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小说家,我不擅长很多事情,然而要论及借题发挥、以小见大那是毫不怯场的。
大抵是因为搞文学的不怕说错、也不怕假大空,错的可以纠正,假大空早晚也会实现,最怕的是无话可说。
我年幼时很是勤勉好学,为了表现得更加聪明一点,常常干着借题发挥的事,譬如把“猫”引申为多余人、猫的死去引申为“内省已亡”……这坏毛病到了现在也没能改掉。
而我也不打算改。借题发挥,以史为鉴。
我正要借题发挥,倘若你要说我信口胡诌,那我也不在意。
【……
即使绝望,生活依旧要继续。如若是现实,反倒可以颇为懦弱地选择某种方式——既表现自己的美学而又丝毫不会累及他人。
然而梦境却又是不同的,按照梦即为潜意识的说法,只要身为人类的本能尚且存在,那么一个人他总归是不想死的。
也是死不了的。
我最终也没能求死。倒不是我苦于方法,事实上,我曾写满了一整张羊皮卷纸的计划,“跳楼不符合美感”、“入水又会给人添麻烦”、“割腕失败率过高”……在罗列种种后,我最终选定了服药。
只要药物得当,使用过量,即可产生相当具有性价比的结果——“符合美学又不麻烦别人且救活率相对较低”。
然而,我犹豫至今,迟迟未能实行,不止一次地劝说自己“是因为还想写小说啊、还想多写点、说点什么”又或者“多解决几件看不顺眼的事”,可现下想来,恐怕归根结底还是对死亡的恐惧吧。
现下评价人呢,似乎非要与众不同、反传统些才好。牙齿白净的比黑墨染过的高贵、不怕死比怕死的高贵、嬉皮笑脸的小聪明比憨厚的踏实高贵、衣服繁复不实用的比简陋的高贵、西式的比传统的高贵……
若论及对文人的评价,那就更了不得了。你得美、怎么个美法,懂物哀、知樱落之美,知柳浪莺啼。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堪称罪大恶极,就是入阿鼻地狱处以极刑也不亏。
怎么显示美,那当然是用日本的传统方式了。自不知哪位先人开了个先河,从那之后便成了惯例。在这个圈子里,你不自杀自己简直都不好意思自报家门。
我难不成是被那股意志裹挟了般?】
我没能得到答案,那甭管是不是被裹挟的计划也没能实施。
既然无法实行计划,倒不如冷眼旁观。借着难得的修养时间,我开始观察自己也观察世人。
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我甚至开始对此梦境的虚假性存疑。
算起来从倒霉地吃枪子开始,梦中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多月。而在此之前,即便我常常做梦、做颜色绚烂、味道丰富、宛若现实般的梦,但其时间跨度远远没眼下这么久。
我在这梦中休息、写书、和人交流……一切似乎和现实没什么区别。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我不禁为梦境的时间跨度之长感到忧虑。这让我浮想联翩起来,从旧时的蝶梦庄周,似人非人而想到南柯梦……
一时之间,光怪陆离的幻想在我头脑中诞生了。
这天临近黄昏时,我拿着笔和纸,走出了病房。
即使百年后医院的设施先进了许多,然而狭窄的走廊里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沉气味仍旧无法散去,仿佛有乌云笼罩在这片医院的上空,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眉间、心上。
我不喜药、不喜疾病、不喜伤痛,更不忍面对这样压抑的环境,于是特意往开阔的地方去,到最后,不知怎的,居然摸到了天台。
到了上面,空气顿时清新自由不少,连带的,我的思维也活跃不少。
我靠着栏杆,奋笔疾书,写着我的黄粱梦。
一连三天都十分顺利。除开中途差点丢了稿件——我把稿子落到了天台晚上折返去找,却怎么也见不着踪影,心里沮丧得不得了。结果,等到今天再来,却在楼梯口看到了稿件。
非常巧的,卡在了栏杆处,这才免于被风吹走的霉运。
这天下午,我终于写完了文章初稿。
故事非常简单。卢生娶得娇妻、子孙成群、安享一生、寿终正寝。死后才得知这居然不过是梦,换言之,一切即空。
有一老翁见他如此,说,“浮生若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转眼就成空。何必执着于像梦一般的人生?”
老翁本意是想让他失意,倘若知道了既定结局不过虚无,又有几个人肯费劲心思过活?
卢生也果不出所料,他陷入了迷茫,从此之后浑浑噩噩,因迷茫而无能,又因无能而痛苦愤怒。
沉浸在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结束了黄粱梦,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收拾东西就要离开,一位紫发的、能使人联想到紫鸢花的少年叫住了我。
“抱歉。我注意你好几天了。虽然很冒昧,但我想问下,您是在誊写柳川隆之介的小说吗?”
我觉得他这话很奇怪。因为柳川隆之介也是我的笔名之一。因为担心时人碍于我的名气,不得不昧着良心夸赞我,我这才动了从零开始的念头,就起了个新笔名。
这样的笔名还有很多。不过柳川确实是其中比较常用的了。
他说我在誊写柳川隆之介的小说?虽然我的确打算,等梦醒了就用这篇小说作为《罗生门》的接档,用柳川隆之介的笔名发。
至于我鬼——考虑到梦中的事,干脆全用来发更可怖更阴暗的故事吧。这样也不至于有转型之忧。
但无论怎样,少年的话本身就很费解。
于是我只好:“…………?”
“啊,失礼了。我并不是故意偷看您写的东西的,只是那天不小心捡到您写的稿子,不小心瞥了一眼——那位先生写得实在是太好了。即使我已经看了无数遍,但还是十分喜欢,完全不舍得跳过哪怕一个字,差不多都能背下了。”
少年这么说,我倒是突的恍然大悟起来,原来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是你把稿子恰好放到那的吗?”虽是这么问,我心里已经肯定了大半,“昨天的事,谢谢你了。”
紫发少年羞赧地抿抿唇,“没什么。说起来您也是柳川先生的粉丝吧?还做了好多批注呢。”
“………算是吧。”
我含糊其辞,打算揭过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和陌生的好心人谈论自己——即使那人毫不知情,对我来说也已经耻度超标了。
倘若这里真有凡尔纳小说中的情绪波长勘测器,我想那屏幕上肯定早把这种波长转化为通用语。一定是这样写的吧——救命、快让我离开这吧。
可惜没有。紫发少年也不是。
我极其想逃离这里,但长久以来的教育告诉我,在帮了自己的人面前落荒而逃太失礼了点。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讲。
他的确对艺术、对人文颇有见解,以至于偶尔我也忍不住应和几句。只是未免过于热情了点——尤其对于黄粱梦这篇。
鬼知道我刚写的东西怎么就成了柳川隆之介的小说、还流传下来了呢?
在坚持了约莫半个小时后,我败退了,正打算开口,这少年却早有察觉似的,先我一步说,“天色不早了。今天耽误了你很多时间吧?真的很抱歉,只是以往我很少看到柳川隆之介的书粉,毕竟,这位作家实在是没多少东西流传下来。而且您对他还那么见解独道,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点头,心里却在想,饶了我吧。对自己见解独道,这可不是个好说法。通常,我会用它来讽刺一个人过于自我。
可能他认为我有些敷衍,便敛了笑容。这时我才发现他体格消瘦,或许是因为病情的原因,精神也不大好,瞧上去蔫蔫的。像是一棵长歪了的树,四肢扭曲得不成形状。
明明还年轻得很。
“您或许会觉得很可笑吧?拿一个虚拟的小说妄想当精神支柱,但对我来说、对似乎再也拿不起网球拍的我来说,这要真的是梦就好了啊。大概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费劲了吧?不用这么坚持了吧?反正是梦。”
我不再笑了。看来天台也不总那么舒畅。不顺眼的事也哪都不缺。
幸村却噗嗤一声笑了,他像是安慰我般道,“骗你的。比起放弃而沉沦,我更想完全撕碎它。”
“啊,失礼了。你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原本宛如紫鸢花的少年笑得更加温柔,简直是更、更可怕了。
我不禁后退一步,连连点头。
他顿时舒了口气,“那就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幸村,幸村精市。”
我迟疑着,还是说了本名:“芥川,芥川龙之介。”
出于验证我真实水平的考量,大部分笔名我都没有让它和本名、和我鬼联系起来。何况,即便不如我所料,那旁人也只会想到,这孩子的家人说不定是个文学迷。
幸运的是,这次并没有出乎意料。幸村很轻易接受了我的名字,转身的时候,他挥挥手,“那芥川君,下次再见。”
他的背挺直,在我的瞳孔中越来越小。然而在倾斜夕阳的映照下,他的影子却愈来愈长,和无比宏大的天地、和高大的建筑物比起来简直分外渺小。
可十几岁的少年,他的心应当充满了骄傲,应当能宏大得能装下整个宇宙,宏大到以为自己能战胜一切。
突的,一股冲动猛地挤占我的心灵,我忍不住叫住了他。
“我说,幸村。其实我这还有个版本。那卢生最后说的其实是'惟因是梦,尤需真活'。他还说,'不止要真,还要乐。谁又能分清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所以,别放弃啊。
这是我没说出来的话。
但幸村十分聪明,而又足够悲伤。人在悲伤的时候,总会对旁的事物多一些敏感的。恶意是,好意也是。
于是我听到生锈的天台门发出“吱呀咿—”的声音,幸村的手按在门把手上,他停住不动了。
“谢谢你,芥川。但你不是柳川先生。而部员们虽不说,我却知道他们都认为我惯会先入为主。”
我撒了个谎:“其实我有个秘密。你知道我鬼吧?”
幸村点头,但他很困惑。
我说,“就那个人品不行的我鬼,我家族谱上有他名字,当然也有他的事迹。可柳川隆之介眼瞎似的,偏偏十分喜欢他,还给他寄了不少原稿。等我下回从轻井泽回来,给你捎那版的黄粱梦。”
幸村很惊讶,但他也没多加置辞,只轻笑一声,“好。我等着。”
重新回到病房,我还在思考幸村这事。
撒谎让我羞愧难当,但倘若幸村能藉此生起几分信心,那我倒也心甘情愿。
唯一困惑的便是,究竟该怎么圆谎啊。
要是我现在能立刻清醒就好了,那我铁定用柳川隆之介的署名写几封信,提到黄粱梦的原版和再稿,我鬼再那么敷衍地回上几封,这谎言就成真了——倘若这真的是百年后的横滨。
哪怕史书没什么记载,但我有信啊!不对,确切地说,到时候我知道在哪挖我的信。
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梦,醒不来。我又想到第一次是怎么醒来的,记得好像是因为吃了津岛修治枪子太痛太震惊了,以至于从梦中立刻清醒。
难不成这就是关键?
刚好,将近凌晨时,太宰和森、织田带着一身的风霜来到了医院。我立刻抓住太宰的袖子,对他说,“再给我来一枪吧。照之前那种的。”
那样似乎死不了,这样一来,就能再次入梦,实现和幸村的约定了。
“你确定?”太宰很爽快地应了:“好。我这就杀了你这个渣。”
我不懂我怎么渣了,刚想问,织田却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闭嘴。
森十分惶恐,“阁下果然还在惦记太宰的不懂事吗?我会好好教训他的。也请您稍微宽恕那么一下——他实在太喜欢柳川先生了,也着实为柳川意难平。”
“…………哪个柳川?”我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太宰幽幽说,“写了罗生门的柳川隆之介。他怎么就喜欢你这个乱搞关系还人品不好的家伙。”
我连忙看向织田和森,他们也频频点头,赞同不已。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森又秒变脸色,喝止了太宰,“慎言。”
我:“……………”
这个梦还真是我随口一说都能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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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一点,大正,轻井泽。
这是个颇为简陋的房间。这么说倒不是说明它十分破败,恰恰相反,它相当豪华而古朴。价值珍贵的古董、落了积灰的画像、结了蜘蛛网的藤椅……更多的是随处可见的书架。书架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那份量真忍不住让人担心书架会轰一下散架。
书架旁摆了个梯/子,津岛修治正站在这样的梯/子上,正往波德莱尔诗集里塞伪造的信。末了,还不忘拍了拍积落的灰尘。
津岛并不想要老师来找信的时候,摸了满手的灰。
虽然芥川先生似乎并不那么洁癖。
结束这一切后,津岛望着他的成果,兴高采烈说。
“呜呼!总算写完了!大功告成!——老师的字迹好难模仿。话又说回来,那个叫幸村精市的何德何能让老师这么对待他!居然还想特意用两个笔名演场戏!好嫉妒嫉妒得要死去了呜呜呜——!不行,就这一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了!我鬼绝对不会因为幸村的事再回复柳川哪怕一次!”
那高高的木质梯/子本就年代久远,怎么经得起津岛这么大幅度的晃动。登时,□□摇摇欲坠。
一旁的芥川龙之介简直触目惊心了。他赶忙边咳嗽着,一边上前想要扶住梯/子,“太……不不不,津岛先生,还请您务必小心!”
津岛修治却大惊失色,慌忙摇头,“芥川先生,不不不,mafia芥川先生,您不用来干这种事情!今天还要麻烦您,麻烦您给芥川先生托个梦呢!”
芥川龙之介神情黯淡下去,他倒是也想这么说,麻烦津岛给太宰先生托个梦——可那位、那位太宰先生恐怕不屑一顾吧?
“啊啊啊,mafia芥川先生,您不要难过啊!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而且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啊——”
说到这儿,津岛修治难为情起来,他挠挠头,一时忘记扶住梯/子,啪一下从上面摔了下来,轰隆隆一下书也倾泻而下将他淹没其中。
“文豪、太宰先生!您没事吧!”
没等芥川龙之介反应过来,津岛已经从书海里探出头,羞赧地抚了把乱糟糟的头发,“顺便,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您、您能再用那种声音叫我一下太宰先生吗??”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超小声地、难为情地说:“……我也想听芥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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