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久前写出《黄粱梦》,我便顺其自然起来。偶尔,闲来无事的我,确实会兴致突来,条条分析起梦和现实的种种不同。
眼下诗人中也的话更是点醒了我,不,恐怕不止是我,房间里的其他人也未能例外。我们分别瞧起了两位中原中也。
正如先前我所说,橘发的中原是个相当精致的少年人。
皮肤泛着大理石般的冰冷光泽,头发像蜂蜜,眼睛则像孔雀蓝色的玻璃釉——我不知道这种矛盾的色调是如何完美融合在他身上的。
对画家来说,站在他面前,应当是极致的感官盛宴。
——很奇怪,明明是个小说家,对绘画只能说略微了解,然而在这种时刻,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里的居然是它而非其他。
我摇摇头,甩掉这种莫名的念头,继续打量起诗人中也。我很熟悉他了,熟悉到闭上眼睛只需一秒钟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面容:体态玲珑、五官精致、皮肤冷白、黑色披肩发、发梢微卷、两颊几点小雀斑、唇角不笑而自然上扬、下巴微昂。
俊俏的青年人。他比中原中也长了那么几岁,今年大概十七八?快二十?
除开中原中也这个名字以外,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我不是很确定地得出这个答案,太宰却一语点醒了我,用那种称得上俏皮的语气,“bingo!我知道了!难道不是个子吗——两个都是黑漆漆的小矮人!”
“青花鱼混蛋!你!”中原压低帽檐,极不自在地拽动着脖颈的黑色项圈——我不认识那玩意儿,但它总让我想到秋叶原那种如堕地狱的官能享受。
他看起来快要爆炸了,我以为他要臭骂太宰一顿,结果狼狈吐出“你!我!我肯定还会长呢!”就再也憋不出半个字。
碰上身高问题一点就燃的火/药桶诗人中原也就痛快得多了,也话唠得多。
“没想到这里的桃花混蛋这么有胆子啊?噫!居然不是那个呜呜呜拽着被角哭的太宰了!”
津岛撇开脸,躲到我身后,小心瞟了诗人中也几眼,这才理直气壮辩解:“他在胡说!”
我:……要不你先出来?
太宰盯了这边一会,忽然轻嗤说,“这就是你们说的另一个我?绝不可能!连漆黑黑的小矮子都搞不定、你知道在这边,那家伙是什么吗——是我的……!”
太宰的声音被打断了。醉酒的诗人中也喋喋不休,吵着要津岛出来。
津岛立刻又往后缩了几公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听见细小的“呜”一声。
应当并不是我的错觉——鉴于前事。
尤其是,太宰还朝津岛斜瞥一眼,嫌弃意味不言而喻,那神情仿佛在说“就这家伙也配是我太宰治”。
总感觉他下一就要在我和津岛面前,一展身手,大施拳脚,好让我们看看他在中原中也面前的威风。
显然我的猜测没错。
因为很快,诗人中也乘胜追击:“太宰果然不敢出来吧哈哈哈这回可没有檀来救你了!我要告诉你们,我中原中也还会长高的,绝不会是坚守在一米六战线上的前锋!”
中原先生连连颔首,林太郎哭笑不得,太宰却嘲弄说:“呀!好熟悉的话!我听谁说过呢?是谁呢?上一个这么说的人现在多高了?你说说啊,蛞蝓!”
他复又换了种尾音拖长的戏剧腔,嘲讽力度更上一层楼,“而且,诗人啊!你难道不懂吗?前锋又哪里是庸常之人能当上的!你可曾听说有一米五的巨人前锋!”
我、林太郎:好?好犀利!正中靶心!
果然,中原先生黑脸,“闭嘴!”
诗人中也瞧着中原先生这样,愣住了,他原本高昂的气势也因而中断。
至于津岛?他咬咬唇,又不甘又想偷笑,眉毛很纠结地揉成一团。
我和林太郎对视一眼,莫名生了几分同感——不管哪个中也都玩不过太宰治啊!
但这样下去不行。我走近中也们,清清嗓子,说,“还会再长的。我们中也……”我注意到橘发的那位耳尖通红,恼怒瞪了我一眼,立马明白他意思的我从善如流,换了个词,“诗人的那个中也,今年才十七八吧?还没成年呢。”
于此同时,林太郎也对中也下了保证,“我是个医生,几乎从不说假话。中也君你当然还会再长。我还指望你成为港黑第一干将呢。”
——港黑?
我捕捉到个奇怪的缩略词。不过我并没有空深思。因为下一秒,中也们用近乎相同的不满语调丧气道。
一个说:“芥川老师,我已经二十岁了!所以铁定不会再长了吧!您绝对是来破灭我幻想的吧!”
另一个说:“首领,这话你说了一年了!每天我都有量,根本半厘米都没有长!而且——我不是一次两次想问了,您真的有职业医师资格证吗?”
事后我想恐怕林太郎当时也焦头烂额,这才失了平日的审慎,不只说了港黑,还任由中原先生叫他首领——哪个医疗公司会叫管事的为首领啊
一群骗子。
但说到底,我也只是事后勉强通透了那么一两分,因为眼下不说林太郎、我也焦头烂额了。诗人中也和中原先生沮丧不已,把酒对饮,借酒消愁,一方骂骂咧咧,一方呜呜咽咽(难以想象居然是硬朗冷酷的中原先生)。
太宰则坐在一旁好整以暇,时不时冷言嘲讽几句,津岛修治远远地隔岸观火,偶尔暗搓搓火上浇油,结果反被发现了端倪的诗人中也给凶了回去。
后者眼一吊、嘴一咧、再把酒瓶一晃——那副架势在津岛面前几乎无可披靡,然而到了太宰面前,却成了纸糊似,连一句“哈!小矮人二号!”都抵挡不住。
——呜呼!明明小矮人归根究底来源于安徒生的童话!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威力,让中也们何以至此!
不知道林太郎怎么想,我反正被呈现在我面前的完美闭环——或者说莫比乌斯环给惊呆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眼界大开。真的。
但凡站在这里的是个数学家、乃至物理学家,都不会用如我这等匮乏的比喻。搞不好他们或许会用永动机或者克莱因瓶来述说呢。
最终我和林太郎也没能让他们顺利达成和解,经这一遭,林太郎似乎对我起了几分亲切之意。先前,我们之间倒也算互相尊敬,相处和谐,然而不知怎的,面前总仿佛竖着一堵高大的木墙,实心,敲上去会发出近似于“木木木”的闷响。
如今,那墙仍在,却不知怎么的,声音听上去脆了不少,想来中间定是通了些许吧。
虽然很不厚道,但我猜应是中也们在太宰面前实在过于弱势。而由此引发的种种闹剧又着实难以镇压,以至于我们几乎第一时间同病相怜起来。
简言之,因为分享了微妙的、难以应付的困窘,我们暂时成立了共同阵线——关于如何解决太宰(津岛)和中也之间矛盾的若干谋划。
令人遗憾得是,所谓共同阵线成立得越快,崩溃得也越快,大抵是因为我们毕竟没那么知根知底,而他又对我忌惮——在我这边是误会颇深。
只不过当天晚上,我和林太郎的种种谋划便胎死腹中。
本来我们计划的第一步是清算白天财务损失、据此分析评估太宰和中也矛盾解决的重要程度。坦白说,损失并不严重,我的稿费就足以应对。
然而,在看到诗人中也居然将一个桌角给碾成碎末时——我瞬间被卷入悲催的回忆之中。
某次我好容易央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求他准我誊写《罪与罚》初稿。
他同意了,然而只给了我半个月时间。
那可是绝无仅有的、货真价实的珍本!足足有整整四十多万字!我眼睛都快瞎了,才堪堪抄写完!
这时离截止日期只有约莫三天了。
我刚要和老师、和友人分享,诗人中也过来了,那时他还是第一次喝酒,压根不清楚自己喝醉了酒会是那种模样、力气也会陡然变大。
我当然更不清楚。抱着和友人分享的心情,我把誊写的稿子递给了他。他很高兴,一个用力——稿子破了个洞。
风一吹,哗啦啦扯得更大。
他惶恐地看着我,“对不起!我帮您抄吧!马上立刻就抄!”
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要紧,是废稿。真的。不骗你。”
———心好痛!
当天晚上,我推接下来三天所有的聚会。推了和宽君约好的宴会,推了和夏目老师的交流会、推了和志贺先生、和乱步、坡先生的茶话会……
一无所有的我不眠不休,闭关三天。约莫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公寓楼下杂七杂八的声音,汽车鸣笛、汽车碾过柏油路、小孩哭闹声……
还有从手指那传来的阵阵悲鸣声。
我看着那破碎的边角末,只感到一阵窒息,连带的,手指也悲鸣起来——我满心以为自己又回到现实——回到那种不得不为“基础誊写负建设日常活动而忧心身体健康”的可悲日子。
一时之间,我大受打击。以至于连林太郎几次三番的搭话都没能留神,只“嗯、嗯、不”这样凭本能回应着。
等我再回过神,林太郎已经又恢复先前那种忌惮而又尊敬的神情,他用那种明悟的目光盯着我:“我明白了。果然,诗人中也……是全部粉碎了啊。先前是我妄言了,共同阵线一事另行再说。”
——等等?你明白了什么?总感觉是什么不好的事。
我决定跳过去,说出心里话:“……在下不明白。在下只知道你偷偷往墙里砌木头。我一向是想把木墙捣毁的。”
林太郎头发发麻,不自觉用了谦词:“……木头?在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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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十月,横滨、乃至整个日本就突逢霜期。林荫道两旁火红的枫叶这回真真切切成了霜打蔫了似的。
相较往日,横滨街道上的闲散游客也显得些许无精打采。
整个日本似乎都随着霜降而跟着“降温”了。
然而,就在这样稍显冷淡的时节里,帝国图书馆发布的一则发现重新给横滨、乃至整个日本加温了。
由东京大学教授夏目漱石代为转交的《黄粱梦》原稿,经证实为真品!
换言之,柳川隆之介的又一作品终于得以重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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