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栖发誓,他最后同魔尊对视的那一眼,只有三个字:对不住。
绝对没有后半句挑衅的话。
眨眼之间虞子栖被定元拽落地面,定睛一看已经回到了苍茫山。
晓风仍旧等在洞外,正在四处找果子吃,见他二人进来,忙把手里的红果收起来,大步跑到跟前。
“久等了。”虞子栖说。
晓风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仙尊说的哪里话。”
虞子栖打量着定元沾了灰的外衫,说道:“定元受伤先回去找药仙瞧瞧,晓风跟着我再进去找一趟闻笛。”
定元抿唇犹豫,虞子栖想着先前闻笛被揍的惨样,朝他安抚一笑:“别担心,商云一时半会回不来,闻笛刚刚受伤严重,应当还未恢复,我应付的来。”
仙尊法力无边,即便一时受了渡劫的反噬,想来对付一个受伤的闻笛还是没问题的。
定元施诀压住胸口闷痛,整张脸都汗津津的,“那我马上回来。”
“不必,我办完事就回仙宫。”虞子栖既温和又不容置疑道:“你安心养伤要紧。”
定元觉得他本次渡劫以后平易近人了许多,但是那张熟悉的脸上颜色寡淡、眉松目散,视线依旧清寒,又与之前无异。
许是渡劫的时候遭受反噬,感同身受其他仙君的难处,变体贴了。
定元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壁虎,珍重的递给他:“由它带路,仙尊也可省点事。”
“你这小壁虎,”虞子栖接到掌心,爱怜的摸了摸它光滑侧小脑袋,夸奖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好呢?”
定元心花怒放的笑了笑。
“去吧。”虞子栖说。
定元恭敬扣手行礼,转身在地上画出虚空,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
虚空消失,虞子栖放开壁虎带路,问晓风:“有没有带着可以包扎伤口或是止疼疗伤一类的东西?”
晓风摇摇头,想了想又说:“带着只银蝶虫,吃下去可以麻痹四肢,也……勉强……算是能止疼吧?”
虞子栖看着前方的路,不放过四周任何一点声音。
“那虫子活的死的?”他问。
“活的。”
“待会儿进去,我一叫你,你就把药……把虫放在地上。然后说‘这是药仙给的止疼良药,只有这一只了’。”
晓风默念一遍,乖巧的点点头。
虞子栖反手摸一把他的头,矮身钻进了低处。
壁虎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圆空洞前停下,昂头看向前方。
“晓风隐身。”虞子栖吩咐道。
晓风照做,隐去二人身形。虞子栖走进去,随手扶了一把石壁,这空洞中水汽颇重,石壁上都沁着细密水珠,沾了他一手。
他毫不在意甩掉,在里头转了几圈,最后停在洞口旁边的一片嶙峋山石投下的阴影旁。
有人衣衫褴褛缩在里头,正在给自己伤口施法疗伤,但是覆盖在伤处的光芒非常虚弱暗淡。
虞子栖拍拍晓风,晓风会意,撤去隐身。
全身都被阴影笼罩住的人浑身一僵,一只眼睛顷刻目眦尽裂,凶狠瞪着外来人。
里头由杀机淬炼出来的一线光芒仿佛舔舐伤口的狼犬见到了天敌。
虞子栖缓缓蹲下身,一只手撑在膝头,视线同他齐平,先朝他友好的打了声招呼:“闻笛吗?你好啊。”
闻笛:“……”
“别担心,咱们都是斯文人,不好那些打打杀杀的,面上不好看。”虞子栖摊开双手展示空空的掌心,带着些安抚意味的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闻笛不语,戒备万分的盯着他。
他一只眼睛黏连睁不开,另一只血液未干,湿润的鲜血流到眼眶中去,犹如血泪。大半张脸都是污红的,看上去格外骇人。
虞子栖生出一些恻隐之心,停顿少许才清了清嗓子,招手唤人:“晓风。”
晓风上前,掏出来个雪白瓷瓶,放在虞子栖跟前:“仙尊,这是药仙给的止疼良药,里头只剩一只了。”
瓶身撞上石面,发出一声脆响。
闻笛扫一眼,费力的抬起头,眼中满是审视和忌惮。
“疗伤要紧。”虞子栖点了点那瓷瓶:“这就是我的诚意,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片刻沉默,闻笛张了张嘴,他嗓子似乎被撕裂了,声音沙哑无比:“你,你是,仙尊?”
“是我。”虞子栖蹲在外头,阴影连他的一寸衣角都够不着。
长时间的寂静无声后,闻笛残破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找我什么事?”
虞子栖松了一口气,对于能够和平的聊天谈话非常满意。他捋顺着思路,清晰道:“我呢,可能岁数大了,有些事记不大清楚。就是这些记不得的记忆……我想问问你,还能找回来吗?”
“不能。”闻笛拒绝道。
“倒也不必如此笃定。”虞子栖平静的说:“或许我们还可以谈点别的。”
闻笛似乎有点累了,他没有去碰那瓷瓶,甚至不再去看一眼,整个人靠后缩到石壁上,斜斜倚着轻轻闭上了眼。
虞子栖看着他这幅落魄至极的萎顿模样,突然道:“闻笛,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吧?你还没过够吗?”
闻笛陡然掀开一条眼缝。
那一瞬间虞子栖感受到了一种能量的波动,他心觉不好,当即沉定道:“魔尊对你什么态度你也感受了许多年,现在连一个最低级的精怪都可以追着你喊打喊杀,然后跑去邀功讨赏。”
他垂眸而视,仿若怜惜:“你修成这样一身本事,也在高位游刃多年,今日却无立锥之地,甘心吗?”
波动逐渐消寂,阴影中的人一动,捂住了自己前胸的伤口。
那伤口前后贯穿,所过之处骨头尽碎,稀碎颗块随着奔涌血液不停的被冲出体外。
不管魔还是仙,也是会疼的。
尽管有法术护体,可以缓解疼痛,但是当法术耗尽,那疼痛便会变本加厉袭来。
闻笛估计被打习惯了,也疼习惯了,神态仍旧如常,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将他卖了个干净。
虞子栖定定盯着他,观察着他每一寸幽微的身体变化,尽量把声音维持在平和缓慢的区间内:“若是你愿意助我,以后就再没有鬼仙闻笛,只有闻笛仙君。仙界就是你的容身之所。”
闻笛再次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非常久,久到衣衫都已经被底下潮湿的水汽打湿一层,沉甸甸的带着分量垂在靴边。
虞子栖耐心等着。
良久,闻笛蓦然扬起头,紧紧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若是魔尊知道仙尊封我仙阶,恐怕此事不能善了。仙界愿意为了我得罪魔尊?”
虞子栖心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他面上微微一笑,说不清的融冰意味:“仙界不愿意,我愿意。”
闻笛稍稍停顿:“仙尊怎么保证,利用完我之后,不会将我一脚踢开?”
虞子栖放矮身体,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像弱势的一方:“不瞒你说,你我现在的境地都是一样的,你无人可信,我无人可用,都已穷途末路。”
“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虞子栖正视他的双眼:“仙界人员凋零,近年飞升的仙君更是碌碌庸庸,自从商云叛逃,界防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原是魔界四将之一,带兵领将是寻常事。若是你愿意,以后仙界兵防都交由你布置。你我联手,和衷共济。”
闻笛吃了孑然一身的亏,生性多疑,给他多少承诺,都不如许他实权。
虞子栖垂视而笑,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如此推心置腹,闻笛,你考虑好了吗?”
他来的时机太巧了。
闻笛刚刚遭受重创,商云未达目的匆忙返还,等解决完事情定会回来,他根本承担不了第二次重击。
良久,闻笛伸袖擦了擦额头糊住眼睛的血迹,隐藏在袖中的指头都在颤抖:“仙尊肯信我?”
虞子栖未答,只定定看着他:“跟我走,你愿意吗?”
·
魔界战帖送到,仙界全乱套了。
众多仙家侯在华明殿等着仙尊开战前会议,此起彼伏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虞子栖把闻笛安顿好,换了新罩衫匆匆赶去华明殿。
华明殿绣闼雕甍,暗红通天柱四周轻纱妙曼轻摇,角上坠着的流苏不停拨动着地上弥漫游荡的仙气。
虞子栖整理好仪表踏进殿内,嘈杂人声戛然而止。
众仙一齐捧手行礼,虞子栖点头示意,越过众人的手走到最前方落座,众仙方才各自坐下。
定元禀告道:“仙尊,只有在凡间历劫的余卓上仙尚未归位,其他没有派遣的仙君都在场了。”
虞子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一位长须长眉的上仙,坐在下列为首处,义愤填膺的率先骂了起来:“这魔尊实在欺人太甚,提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妄念不说,竟然还让叛徒商云来下战书!这简直就是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这一开口,立刻带动的数人骂骂咧咧:
“商云这忘恩负义的鼠辈!”
“实在可恨!三天?当我们是笼中雀鸟,只会坐以待毙吗?!”
“自古仙魔便是天地两分,没听说过还能换地方,魔尊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虞子栖越听越尴尬,一清嗓子,下头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他沉静道:“此事尚有转机。”
阶下人全部直勾勾望着他。
虞子栖先前背过名单,就发现这座位设置的十分合理,按照等阶高低依次排列,背后莲座挂着封号,一目了然。
刚刚最先开口说话的人乃是宝诰上仙,掌管天下红线。
宝诰岁数较大,双眉挽在耳后,花白的胡子垂到胸口,腰上捆着一把红绳。
从他能率诸仙之先开口答话就能看出来他香火极其旺盛。
香火越旺,法力越高,拳头越硬,越有话语权。
怪不得他一开口就能得到拥护。
右侧一位穿着富贵的年轻仙君开口问道:“仙尊可有良计?”
听声音有些偏低,还有些怯怯的,虞子栖抬眸去看,果然又是一位上仙。
仙界统共只有三位上仙,这一位君寒上仙,俗称财神爷。香火也烧的很旺。
虞子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人间打仗之前都要先谈,谈不拢才会动手。他们尚且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胸襟,我们何不借鉴?”
君寒犹豫着问:“咱们动手之前,要先跟魔尊谈谈吗?”
虞子栖沉默少许,把话中意思直白解释道:“能不动手,咱们就不动手了。”
君寒上仙脸色有些讪讪的:“这……”
宝诰上仙站的闳敞轩昂,表情却整个都冷峻了下来,高声道:“魔尊来势汹汹、势在必得,想必不会同意‘化干戈为玉帛’,此仗怕是还是要打。仙尊法力高强,何必怕他?”
虞子栖心道不行啊,我不会用法力啊!
“我是不怕。”他一脸悯和众生相:“魔界浩瀚将士多如鲫如蚪,诸位也不怕吗?战争将起,流血必不可少,诸位仙君千辛万苦、难世轮回才飞升成仙,若是就这样叫战争卷进去,即便诸位大义凛然,我也于心不忍。”
宝诰仍旧皱着脸,神情却松懈缓和下来。
其余众仙皆是沉默。
半晌无言,虞子栖等了片刻,问:“定元仙君怎么看?”
定元很快道:“仙尊说的是。”
虞子栖又问刚刚轻声细语的那人:“君寒上仙怎么看?”
君寒似乎没想到会点自己,刹那间脸上空白一片。
虞子栖微笑着等待。
君寒回过神,连忙说:“仙尊深明大义,小仙同意和谈。”
堂堂上仙都自称为小仙了,其他人对视数眼,皆是一脸首肯心折的战战兢兢道:“我等愿意追随仙尊——”
虞子栖满意的点点头。
“对了,今天叫大家来,还有一件事要通知。”虞子栖慢慢道:“商云既然已经走了,他的位置不宜一直空着,诸位可有能填补的人选吗?”
众仙一齐冥思苦想,许久无人作答。
虞子栖适时道:“有一位倒是能担当起来,只是怕诸位妨碍身份,觉得他不合适。”
宝诰上仙道:“此等人才万年难求,身份都是最不重要的,若是仙阶低,可以破格提拔!”
“诶,”虞子栖短叹一声,“此人早先在魔界坐到四大将的位置,资格是够的。同时,他熟知魔界事务,了解魔尊为人,他此时肯投诚,对仙界百利而无一害。”
宝诰上仙悚然一惊,激动道:“若是哪位魔将愿意投诚仙界,那真是仙界大幸!”
“说来都是熟人。”虞子栖环视一周,静静的说:“我准备封他为司斗仙君,若是哪里差点,诸位仙君可把香火匀给他一些。待他成名,香火旺盛起来,再还回来。”
宝诰上仙:“匀香火我自当表率,只是……仙尊还未说是哪位魔将?”
“前魔将,”虞子栖说:“闻笛。”
宝诰上仙:“………”
众仙:“……………”
华明殿内落地闻针,虞子栖打量一圈,见坐在不远处的定元都是一脸菜色。
本也不指望他们一下子能接受,虞子栖沉吟片刻,再次去问君寒:“上仙觉得如何?”
君寒今日接连被点名,已然有些懵了,唇启一半露出里头整齐的皓齿来。半晌,咕咚咽下口水,艰难的说:“我,我……我同意。”
这个柿子太好捏了。
身份又高,脾气又软,还识时务。
有了上仙开口,有几位仙君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些。
虞子栖:“诸位若是不同意,也可以把心中合适的人选说出来,咱们一起说道说道。”
若是有,天界就不至于走到焦头烂额的如今了。
“可是……”君寒纠结了片刻,眉头都拧到一块儿去了,小声问:“闻笛跟魔尊有仇,我们贸然封他,不会更加激怒魔尊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先礼后兵。”虞子栖娓娓道:“我们抱着求和的心,但是也要明白告诉魔尊,我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仙界不怕魔界。”
为首仙君都有点头之态,宝诰摸着胡须道:“闻笛恐怕打不过商云……”
虞子栖微微一笑:“打不打得过另说,只说闻笛同魔尊的深仇,却还能从追杀下活到如今,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吗?”
定元应声:“足以证明。仙界正值缺人之机,仙尊高瞻远瞩做下牵制棋局,我同意。”
虞子栖点头表意嘉许,站起身来。
温和的表情逐渐收起,清明冷静的视线被垂着的眼皮遮住一半,肩膀顶起重叠的轻衣,顺着笔直的脊背服帖而下,垂在脚边微微晃动。
这一刻他仿佛离人很远。
“定元,你负责给魔尊送和谈信件。”虞子栖沉下脸色,微抿一下唇飞快的放开,不容置疑道:“我为诸位尽力而为,若是最后仍旧要打,那便打。”
这下仿佛又离人很近。
华明殿外夕阳余晖将落,撒进万道金光。三列莲座腾在仙云之上泛起五彩光芒,映在脸上皆是泯然众生象。
众仙一齐折首不敢仰视,无一不动容道:“我等追随仙尊,与仙界共存亡!”
虞子栖站在高高的云台之上,受着万鼎霞光,光洁的皮肤在光下微微泛光,“届时除非我魂飞魄散,以身徇界,否则一定护诸位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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