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幸村约定后的不久,某日闲来无事,我又一次翻开了所谓珍本——那本给了我不少启发的异闻录。
老实说,我本想把所谓珍本扔到一边、束之高阁,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可我又忍耐不住那股好奇,虽然是梦境,虽然是歪曲的史实,虽然会让我郁闷——但我控制不住地想看。
于是我反复给自己作了心理建设,再一次翻开书。然而,出乎意料的,一开始我的确不怎么高兴,可到了后来却忍不住看一个假名就笑一下。
怎么说呢,这本书非常新奇别致。非要做评价的话,那就是夹杂于虚拟与幻想之间。也就是说,虽然讲的事例都乱七八糟,可仔细一想,却让人会心一笑。
因为实在是太过贴切。
譬如说异闻里的坡先生和乱步君吧,他们二位都是戴着面具的天才犯罪大师。
而事实上,他们写的小说也正是那类型堪称完美的作案。
而谷崎在书里被写成了七宗罪的代表,骄傲、□□、本能……
而这家伙现实里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家伙。平日里就总是耍心机和我争夺夏目老师的器重,不光如此,还有着那等品德败坏的、必堕阿鼻地狱的性/爱习性。
太恶劣了。
我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前一阵写地狱变那会儿,我太像“良秀”——像那个为了艺术而疯魔的恶人。
一个沦为工具理性玩物的可悲之人。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这本书的作者对友人们、对我的习性如数家珍,我不禁怀疑,搞不好他也是我认识的一员。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我看到了后序,在这里,作者用极尽冗长的语言夸赞了一个文人。
说是什么“当时真的很是茫然,不知道该走哪条文学道路、又写什么流派的小说啊。”
“远藤给了我许多建议,可我不想走他的老路。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想到要寄信给当时文坛的领袖。”
“本来以为压根收不到回信。毕竟,人怎么会看到地上的蚂蚁?大树之顾着往上长,顾着飞到天空上,又怎么有空去看在地面上憧憬他的小草呢?”
“结果没想到,竟然真的收到了,那位先生还送了我他的废稿,以此来激励我。打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自己彻彻底底是他的人了。真想成为点心一口被他吃掉。”
这都什么什么啊。不知道这谁写的,又写给谁的,害得我也那么倒霉名列其中。
我僵住了。
前面还十分正常,后面怎么这么……一言难尽?
不像写序,像在洋洋洒洒挥洒笔墨、含羞带怯的中学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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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儿时,我正在喝茶,一个没忍住,差点把热茶喷到了对面的人脸上。对这方面很有经验的太宰这回轻轻松松,头一歪就躲了过去,连看书的姿势都不曾改变。
没错,又是太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又来医院。再怎么不通人情,我也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似乎很不好。
然而这么没道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他不光来,还来得极其殷勤,据我不经意计算,短短三天内,太宰来了不下十次。
他似乎很忙,每次匆匆来,静坐那么几分钟,然后又匆匆离去。他风雨无阻又毫无怨言,而这与他外在形象又相差甚广。
他虽然和津岛修治长相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不尽相同。前者容貌旖丽,带着点那么不知世事的天真脆弱,总有一种任求任予的恍惚错觉。
而后者——太宰,他常常缠着绷带,眼神又阴郁得很,整个人都仿佛被扔进黑漆漆的墨水,又草草捞了出来,内里也无药可救地渗透了黑色的液体。在外的表现便是当他面色冷凝之时,周身的空气仿佛凝结般,小护士不止一次被他这份气势所嚇住。
他格外频繁的探访,竟然让不少人误会了。昨天这个时候,常常给我抽血、检查体温的那位护士小姐曾悄声向我打探,“芥川君,你和那位太宰先生是……他是什么人啊,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我当然矢口否认,可护士小姐那时将信将疑,“但是,在芥川先生身边,他给人的感觉就会好很多喔。”
我笑笑不说话,心里却不禁腹诽道,那是当然的吧?毕竟我在他人眼里搞不好是个犯罪头目。
眼下因为太宰又来了,她更是时不时促狭地看着我,这格外明显的举动似乎惹恼了太宰,他冷飕飕开口,“美丽的护士小姐,这时候早该换班了吧?还是说——您想和我一起殉情?”
护士小姐敛容,抽了我一管血,急匆匆走了,连往日和我的道别都没有说,门也忘了关。
虽说玫瑰色彩本就单薄的殉情宣言,可说得这么冷未免也太不知趣了。
太宰像幽魂一样飘去关了门,又飘了回来,阴阳怪气地冒出句话。
“您的女人缘真是如书上记载得那样好啊。”
好与不好是相对的。狭隘地将视野仅局限在自身的人际环境中未免过于愚蠢,然而,倘若只是用来衡量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倒可以减轻罪责。
因此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哎,我只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罢了。说起好,我认识的一个人,他那方面的缘分比我好了太多。”
“他?”
他是津岛,先前照顾我的那位后辈。他的人缘相当好,然而他并不快乐。这是令我十分苦恼而又无力为之的一件事。他没有朋友,我可以为他介绍,他没有恋人,我也不是不能介绍,甚至是亲人,我自认年纪不大,可为人尚算靠谱,不说提携,帮衬一二总归是可以的。
可没有用。
“有时候,我在想,他太……”我叹了口气,不愿再多说了。
太宰轻啧一声,很讥讽的样子,“不愧是阁下。禁断之缘似乎也很不错。”
“……你是在说川端?三岛?”
洁身自好这个词我称不上,然而我也不认为自己已到了那种地步,到了能够凭风流债而闻名后世的地步。
我看向太宰,认为他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太宰吐出个字,“不——”
我心里生了点希冀,然而很快这娇脆脆的东西就碎了个稀巴烂。
因为太宰说,“不,我忘了。您的心肠堪比那位手下谷崎润一郎呢。”
看完那本书的我,当然知道后来谷崎润一郎又干了什么好事——譬如什么独具一格的恋爱偏好、错综迷乱的三人关系……
这让我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就在几天前,我还以谴责的口吻吐槽了谷崎润一郎的不当观念及行为,如今竟轮到我了。
我抽了抽眉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太宰却经开始条条数落我鬼的罪名:“阁下好本事。一个个撬了柳川先生的墙角,就连最喜欢柳川先生的津岛修治也被抢走了!这也就算了,你还偏偏夺了柳川先生的欣赏!最可恶的是,这之后你居然像最无情的嫖客一样弃他于不顾!你之后一封信都没给他写过!”
我:……我好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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