坐在水岸边的少年正在治疗一头受伤的虎鲸。
他有一头垂长光顺的白金色长发,和一条鳞片冰蓝的修长鱼尾,从腰部的深色开始,逐渐演变成尾尖的浅淡。
加百列站在水域另一边朝他单膝下跪,右手贴在心口处行礼:“海神冕下,我已经将0331带来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外面又正在下雨,确实不是个好天气。”蒂亚戈笑下,伸手拍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虎鲸,嗓音清冽温柔。
“应该的。”
柏妮丝完全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整个魔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目光惊恐到呆滞地望着不远处的人鱼少年,和他湛蓝如洗的眼睛正好对上。
雨势在逐渐变大,持续不断地敲打在高高的玻璃拱顶上,成为这里唯一活着的声音,盛大到接近嘈杂,最后又不断凋零在沉寂到诡异的空气里。
柏妮丝看到他在灰光暗淡里的脸孔,还清晰残留着海水留下的湿润痕迹,每一分都精细绝艳到无可挑剔,就像是一幅沉入水中遥不可及的油画,随时会消散开,美得虚幻又惊艳无比。
“好久不见,柏妮丝。”他说。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柏妮丝的耳膜,带着种清晰的尖锐刺痛将她的意识拉回现实。
“见了天它博爱众生的使了,为什么你,你为什么会,会……”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接着想起加百列刚才说的关于假释期考核的事,顿时有种当初被迫成为海巫时的绝望。
“别告诉我那什么决定我合不合格的就是他!”柏妮丝深吸一口气,浅绿色的眸子因为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虚浮的发亮,只死死盯着身侧的天使长。
她错了,陨罪园的监/禁对她原来根本不是惩罚,而是贴心的保护,并且还是会提供爱心三餐和奢华单人住宿的那种。
所以她现在申请回监狱去还来得及吗?
早知道她刚才就该在地铁口直接逮几个小孩来做个儿童手抓饭,好让加百列直接把她和她的罪孽一起踹回监狱里去安享晚年。
加百列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水岸对面的少年神祇:“您说得对,她真的是这个反应。”
柏妮丝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骗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所以你们是故意的吧?说什么假释出狱,其实就是为了把我骗出来然后趁机杀掉报仇雪恨。”
“别担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蒂亚戈抬手微挑,泛着冷冷蓝光的海水立刻顺着魔力的引导升旋起来。
鱼尾化作双腿,海水凝聚成洁白衣衫穿盖在他身上。
他踩着波澜不定的水面,一步步如履平地的朝水岸对面走过来,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温良无害的。
柏妮丝恐慌地僵在原地,视线下意识地朝门口瞟去,同时无比懊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被处以极刑。
谁能想到她刚出狱就能遇到自己曾经处心积虑谋骗过,还因此被抓进监狱服刑的人鱼。
而且对方如今还顺利承袭了神位,这要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自己又被咒印束缚着动用不了高阶魔法……
柏妮丝越想越觉得要凉,忍不住打个抖,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都摇头甩掉,缩起肩膀准备开溜。
跑不跑得了是能力问题,但是跑不跑是态度问题。
就算知道不可能,可挣扎一下的求生欲还是要有的。
想到这里,她立刻瞬移到门口准备夺路而逃。
却在即将踏出大门的时候,被一道波光闪烁的海浪给兜头淋了个正着。
水珠在触碰到她的瞬间便弥散开,像是被抛洒而出的无数透明水晶,很快又消失在空气里。
柏妮丝收回本能凝聚在掌心间的幽绿光丝,这才发现刚刚那阵海浪并不是什么攻击性魔法,只是帮她把身上那套过于繁复的打扮给彻底改变了一下。
“这个地方跟你以前去过的人类王国完全不一样,所以,你还是换一身衣服比较好。”说完,蒂亚戈又补充到,“当然,我并不是说你穿裙子不好看。”
柏妮丝愣了下,看到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已经完全换了个样子。原本藏匿在宽大帽子下的漆黑长发完全垂散下来,身上的累赘长裙也变成了一套极为简练的墨绿卫衣黑牛仔裤,脖颈上还挂着一个印有她看不懂的文字的胸卡。
过多的震惊让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关注起一些根本没必要的问题。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胸卡:“这是什么?”
“研究中心的出入门禁卡。”蒂亚戈解释,随手接过加百列递给他的白色外套,“跟我来吧。”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转头看到柏妮丝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于是说:“你不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事实上……”她试着一点点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然后鼓起勇气去直视着对方那双湛蓝的眼睛,尽可能自然地说到,“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可以主动申请回到陨罪园去?毕竟……怎么说呢,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对于我可爱的单人水泡泡房间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而且,我还挺想念那儿的飞鱼晚餐的。”
“你从来都不喜欢吃飞鱼,柏妮丝。你说过它们的味道尝起来就跟裹了海沙的腐烂藻类一样。”蒂亚戈淡淡地拆穿她,清澈蓝瞳里浮涌出一层薄薄的暗色,像是乌云凝聚下的海面。
“我有这么说过吗?我都不记得了。”柏妮丝用尽全力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笑得估计跟哭差不多。
“或者你只是不想在我面前承认而已,对吗?”
“……”麻烦你不要用这么温和的语气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啊,太诡异了!
加百列看了看这位新继位不久的少年海神,又看了看一旁刚被放出来的恶魔,忽然有种罪案卷宗很可能不如他以为的那么可靠的感觉。
因为按照他所了解的信息,柏妮丝当初之所以被抓进陨罪园,就是因为她曾经试图从蒂亚戈身上骗取海洋之心。
她差点就做到了,还几乎杀死了蒂亚戈。
要知道,海洋之心是旧纪神在陨灭前,用自身全部力量所凝铸出的两件珍宝之一,也是整个海洋得以永恒存续的魔力来源。只要谁拥有它便会拥有海神之位,成为世间仅存的两位至高神之一。而在蒂亚戈出生之前,海洋之心也从未择主过。
因此,柏妮丝当初的行为可以说是极端不可饶恕。
被抓后,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供认不讳,也不做任何辩解,罪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被前海皇称为“最恶毒的海巫”“海族永远的仇家”,并且有他在的一天,他都不会允许柏妮丝踏出陨罪园半步。
可谁知,蒂亚戈在承袭神位后却将她放了出来。
虽然是为了一些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但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气氛也实在太奇怪了。
加百列再度看向柏妮丝,看到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迅速眨眨眼,将视线移向了别的地方,浸着层薄光的眼睛宛如一对没有生气的玻璃珠,浅绿到空旷。
“那么,跟我来吧。”蒂亚戈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向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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